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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妃意味深长地朝太子使了一个眼色并嘱咐道:“姨近来时常忧虑太子殿下处境,故而有话不得不说。”
太子一惊乃问:“纯姨何出此言?”
纯妃乃道:“姨听闻今上此番北征,用意很不寻常。譬如上次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大乱来,可是姨怀疑皇上对姨早动了杀意。”
太子愕然良久,才说:“姨说,父皇要杀了纯姨?”
纯妃先是无言,默默叹了口气,又似无心一般斜昵着宫中方送来的时鲜梅花。炭盆熏出一阵暖气,偶尔一声噼啪,一块黑炭便烧断了。
太子看见此情此景,心里更是忐忑,便悄悄点了一句:“纯姨?”
纯妃这才似乎醒过神来道:“瞧我,想得入迷了,这几日都为这事茶饭不思的。”
太子忙说:“怪来纯姨清减许多,纯姨但说罢了,我去说给父皇听,一定不会让父皇杀了纯姨。”
纯妃自谑一般的笑了一声道:“难哪……你母后非要杀我,我又能如何?”
“母后?”太子似乎略有不信。
“你三弟弟走了,姨在宫里更是无依无靠了。只能从时常侍寝的韦贵人那里听说一些消息,皇上跟韦贵人说过许多典故,比如武则天整王皇后的故事、宋哲宗刘婕妤斗孟皇后的故事,你说这些事情都指着谁?难道还是在说你母后么?”
纯妃说至此处,不仅眼波异动,盈盈欲哭。太子忙道:“姨是否多心了?父皇怎么会想杀了姨呢?”
纯妃这是已经哽咽起来,边哭边说:“殿下细想想,殿下将来继登大宝之时,谁与太子可亲?皇后娘娘一手想要控制殿下把持天下,怎会容许姨在一旁指手画脚呢?”
纯妃如此说,令太子不免想起近来的事。
原来自从理王走后,今上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大抵是因为身子不好又吃了许多药,动辄呵斥太子,太子心中早已不快。
加之皇后发觉太子私下偷服丹药以助淫兴,更是立刻叫太子到承乾宫责骂了许久,罚跪一个多时辰,并将太子宫中那些炼丹道士全数赶出宫外。此举深得今上欢心却令太子恼怒不已。
这些炼丹道士都是许王派人献给太子的,这才使今上下定决心勒令许王就藩。许王是太子最亲厚的弟弟,他一走,太子难免又有殃及池鱼之感,而这一切的祸首,自然是那个告发他服药的母后。
太子对母后产下死胎的一丝怜悯早已荡然无存。纯妃几句话就令他深信不疑。
“母后,当真是为了自己吗?”太子遏着怒火问道。
“她一面压着殿下,不让殿下好过,一面讨好嘉王,日后无论谁得继大统,都是她手中傀儡。不然何以用种种理由逼走许王,又告发殿下错处,使得殿下无端受责呢?”纯妃太息道,“姨也不是想管,只是姨害怕她朝姨身上动刀子。”
太子叫道:“姨放心!她要是敢动姨一根汗毛,本宫先叫她生不如死!”
纯妃并未收住泪水,只是缓缓起身,将今日早上皇后和嘉王送来的两把扇子取了出来。乍看之下,嘉王送的是日本进贡的倭扇、皇后送的是湘妃扇,并无可通之处。纯妃却把两把扇子的扇坠拖在掌中递给太子看:“殿下请看看这扇坠。”
太子取过来一看,看见扇坠都刻上了两个篆字,因日色昏昏,他也看不太明白。纯妃叫人再点出两盏灯,太子借着灯火又以手抚摸发觉扇坠之上无一不刻着“果盛”二字。
“果盛?果盛是什么意思?”
纯妃斜睨着扇坠道:“这就是他们的杀意。”
“姨请明示。”
纯妃说:“姨起初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当有个什么匠人叫做果盛把名字刻在扇坠子上呢!今日午后礼部尚书吉老来姨这里送礼物,姨叫他看看这个扇坠什么意思,他才大惊失色说,这是太祖皇帝的小字。”
太子两只眼睛快瞪出来了:“什么?皇爷爷的小字?”
“你皇爷爷以前过得苦,家里人给他起个小名叫果盛,望有了他一家子丰盛。你皇爷爷虽起于草莽,但天降英华,将他小字刻在扇坠上,这是大逆不道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母后和嘉王怕是早已联手了。”
太子闻之拍案而起骂道:“他们想做乱臣贼子吗?”
纯妃哭道:“若他们得逞,姨与殿下岂能有活路呢!”
太子叫道:“姨这样待我母后,她却还这样想害你,这个毒妇!”
纯妃忙按住太子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道:“她毕竟是你母后,你不要这样说她。”
太子骂道:“她又不是我生身母亲,我母亲是孝庄明宪皇后!她,她算什么东西!”太子一生气,把那扇子狠狠摔在地上,顿时扇骨断裂,支离破碎。
纯妃一面哭着一面细心把扇子拾起来,抚摸这断裂的扇子抱在怀中啜泣:“殿下!这是皇后之物,殿下损坏,姨如何承担得起!”
太子气得来回走动:“不行,不能让她在皇后之位了!”忽然他走到纯妃眼前,一下子跪在地上对纯妃道:“姨,姨来做皇后!”
纯妃眼挂泪行,嘴却微笑,摇头说:“她是你父皇知心的人,你如何能撼动得了她?”
太子一听,默默没了声响。须臾,他又突然问道:“可若如此,姨何能自免?”
纯妃将太子扶起,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尘道:“古来继立之争,皆不能顾手足之情,姨每望殿下能保全兄弟,一完名节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错了一步,恐怕万劫不复了!”
太子似乎听出些什么来了,但又不敢相信,只是试探地问道:“姨的意思是……”
纯妃道:“姨知道,殿下最是宽厚善良的,但时移世易,不容不变了。若再不能快刀斩乱麻,殿下还能安居太子之位么?郭阁老被赶走,郑器远又不是我们的人,你父皇早对我们起了怀疑,这一年以来,姨每日过得提心吊胆的,许王现在也走了……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纯妃此时又泪如雨下,太子用手拭去她的泪水,忙道:“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都听姨的。”
纯妃嚎啕道:“姨不想让殿下背负骂名,做一个十足的恶人呀!”
太子亦同堕泪,母子二人相对而泣许久,太子才说:“姨是要我杀掉嘉王么?”
纯妃难过地不想说话,坐在位子上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地擦着眼泪。太子抖着声说:“姨也不必伤心,我也早料到有这样一日。只是我担心若是杀了他,父皇回来,我们都得死啊。”
纯妃道:“今事急矣,嘉王乃先皇后嫡出之子,若他一死,皇上还能选谁为太子?再不情愿也只有你了。况且……只要让皇上以为不是殿下所为,也就万无一失了。”
这话点醒了太子,太子忙问:“姨有何办法?”
纯妃道:“嘉王身子本来就不好,若是吃错了什么药,难免就更不好了,皇上如今不在,若不能趁此一举料理,恐怕日后再难行事了……”
太子热泪滚滚,已沾衣襟,大声叹息道:“四弟……哥哥对不住你了,可叹你生在皇家,又是嫡出,何等可悲!若你我生在布衣之家,何能有今日之祸。”说时哀痛不已,伤心欲绝。纯妃宽慰良久,自己却也泪如泉涌。
二人对泣,直至夜深太子才乘辇而去。
纯妃把眼泪一收,长长吁了一口气。采佩早把一壶热茶端来,倒了一杯递到纯妃手边道:“娘娘累了,请用些茶吧。”
纯妃把茶杯轻轻一推,笑道:“这大晚上的还用这个,你寻思让我真睡不着觉?”
采佩笑道:“郎太监方才吩咐来着,奴婢也只是奉命办事。”
“这个郎英!”纯妃笑道,“罢了,我这眼泪水儿流得太多,是嘴干了。”于是才接过三才杯,微微呷了一口茶,颜色略有舒缓,叫采佩扶着褪去头饰,预备就寝了。
采佩一面小心摘下纯妃头上首饰,一面麻利地取过梳子,那犀角梳顺着头发轻轻刷下,那一丛青丝之中忽然显出几丝白色,隐隐露出星光,令采佩不觉愣了一愣,手中的梳子亦停了下来。
“怎么了?”纯妃侧首稍问,忽然明白什么似的笑道:“本宫早已老了,你还看不出来?”
采佩道:“娘娘容颜不老,是奴婢一时想起糊涂事呆住了,该死该死。”
纯妃轻笑道:“不必唬我,我也四五十的人了,你再说什么早已遭皇上厌弃了。到底是年轻好啊,像你这样。”
采佩又刷刷梳起头发来,道:“其实……娘娘何苦要除去嘉王呢?他身体这样不好,就是留他一口气,皇上也不会叫他继位的。”
纯妃忽然一转身,直勾勾盯着采佩看,把采佩吓了一跳,连忙朝后退了一步。纯妃肃然道:“你错了,只有嘉王死了,皇上才会真正废掉太子。诸位皇子之中,今上最看重的还是太子……你不懂。”
看着纯妃从容地转身,用梳子自己一缕一缕地顺着头发,采佩不觉亦呆了许久:窗外明月高悬,泼洒光辉。只是明月朗照,并非人人都能受惠罢了。
“别自己躲在树荫里头不愿见人,人要杀你,你先要把刀捅到他的肚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