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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一场霡霂,预示春至,虽寒冷依旧,然而地上悄悄已经发生了几丝新绿。仪冰在翊坤宫生果房中偷偷看着曲谱,因嘉王薨逝,宫中一切饮宴歌舞俱已停罢,她也只能跟自己的好伴当生果房的沃荣窝在此地攀论词曲。
沃荣不太懂词曲好坏,只不过喜欢听仪冰唱赚弹歌,因宫里禁乐,她几日没有听见仪冰开嗓了。
“人都去了哪里?”仪冰来了半日,生果房就她们两个人。
沃荣在水盆里刚盥了手,拿起巾子擦了擦,从桌上捧来一盒柑橘便麻利地用指甲破开一个小口将皮剥下,又轻轻托在手中,春纤①细腻,将那橘络一点一点挑掉,只剩下黄澄澄一圆净肉。
沃荣边剥柑橘,边说道:“别提了,太子爷要给嘉王爷大办丧事,生果房里宦官宫女都取了腰牌出了宫去帮忙了,我们不比你这样清闲,娘娘只教你练歌唱曲儿,别的什么都不用干……”
说着将剥好的一个橘子递给仪冰,仪冰接了擘出一半又回递给沃荣。
“不用给我,我这里还有呢,你吃吧。”
仪冰乃笑:“既是他们都去忙丧事了,你怎么不去?”
“嗐!那夏老头子不肯放我呗,说好歹留个人,倘或娘娘一时要起什么来了,也好支应着,我就被留下了,我还想跟着姐姐们出宫逛逛呢!”
仪冰只把一瓣橘子含在嘴里,点了一记沃荣的额头道:“你呀!他们出宫若是采办也罢了,丧事最重,怎么容得了一丝闪失?谁还敢闲逛?你在这里反倒清闲,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沃荣道:“诶!你说,这嘉王爷究竟怎么回事儿,真是病死的么?”
仪冰把手中未吃完的橘子一放,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这我怎么知道呢,休讲这样的话,被人听去了你还得了?”
沃荣掐着尖细的嗓子悄悄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说,宫里人人都说是太子爷毒死的……”
“嘘!”仪冰赶忙捂住沃荣的嘴巴,“别胡说八道了!你们一个不仔细,你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
“诶……我也只是可惜嘛。”沃荣站起来踮起脚,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格子窗,“嘉王爷那么好的人哪,难怪德妃娘娘哭病了呢,诚妃娘娘也说不好过呢。”
“那是她们与嘉王爷恩同母子的情谊。你又巴巴的想什么呢!”仪冰瞟了沃荣一眼,沃荣仍痴痴地看,也不知想什么。
沃荣低头似有哽咽之状:“你不知道,我以前总被尚宫局一个姓董的女史欺负呢。”
“我知道,就是那个董昭凝嘛,那人啧啧,仗着自己是董尚服的侄女,又是官家小姐出身,媚上欺下,把我们都不放在眼里。我没做纯妃娘娘宫里一等宫女以前,她也是鹅头一般仰着脖子,拿着两个大鼻孔子对人呢。”
沃荣一叹道:“你命好,娘娘器重你,提拔你上去了。她见你得脸时,就苍蝇一样围着你转。我到如今还是个生果房的小宫女儿,没头没脸的,谁都弃嫌。你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是尚宫局的小婢女,刘女史叫我给她去芽茶房取分例茶叶。我不晓得拿多少,不小心多拿了一两,不想那一两茶叶是她份里的,她便兴师动众叫人把我绑了偷偷关在架阁库里。”
仪冰一惊道:“架阁库宫女是不能去的。”
沃荣说到此处仍不免动容,语带哽咽地讲:“这是自然的,她把我赶到架阁库,一旦给上头大太监们看见了,料是我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就一定打死我,这样不费她的手我就死了。”
仪冰不禁惊异道:“这人心肠这样狠毒!”
“好在嘉王爷那天正巧来架阁库取记档,这才发觉我在里面……”沃荣说时咬着嘴唇,尚有一丝羞涩,“他问我的好,又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我见了王爷,早吓疯了,一句话说不出呢。”
仪冰只是默默将橘皮收拢,听她接着说。
“嘉王爷见我害怕,肯定我被人害了关在这里,跟我说别怕,他一定不把事情说出去,叫我放心。我才支支吾吾将话说了个大概,啊呀,我那时候真是蠢得要死,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车子胡话,现在想来真是臊死了。”沃荣一跺脚,自己埋怨起来。
仪冰轻问一句:“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董女史见了我躲得远远的,我不明白,想是嘉王爷派人警告了她罢。嘿嘿,后来姑奶奶我就来纯妃娘娘宫里做事了,也不必在尚宫局受那帮人的闲气。”
这时候仪冰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便道:“沃荣,我身上有一件事,要先走了。”沃荣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便道:“再陪我一会儿吧,我一人在这里多没劲呢。”
仪冰道:“这是要紧事,下次我在陪你。”说罢抽身出了生果房,才刚走了没两步,远远看见纯妃就站在翊坤宫外月台上张望。
无故东张西望在宫里是极失身份的,平日里,纯妃就是再心急也不会如此行事,以免落人笑话。可目下之节要纯妃四平八稳地坐在宫里,说不定还真是强人所难了。
仪冰只往南门走,忽见郎英佝偻着背慢吞吞从宫门外进来,纯妃赶紧朝他一挥手招呼道:“郎英,过来!”
郎英一见是纯妃,忙一路小跑过去,还未磕头见礼纯妃就急着问:“北边,北边来信了没有?皇上怎么说?”
在这春寒料峭的时候,郎英却汗流浃背。他不住揩了一把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娘,北边没有什么信儿,奴婢叫人去催了。”
纯妃蓦然有些失落,神色淡然地吐了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娘娘,现下人人都怀疑太子毒杀了嘉王爷,小的们都等娘娘一个准信儿,该怎么做请娘娘示下。”
纯妃目光森冷先问了一句:“皇后那边有什么动静?”
“皇后娘娘生了大气,叫太子殿下到宫里问话去了。”
“皇后果然不中用,这时候怎么能去问太子的好歹?这样行事迂腐,难怪得罪太子。”
郎英一笑道:“皇上知道了这事儿,怕也不是太子了,皇后娘娘大约笃定他要被废了,所以趁机教训一番也是情理之中啊。”
纯妃峻下脸来说:“你错了,一件事尘埃落定之前,谁都不能太轻举妄动。在宫里,百密一疏就是个死;挂一漏万,你也活不到今日。”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仪冰只是远看也不知是什么,不过径自去了皇后宫中:她要把当日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皇后。
郎英为什么要把一包药材藏起来?
那包药材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两个问题几日以来都在仪冰心中盘旋,只是尚无定论。可今日她听沃荣一席话,她想为嘉王死后讨一个公道。
纯妃虽器重她歌唱的才华,但从不告诉她宫里的大事。可在翊坤宫也渐渐听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当初先皇后第三子希王爷死前,纯妃娘娘时常去探望他。
嘉王曾经落水,是有人告诉他荷叶可以醒酒。可是是谁告诉他荷叶可以醒酒的呢?
这一桩桩无头公案早已无人问津,可是仪冰不是那样无心的人。
她一定要把多年的疑惑跟皇后娘娘说个明白。
当是时,皇后在宫中问完太子话,喝令太子出去。太子从承乾宫内走出来时,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上。
其实,知道嘉王突然暴毙他也十分错愕,原本他只以为纯妃给他的药是败坏嘉王身体,让他没有继位可能的,哪里想到嘉王竟然真的吃不住那药力,一下子就死了。
太子又悔恨又内疚,可是他如何能面对皇后咄咄逼问?他怎能说出实情?
太子自认为自己不足道,但是一定要保护姨娘纯妃,故而一味矢口否认,却支支吾吾、辞旨张皇,前后相悖、底气不足,使皇后深加怀疑,但他现在是监国,皇后不想过于苛责,一切要等皇上回来以后定夺。
太子已经惴惴不安,拉着身边太监邱大功的手就发抖起来:“邱大功,你说,父皇回来以后……会……会怎么样?”
邱大功方才看见皇后那气势,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干瞪着眼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太子骂道:“你快说呀!”
“皇……皇上……太子殿下……皇上……您……您还是跟皇上认个错儿,招了吧。”
太子不顾身份,轰然倒在宫壸之上,哭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三十年来如梦一场,四弟是我害死的,我对不起他,不过四弟放心,哥哥很快就来陪你了。”
邱大功急忙拉住太子道:“殿下……殿下万不能说这样的话,您还是监国啊。”
“监国?呵呵。”太子疯笑了一阵道,“等父皇回来,我就不是了……我就是那阶下囚,是那笼中鸟……”
太子正在自怨自艾的时候,仪冰瞧瞧低头朝他行了一礼,太子心灰意冷,哪里还注意得到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女,所以也没有看她。仪冰便径自入了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