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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书儿来到书斋,怯怯地喊了一声。
“什么事?”执笔的手不曾停住,依然勾勒出一笔一划刚健有力的线条。
“曲姑娘她奴婢怕她撑不住”书儿鼓起勇气低道。
这三天来,她送进去的食物曲无瑕全没碰过,只是瑟缩地蜷曲墙角。刚开始她还会开口求她放她出去,而现在,别说求了,就连听到她开门走进也没半点动静,就像个没魂的娃娃,张着一双灰黯无神的眼,流着永不止息的泪。
专注的神情依然不曾或抬,良久,不含喜怒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别忘了当初是谁让你半年下不了榻的,书儿。”
书儿沉默地咬唇,在雨气时节还会隐隐作痛的足伤,她怎会忘得了?但在看过曲无瑕的情形后,她真无法忆起自己该怨恨她些什么。而且几天相处下来,她发觉她的个性除了善良、纯洁以外,还是只有善良、纯洁,她若真是凶残冷血之人,也不可能只因为被关进祭堂,就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书儿鼓起勇气,还是开口:“曲姑娘好像病着,全身都发烫”
“我对下人好,不代表我允许他们逾越,晓得吧?”淡淡几句,就让书儿乖乖地噤了口。
“是。”她尽力了。书儿无奈地应了句,福身退下。
在书儿退到了门边时,轻淡的语音响起。“太早把她整死也没趣,我会去看看情形的。”
“是!”这次的回应声多了分喜悦。
只是爷会再想出什么样的法子来对曲姑娘?书儿微凛,开始怀疑她这个求情的举动到底是对是错?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念头,或许让曲姑娘就此死去,对她还宽容些
即使是日正当中的午时,这儿,依然是阴阴暗暗地,隐隐透着股森冷的气息。
开锁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门咿呀地开了,带进一丝光线,为站在门口的人投射出一道淡淡的身影。
犀冷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在离灵桌最远的角落发现了她蜷缩的身子。发丝凌乱,一身狼狈,没有生气地躲在那里,像是要将自己嵌进屋角般地瑟缩着。
淡漠的眸子读不出思绪,慕容恕足下无息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微微俯身,在她肩头轻轻一推。
原先低靠膝上的螓首被推得后仰,无力地倚着墙,低垂的黑色羽睫与苍白的丽容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在发烧,刚刚他触上她肩头时,那烫人的热度已穿透衣料蕴上了他的指尖,慕容恕英挺的眉微微皱起。
即使她一脸憔悴,即使她娇美的唇已不再红润,可如此虚弱的她,依然美得令人屏息,让人忍不住想要拥入怀中细细呵护。
但,这种怜香惜玉的事,不是他会做的,更何况,这样的结果,还是他用心安排的。慕容恕嗤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依然冷眼看她。
她的头好沉她的四肢像不是自己的从昏迷中微微惊醒的曲无瑕眉头无意识地蹙起,轻微地颤动着。
不她不要睁开眼,只要一睁开眼,无边无际的阴怨就会将她完全包围,每个牌位都在历历指责着她的罪孽深重可,不睁开眼,永无止息的梦魇又会缠绕着她,强烈的自责也会将她的心紧紧攫住,将她逼至崩溃边缘
她该醒来,还是就此沉去?两者都是难以承受的折磨,叫她如何选择
她想回忆那双邪魅的瞳眸来镇恒自己惶惧的心,却发现他只会将她推入更深的炼狱,勾起她更深层的罪恶感谁来解救她?谁来解救她远离这罪恶的命运?
慕容恕睨她许久,最后终于单膝点地要将她抱起,此时,她却有了动静。
“我不要生在曲家我不要生在清明酉时我不想我真的不想的”昏沉的她开始模糊呓语,泪像断线的珍珠不断滚落。
即使是昏迷中,她也不忘哭泣吗?慕容恕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感觉温热的湿濡感在指尖泛开,黑眸转为难以解读的深沉。
她何尝愿意造成这一切?就如你何尝愿意和她同时辰出生?慕容渊的话亦同时在耳畔响起,慕容恕浑身一震,看着她锁满深愁的容颜,原本冷硬的心,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动摇。
但,只一瞬间,眼中曾有的波动又悄然而逝,转为惯有的冷冽。他将她轻柔地抱起,走出这片阴暗的天地。
又醒了总该睁开眼的曲无瑕颤抖着眼睫,强忍心头的恐惧扬起眼睫,所见的情景让她惊讶的一坐起身,然而一涌而上的昏眩随即让她又躺了回去。
她正躺在一张榻上,阳光温和地从微敞的窗棂透进,间或扬起的暖风吹动着丝柔的帏幔。房里秀气雅致的摆置,跟那间森冷的房间差了十万八千里。
曲无瑕怔然。她在做梦吗?脱离梦魇的她,终于得以做了个美梦吗?
“你醒了?”书儿勾起帏幔,端着汤葯在榻边坐下。
“书儿?”她疑惑地低喃,这太清晰了,根本就不像是梦境。凑到唇边的浓苦,更是证明了所处环境的真实。她浑然不觉地将苦涩的葯汁喝下,不敢相信自己真离开了那个残酷的地方。
“大夫说你受到惊吓,还受了点风寒,多休息就没事。”书儿为她拭去唇边残留的葯汁。“这里是你以后住的厢房,你可以不用害怕了。”
“嗯。”她轻轻点头,书儿安慰的言语,让她心头升起一阵暖意。“是他让我离开那里的吗?”顿了会儿,她犹疑问道。
那是因为爷不想太早失去复仇的乐趣的书儿没将慕容恕的原意说出,怕会刺激虚弱的她。“除了爷,还能有谁呢?”她笑笑。
曲无瑕闭上眼,微扬的唇畔噙着抹心宁,噙着抹感动。至少,他还不到弃她不理的地步啊看着她柔美的笑靥,书儿发觉曾有的怨怼全都烟消云散了。算她无用吧,算她心软吧,她实在恨不起这样善良温柔的人。
“那里有你的亲人吗?”缓缓地,曲无瑕问道,带着浓浓的不安与歉疚。
书儿顿了下,知道她问的是那间祭堂里的牌位,随即摇头。“没有。”却有大半是再熟悉不过的街坊邻居。
听出书儿的声音里带着保留,曲无瑕双手握紧丝被,微微地颤抖,再次泛红了眼。“我很抱歉,真的”
书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也都知道。”要怪,就只能怪曲衡那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冷血妖怪吧!
这算是一种宽恕了。“谢谢谢谢”曲无瑕感动得泪如雨下,不住哽泣喃道。
心念甫动,书儿的手已覆上她纤弱的肩头,用拍抚给予安慰。书儿嘲讽地笑笑,轻叹了口气。为何她的纯真善良感动得了她,却感动不了她那冷血的爹呢?而爷,又要何时才会感动呢?
经过几天的调养,曲无瑕的气色已好了许多。这些天,慕容恕从未出现她的眼前,在微微放心的同时,布满心头的却是更多浓烈的挂念。
她,是心系着他的。
望着眼前的碧水盈盈,坐在亭内的曲无瑕斜倚亭柱,怔怔出神。
经过书儿的解说,她才明白这座庄园建筑在西湖岸旁,即使身处庄园之内,亦可将西湖四时的美景尽收眼底。而这座“凌波亭”是府中尽览西湖景致最佳的观望地点,就在她所住的厢房不远处。
遥望而去,风景清丽的白堤隐约可见。那里有座桥,是她和他初会的地点,也是白蛇娘娘与许仙初会的地点。
传说的结局是悲哀的,而她呢?她甚至不敢多想。
感觉身后有人接近,她不疑有他地回头。“书儿,要回房了吗”迎上的,却是那双令她心悬不已的眸子。毫无心理准备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连忙低垂螓首,下意识地揪紧了衣摆,怕许久不见的他,带来的是她承受不起的伤害。
然而,心头掩不住的企盼,却让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偷偷朝他觑去。
他魅佞依然,不曾因不见她而有了影响;而她,却因担虑、却因牵挂,而日渐形销骨立。这对比是昭然若揭的,她永远只能困在他的掌握之中转旋,而他,永远也不可能被她牵动一丝一毫。
“风景美吗?”他自身后将她纤细的身子拥进怀中,举止是如此自然亲昵,仿佛他们不曾分离,仿佛他对她的仇恨和伤害,都不曾发生过。
叫她如何怨得了他呢?曲无瑕闭眼往身后的温暖胸膛偎去,她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点头,无声地轻喟了口气。
“和细雨纷飞的情景,何者较美?”他俯首在她颈窝处细细厮磨,低醇问道。
她知道他问的是那日初会的情景。缥缈的焦距望向远方,她低道:“雨天诱人,如今伤人,我无法分辨。”
“怎会无法分辨?最美的,是你”他哑声低笑,温热的唇含住她圆润的耳垂,细细挑弄着,不安分的手沿着她窈窕的曲线滑过,勾勒出她的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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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一直到这儿,都是属于爷的区域呢!”书儿指着前方的潋滟水色,兴奋地喊道。
她们现正在一艘小舟之上,徜徉在西湖的碧水青天之间。舟尾有一名船夫负责划桨,书儿坐在曲无瑕身旁,为她介绍四周的景物。
曲无瑕顺着望去,已分不清心头的情绪波动是因乍见美景而起,抑或是为慕容恕靶到与有荣焉而起。
不远处,是她眺望了无数日的白堤。“不能再前进些吗?”问句里带着恳求。
“不能出了这个范围的。”书儿眉头拧了起来,用力摇头。
知道书儿的顾虑,曲无瑕解释。“我不是想逃离,我只是”只是想多回忆当日初会的情景而已何苦呢?语音顿了下来,她摇头笑了笑。“没关系,回去吧!”
书儿这才释怀,朝船夫打了个手势,小舟往来时的岸口划去。
说真的,她越来越拒绝不了曲姑娘的盈盈水眸了,尤其是她若有所求地瞅着人瞧时,更是让人无法狠心说不。幸好体贴的曲姑娘总是拿捏得准分寸,从不曾坚持一些会让她挨责的要求来为难人。
“慕容公子是做什么的?”半晌,曲无瑕轻问。
书儿一怔。“爷没跟你说过吗?”
曲无瑕苦笑,摇了摇头。她哪敢问呢?怕会触动他的过往回忆。
“爷就是当今圣上御封的画圣‘天飞’,你没听过吗?圣上多赏识爷的书画啊,收藏在宝库内爱不释手呢,就连肖像也非得指定爷亲自下笔,圣上才会龙心大悦。还有啊”一说到主人的骄傲事迹,书儿开始滔滔不绝。
余下的话全从耳旁流泻而过,只“天飞”两字,就将曲无瑕震住了。
“慕容天飞”她怎么可能没听过?他的书、画在王贵公卿之间算是一种财富、地位的表征,往往动辄千金亦不可得。封为“天飞”是因他的笔触昂藏郁拔,宛如苍龙飞天,故得此名。而他的画以神驭形,尤以山水画著称,观赏者如临其境,就连不识风雅的鄙夫见之,亦能深刻感受画中的灵性。
曲衡亦藏有慕容天飞的一小幅梅图,极为珍藏,不过四尺见方,却是花了高价和用尽人情相逼才由某位朝官处取得,而那幅画亦是曲无瑕最喜爱的。曲衡爱画只为彰显名贵,而曲无瑕爱画却是深受那幅梅图所展现的冷傲风骨所吸引。
他居然是慕容天飞?曲无瑕忆起当日在水榭时他替她描摩下来的画,没来由地,背脊竟窜过一丝冷意。
挥洒间尽是千金的慕容天飞,并不以数量取胜,反而极端控制作品的数量以免流于画风粗劣。而这样的他,为何会起闲情逸致替她作画,还是整叠?
一阵微凉的薰风吹来,吹得她起了阵寒颤。
夏日的脚步近了,她却感受不到暖意
站在凌波亭中,慕容恕的眸神远远地看向湖面,湖心飘着一艘小舟
她,在上头。
清明酉时一个罪恶的时辰。毁了他,也毁了她。
不。慕容恕俊薄的唇瓣扬起一抹讥诮的笑。他没被毁,他凭着书画的才能攀上了今日的地位,会被毁的人,是她。同时辰生,为他招来了家破人亡的噩运;而他,也要让她尝尽身败名裂的痛苦!
她的心思起伏,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她因他欢愉,因他憔悴,因他而不成人形;而他,只要在她濒临崩溃边缘,及时扶她一把,她又将有了生气。她却不知道,在这样乍起乍落的情绪波动之后,等待着她的,将会是场永无止息的噩梦,而他,将不会再给她任何扶持。
脑中突然浮现她绝美的容颜,复仇的快感竟微微沉淀。英挺的眉不悦地聚拢,为了这意料之外的陌生感觉。
“爷。”一声恭敬的呼唤,把慕容恕从沉思中拉回。
慕容恕回头,看到跪在阶前的侍从。“如何?”他淡问。
“曲衡最近因连番的意外忙得焦头烂额,少了防心,属下已顺利取得他与朝官勾结的证据。”那人双手将手中的帐簿呈上。
“很好。”慕容恕点头称许,并没有伸手接过。他双眸微眯,低道:“另一件事呢?”
“已办妥了,只要画上有爷的落印,没有人不抢着要的。”那人呈报,等待着主人的嘉许,然而却许久没有动静,他不禁狐疑地抬头,却只看到慕容恕背对的颀长身影。
听到这消息他该高兴的,可他为何反而拧紧了眉?慕容恕阴鸷地沉下神色,望向那艘往岸边接近的小舟。
把她衣衫不整的画散扬出去,在曲大小姐成亲失踪的事件上点下最悬疑的线索,勾起人心最邪恶的揣测,这不是他对她的复仇手段中最重的一步棋吗?可一想到她的裸裎将展现在其他的男人眼前,竟让他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阵怒意。
“爷?”阶下的侍从轻唤。
“没事。”慕容恕即刻将失控的心神敛回。“你可以下去了。”
“这些关于曲衡的机密资料,要不要属下交给太子?”
慕容恕闻言沉吟,微眯的黑眸中,尽是难以看透的深沉。他与当今太子因书画而结识,太子想找出受贿的污吏,好重整纲政;他若供出行贿的曲衡,便能将他打入永劫不复之地。如今证据在握,等的是他一句话。
经过一番沉默,良久,他缓道:“先不要,再看看情形。”
“是。”那名侍从一拱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按仇只差临门一脚,他却一时心软了
一时心软?这个突然闪过脑海的念头让他微微一怔,随即扬起一抹冷笑,否决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他不过是掌握着最终的王牌,要在最后给他们曲家人狠狠一击!他阴冷地眯起眼,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