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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五六天新兵连就要结束了。又是一个星期天,大家一块到大点去买东西。大点是部队一个集镇,有几个服务社,一个饭馆,几棵柳树。周围却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家在那里买了许多笔记本,相互赠送,算是集结三个月的纪念。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上各自要说的话。各自的话,其实都差不多。“愿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祝进步”“与xxx共勉”等等。班里的人相互送遍了。“元首”这两天情绪低落,出来进去低着头,可能背地哭过,两只眼看上去像两只熟透的大桃。但他送笔记本并不落后,买了一大叠,每人送了一本。送我的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写道:“人生的道路不是长安街,与班副共勉”我看了这话,明白他的意思。从大点回来,与他并排走。走了半天,他突然说:
“班副,我马上要去种菜了。”
我忽然有些难受,说:“‘元首’,到那来封信。”
他长出一口气,又说:“班副,我还得求你个事。”
我说:“什么事?你说吧。”
他说:“那件事,就不要扩大范围了。要传出去,我就没法活了。”
我点点头,看他,说:“放心。”
停了一停,他又说:“我不准备送本给王滴。”
我说:“送谁不送谁,是你的自由。再说,他不也不送本给人吗?”
王滴从大点回来,手是空的。他没买一个笔记本,只是口袋里装了半斤奶糖,在那里一个一个往嘴里扔,嚼吃。大家说,王滴这人可真怪,原来不该“共勉”的时候,他与连长“共勉”;现在该“共勉”了,他又一个也不“共勉”大概是分到了军部,看不上大家了。没想到王滴听到这话,一口痰连糖吐出来,说:“‘共勉’个屎!三个月下来,一个个跟仇人似的,还‘共勉’!”
说完,撒丫子向前跑了。
大家一怔,都好长时间不再说话。
晚上,大家开始在宿舍打点行装。该洗唰的开始洗涮。这时李上进出出进进,情绪有些急躁,抓耳挠腮。我知道他又为入党的事。现在新兵连马上要结束了,他还没有一点消息。等到宿舍没人,他来回走动几圈,突然拉着我的手说:
“班副,你看看,眼看就要结束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
我说:“是呀,该啦!怎么还没有消息?”
他说:“副连长不会骗我吧?”
我想了想说:“身为副连长,说话肯定会负责任的。”
他叹了一口气:“这可让人心焦死了。”
第二天上午,我领人出去打扫环境卫生。扫完,回宿舍,见李上进一人在铺上躺着,两眼瞪着天花板,也不说话。我知道他又为没消息犯愁,便说:
“班长,该准备吃饭了。”
没想到他猛地蹿起来,拉着我的手,咧开黑红的大嘴笑,叫道:“班副,有了,有了!”
我问:“什么有了?”
他说:“那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为他高兴,说:“让你填表了?”
他不以为然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这点知识都不懂,那也得组织先找谈话呀!刚才连部通讯员通知我,说午饭后指导员找我谈话。你想,不就是这事么?要是不让入,还会找你谈话?”
我说:“可不!”
他又拉我到门后,翻开巴掌,说: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看看怎么样!”
手掌中又露出他对象的照片。
我只好又看了看胖姑娘,说:“不错呀班长。”
他长出一口气,又“砰”地打了我一拳,说:“一个月没给她写信了。”
我说:“现在你就大胆放心写吧!”
他说:“晚上再写,晚上再写。”
中午,李上进饭吃得飞快。吃完,抹了一把嘴,又对着小圆镜正了正军装,对我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溜小跑到连部去了。去了有二十分钟,我们正在午休,他蹑手蹑脚回来了。我欠起身问:
“这么快班长?”
他摇摇手,不说话,爬到自己铺位上,不再动弹。我以为事情已经谈妥了,他在高兴之中,在聚精会神构思晚上如何给对象写信,没想到突然从他铺位上传来“呜呜”的哭声。把我们一屋吓了一跳。
我急忙到他铺位上摇他:“你怎么了班长?”
他开始嚎啕大哭。
一班人都聚集到他身旁,说:“你怎么了班长?”
李上进也不顾影响,也不顾人多,大声喊:“我x指导员他妈!”
我们吓了一跳,问:“到底是怎么了?”
李上进边哭边说:“班副,你说这像话吗?”
我说:“怎么不像话?”
“副连长明明说好的,让我入党,可指导员找我谈话,不让我入了”
我吃了一惊:“他说不让入了?”
“说不让入还不算,还通知我下一批复员。你说,这样光着身子,让我怎么回家!”
我倒抽一口冷气:“哎呀,这可没想到。”
他又放声嚎哭起来。
连里集合号响了,班里人都提枪出去集合,宿舍里就剩我们俩。这时李上进也不哭了,蹲在铺头不动。我陪在一旁叹气。他埋着头问:
“班副,你说,我来到班里表现怎么样?”
我说:“不错呀。”
“跟同志们团结怎么样?”
“不错呀。”
“说没说过出格的话。办没办过出格的事?”
“没有呀!”
“班里工作搞得怎么样?”
“除了投弹射击,别的不比人差!”
“那指导员怎么这么处理我?”
我摇摇头:“真猜不透。”
他咬咬牙说:“指导员必定跟我有仇!”接着站起来,开始在地上来回转。转了半天,开始两眼发直。
我劝他:“班长,你想开些。”
李上进不说话,只在那里转。突然蹲到地上,双乎抱头“这样光身子,我是宁死不回家。”接着又站起,对着窗户喊:“我x指导员他妈!”
我急忙把他从窗户口拉回来:“让人听见!”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听见又怎么样?反正我不想活了!”
到了晚上,李上进情绪才平静下来。到了吹熄灯号,大家围着劝他,他反倒劝大家:
“都赶紧睡吧。”
大家都为他心里不好受,默默散去睡了。连王滴也露出一脸的同情,叹口气去睡。脱了裤子,又爬到李上进的铺头,说:
“班长,我这还有一把糖,你吃吧。”
把一把他吃剩的奶糖,塞到李上进手里。
熄了灯。大家再没有话。都默默盯着天花板,睡不着。这是当兵以来让人最难受的一夜。连“老肥”退回去那天晚上,也没有这么难受。不时有人出去解手,都是蹑手蹑脚的。翻来覆去到下半夜,大家才朦胧入睡。这时外边“砰”地响了一枪,把大家惊醒。夜里头,枪声清脆嘹亮。大家被吓了一跳。爬起来纷纷乱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接着外边响起“嘟嘟”的紧急集合哨子。大家顾不上穿衣服,一窝蜂拥了出来,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说是有了特务,有人说是哨兵走了火。正一团混乱,连长提着手枪喘喘跑来,让大家安静,说是有人向指导员打黑枪。大家“嗡”地一声炸了窝。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副连长又提着枪跑过来,说指导员看见了,那身影像李上进;又说指导员伤势不重,只伤了胳膊;又说让大家赶紧集合,实枪荷弹去抓李上进,防止他叛逃。我们这里离国境线只几百公里。
大家又“嗡”地炸了窝。赶紧站队,上子弹,兵分几路,跑着去捉李上进。因李上进是我们班的,大家都看我们。我们班的人都低着头。我也跟在队伍中跑,心里乱如麻。看到排长也提着枪在前边喘喘地跑,便凑上去问:
“这是怎么回事呀,排长?”
排长抹一把汗,摇头叹息道:“这都是经受不住考验呀,没想到,他开枪叛逃了!”
我说:“这肯定跟入党有关系!”
排长叹息:“他哪里知道,其实支部已经研究了,马上发展他。”
我急着问:“那为什么找他谈话,说让他复员?”
排长又摇头:“这还不是对他的考验?上次没有发展他,指导员说他神色不对,就想出这么个点子。没想到一考验就考验出来了!”
我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排长说:“他就没想一想,这明显是考验,新兵连哪里有权复员人呢?”
我脑袋又“嗡”地响了一下。心里边流泪边喊:
“班长,你太亏了!”
队伍跑了有十公里,开始拉散兵线。副连长用脚步量着,十米一个,持枪卧倒,趴在冰凉的地上潜伏,等待捉拿李上进。副指导员又宣布纪律,不准说话,不准咳嗽,尽量捉活的,但如果他真要不听警告,或持枪顽抗,就开枪消灭他。接着散兵线上响起“哗啦”“哗啦”推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左边的战士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右边的战士也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也把子弹推上了膛。
但我心里祷告:“班长,你就是逃,也千万别朝这个方向逃,这里有散兵线。”
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散兵线上一个个哨位,已经看的清清楚楚。李上进没有来。副连长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营房吃饭。吃了饭,又让大家到各处去搜。我们班的任务,是搜查戈壁滩上的一棵棵骆驼刺草丘。我领着大伙搜。我没有话,大伙也没有话,连王滴都没有话,只是说: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个悲剧。”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这样搜了一天,没有搜出李上进。
夜里又撒散兵线。
三天过去了。李上进还没捉拿到。
这时军里都知道了。发出命令:再用三天时间,务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团里营里连里的责任。团里营里连里都吓傻了。指导员托着受伤的胳膊,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又一天过去了。没有搜到。
夜里连部灯火通明。
最后一天,李上进捉到了。不过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举手投降的。原来他藏匿的地点并不远,就在河边的一个草堆里。他从草堆里钻出,向人们举手投降。叛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来了劲头。李上进已变得面黄肌瘦,浑身草秸,军服被扯得一条一条的。领章帽徽还戴着,不过一捉到就让人扯掉了。精疲力尽的李上进,立即被带到连部审问。
副连长问:“你为什么向指导员开枪?”
李上进:“他跟我有仇。”
“他怎么跟你有仇?”
“他不让我入党。”
沉默。
“不让入党就开枪?”
李上进委屈地“呜呜”哭了:“副连长,我给你搓背时,你明明说让我入,指导员却不让我入,这不是跟我有仇吗?”
副连长红了脸“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李上进,你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过了界限了!你向指导员开了枪!你开枪以后不是要叛逃吗?怎么不逃了?”
李上进说:“我不是想叛逃,我是想跑到河边自杀!”“噢——”副连长吃了一惊,看李上进半天,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李上进:“我想着家里还有一个老爹。”
沉默。
连部审问李上进,这边连里召开大会,要大家深入批判他。连长站在队伍前讲:“这和林彪有什么区别?林彪谋害毛主席,他谋害指导员;林彪要叛逃,他也要叛逃”
会后,李上进被押到猪圈旁一间小屋里。连里派我和“元首”持枪看守。猪圈旁,是我们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进看我们一眼,叹息一声,低头不说话,进了小屋。看他那浑身散架、垂头丧气的样子,真由一个班长,变成一个囚犯了。围观的人散去,剩我们三个人,这时李上进说:
“班副,快给我弄点吃的吧,饿了五六天了。”
我想起刚来部队,晚上站岗,到锅炉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首”叫到一旁,说:
“‘元首’,我是不顾纪律了,我去给他弄点吃的,你要想汇报,你就去汇报。”
这时“元首”脸涨得通红“啪”地一声把步枪上的刺刀卸下来,递给我: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我点点头,说:“好,‘元首’,我相信你!”
留下“元首”一人看守,我到连队厨房偷了一盆剩面条,悄悄带了回来。李上进见了食物,不顾死活,双手抓着乱吃,弄得满头满脸;最后还给噎着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忙用双拳去捶。看他那狼狈样子,我和“元首”都禁不住流泪。
夜里,李上进在屋里墙上倚着,我和“元首”在外边坐着。这时我说:
“班长,你不该这样呀!”
但我朝里看,他已经倚在墙上睡着了。
“元首”喊:“班长,你醒醒!”
但怎么也喊不醒。
我们俩都开始流泪。
这时“元首”说:“班副,我有一个主意。”
我问:“什么主意?”
他说:“咱们把班长放了吧!”
我大吃一惊,急忙看了看四周,又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点。”
他小声说:“咱们把班长放了吧!”
我说:“放了怎么办?”
他眨巴眼:“让他逃呀!”
我叹息一声:“往哪里逃呀,还真能越过边境线不成?”
“元首”不说话了,开始嘬牙叹气。
这时我说:“‘元首’,你是一个好兄弟。”
一夜在李上进的酣睡中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师里来了一个军用囚车,提李上进。李上进还迷离马虎的,就被提溜上了囚车。临走,也没扭头看看我和“元首”
囚车“呜呜”地开跑了。
我和“元首”还站在囚李上进的小屋前,愣着。
突然“元首”喊:“班副,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元首”的手指看,小屋地上有一片纸。我和“元首”进屋捡起一看,原来是李上进对象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很胖,绑着一对大缆绳般的粗辫子,在对我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