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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帕在会议上忙着会务,还没来得及去意萍房间聊天就病倒了。病亦是契机,意萍泡在二帕的房间里,说是可以趁机不开会,到时候根据二帕发的材料就能写成消息。意萍对二帕说,让我来照顾你。她鼓励二帕喝大量的开水,喝完一杯再倒满,不停地敦促二帕赶快喝,说要喝到想吐的地步才能好,药倒不必吃,任何药都是一种潜在的毒物,二帕便不好意思不喝水,她在意萍的照顾下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真的就喝到了想吐的地步。
二帕昏头涨脑地靠在床上,意萍回到自己房间拿了单放机和一盒带子给二帕,她说:这音乐很好听的,我十分喜欢,我想你也会喜欢的。她替二帕把耳塞塞进耳朵,然后微笑着看二帕,问:是不是很好听?二帕闭着眼睛,盲目地点着头。
这时意萍发现了二帕枕头底下没压好的杂志,她客气地问道我看看好吗?同时就把杂志抽了出来。
意萍看到杂志封面就笑了一下,这笑有点怪,二帕弄不清楚她到底是感兴趣还是不屑,二帕无端地就紧张了起来,她干脆生硬地说:我喜欢时装,以后我要搞设计的。她像赌气似的看看被子。
意萍却意外地说:我也喜欢。
她翻着手中的时装杂志,漫不经心地问:知道陈意玲吗?
二帕心慌意乱地说:怎么?
意萍说:我姐呗。
二帕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她不让意萍觉察地小心地舒着一口长气,好让自己松驰下来。
意萍说:我跟我姐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妈说我姐一生下来只看见一张大嘴,别的眼睛鼻子一概看不见,我妈倒是挺喜欢我姐的,说我姐聪明、懂事。
意萍说:我姐这个人,说她没才气也太刻薄了,但她决不是什么人才,她就是刻苦,你要是对她感兴趣,哪天上我家就看到了。
意萍说:算了,别老说我姐,她就那点东西,太不能让人激动了,咱们找一个好一点的话题。意萍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流动,充满蛊惑地看着二帕,她突然来了灵感,眉毛一扬,神采飞扬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夏帕瑞丽。
不知是意萍赋于了这个名字以光彩,还是这个名字照亮了意萍,抑或是互为辉映,二帕感到了这个名字的明亮与美艳,这份明亮与美艳从意萍的眼睛、脸庞、头发上涌动、散发,这使意萍通体透亮。
夏帕瑞丽夏帕瑞丽,二帕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她既羡慕又心虚地望着意萍,就像她正是夏帕瑞丽本人,正披着神秘莫测的白纱,迈着某种二帕所不能企及又无法想象的步子,从某个不可知的远方来到这里。
意萍一改刚才议论她姐姐时的平淡语气,像打了吗啡似的兴奋起来,她急切地问二帕:夏帕瑞丽,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二帕喃喃地说:夏帕瑞丽。
意萍急不可耐地说:时装界非常天才的女人,意大利的超现实主义时装设计师,她的用色像野兽派画家,强烈、鲜艳,她最爱用一种娇嫩的粉红色,被誉为惊人的粉红色,她具有马蒂斯的风格,给平直、黑色的二十年代带来了活力。
二帕想起来问:她现在还活着吗?
意萍愣了一下,说:咱们先不管这个,你知道吗,夏帕瑞丽跟达里关系很密切,达里的名作,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抽屉里的城市什么的,就是从夏帕瑞丽的时装上的古怪抽屉式口袋得到启示的,改天我给你找一点图片看看,帽子像高跟鞋,围巾搞得像蜻蜒,还有带红指甲的手套,我光说不行,你会觉得一点都不好看。
二帕越听越傻,她眼定定地盯着意萍的嘴唇,就像那里正藏着一件超现实主义的杰作,在这张嘴一张一合的瞬间,这件惊世的作品就会迈着婀娜的步子走出来。
意萍却又说起了另一个叫夏奈尔的女人,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她嘶哑着声音说:夏奈尔,夏奈尔更棒。意萍就像一个炫耀自己珍宝的女人,先拿出一件晃一晃,又赶紧收回,同时拿出另一件。她手上举着夏奈尔,用一种接近于朗诵的语调说:这是时装艺术家中为数不多的,能走完艺术生命全程,并永获成功的天才,她既美貌又浪漫,销魂蚀骨地迷住了整整一个时代,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海明威、雷诺阿、达里,都是她的好朋友。
意萍一口气收住,她默不作声地望着远处的夏奈尔,二帕默不作声地望着她,两人脸上是一色的神往。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切点,意萍一下就把二帕紧紧吸引住了,她正如一个流光溢彩的晶体圆球,一路发着声响朝二帕滚动而来,二帕躲闪不及,只有一头撞上去。
二帕因为喝了大量开水,感冒果然就好了,意萍拉着二帕大逛时装店,让二帕买了一条格子裙裤和一件又宽又长的黑长衫配在一起穿着,然后和二帕在宾馆的酒吧里坐到深夜。她们坐在最尽头的座位上,二帕喝一种绿色的酒,意萍则喝一种黑色的酒。两人面对面坐着,互相看对方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五官时隐时现,有一种离奇、美妙同时又不太真实的感觉。意萍的眼睛迷蒙、神妙,像一种无法言说的宝石,她们长久地不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像是被这个环境所阻挡、所浸染,变得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二帕听见意萍说:这里的情调真好,不过,得是咱俩在一起,意萍说,我姐特土,她没救了。二帕觉得这间奇怪的房子像是充满了某种相应的奇怪气体,这些气体穿透了意萍的声音,使正常的声音变成了气声,而这气声又包含了某种神秘,它们搅成了一团,在这若明若暗的酒吧间,在桌子底下,在含义不明名称古怪的酒里。
二帕无端地有些害怕。
会就散了。二帕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疯玩了几天,脏衣服堆着一件都没洗,意萍赶过来说:别洗了别洗了,我一起带回家用洗衣机洗。二帕说:不行不行,意萍说:怎么不行。二帕说:算了。意萍说:别算。二帕说:多不好。意萍说:不就是几件衣服吗,咱俩这么好,这算什么?她义气地动手将脏衣服塞进一个大塑料袋里,二帕既为难又惶恐,被这生疏的侵略式的友谊搞得不知所措,她想说谢谢,同时又意识到不妥,于是咧着嘴傻站着。意萍便安慰她:你别愁眉苦脸像欠了我似的,我家新买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这边倒下去,那边出来就是干净的了,你好好回去睡觉吧!
二帕在童年时代曾经有过一种古怪而强烈的预感,认定自己出生来到世上,是负有特殊使命的,她必将完成一项重要的事业,这使她漠视生活中的种种困苦,也使她漠视了一切亲情和一切诗意,她一边等待着冥冥之中的召唤,一边磨炼自己的意志,她坚持不懈地每天做两遍眼保健操,(她坚定地认为眼睛是完成未来事业的最重要保证),每天长跑,把手伸进发烫的水里尽可能坚持住,还时常溜到后门,从两米多高的墙根往地上跳,以此锻炼胆量,她在看电影的时候,对解剖动物或给人动手术等诸如此类的血淋淋的镜头紧盯不舍,她强迫自己面对天性中不忍看的场面,比如,挤在人群中观看处决犯人。没有人这样训练她,一切都是自觉的。
这个阶段并不长,只停滞在二帕孩提时代的最初几个年头。二帕十二岁开始来月经,这个事件像晴天霹雳一样破坏了二帕神秘的使命感,她开始像那些女学生一样每月有几天一下课就鬼鬼祟祟地怀揣草纸往厕所跑,在上游泳课的时候无所事事地站在岸上,并且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没那么轻捷了,她开始莫名地流泪和感伤,并且骤然变胆小了,一点动静就能吓一跳。总之,二帕发现自己被一种外在的力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她站在少女时代的门槛往大千世界张望,看到自己瘦小的身影在芸芸众生中既单薄又暗淡,这个发现把一种忧郁注进了二帕的体内,这忧郁与她孩提时代的古怪和坚硬缠绕在一起,使她脸上落落寡合的神色越发根深蒂固。
整个中学时代二帕像外星人一样从来不笑,在初中第一学期,学校要开晚会,每班出一个节目,二帕的班级排了一个舞叫喜摘丰收棉,这是一个八人的群舞,二帕因为个子适中,也被选了进来。她在中学时代并不像后来那样缺乏自信,动作生硬,她很快就学会了摘棉花的舞蹈动作,并且与生俱来地带了一种力度。在节目即将成熟的时候,班主任来督阵了,班主任不注重动作是否整齐划一这些外部细节,而是看是否传导了欢乐的丰收气氛,不但只是传导,还要洋溢、溢满,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就要求大家脸上挂着欢乐的笑容,开始时几乎都不适应,一笑就忘了手脚如何动作,班主任严肃认真,一遍又一遍,终于差强人意了,这才发现二帕在这个舞蹈中极不谐调,她自始至终没有一丝笑容,不但没有笑容,竟还带着某种悲壮,丝毫不像是喜摘丰收棉,倒像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班主任耐心开导,同学们反复示范,均没有用。严肃的班主任为了避免政治上的误会,临时决定将八人舞改为七人舞。
从此二帕没有了练习机会,动作日益生硬,脸上总是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