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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你这小小的黑子儿,那将是一个特定的"眼"——题记
她听见了声音。
她深起身,从他怀里挣出来。那声音又沉又闷。
她知道他一定把大门从里面锁上了。她重新躺下。她看出他正盯着她,她盖上被子。
又听见了声音。这次,她没动。
他说:"你又要出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巴妮。"
"今天我不舒服。"
她下床穿衣服,他说可以不穿衣服,只要被上一件衣服,打开窗户对巴姐说你不想去就可以了。她穿好衣服,对他说巴妮不在大门外。她一定回家等她去了。
他闭上眼睛,用手一下一下地敲着脑袋。
她飞快地打开大门,她真担心刚才那声音不是巴妮搞的。巴妮要是不在,她可没别的朋友了。
巴妮在。她坐在她家院子里晒台上,抱着两只兔子,样子很忧伤。
"你怎么了?"
'俄以为你不来了。我阿妈不在。"
"阿爸呢?"
巴妮一闭眼睛一扬头,一副陶醉样儿。她总是用这个动作告诉别人阿爸喝酒去了。
地跳上晒台,抱过一只兔子,这时她说:
"巴妮,我得回去了。今天你找胖子玩吧。他病了。"
"你哥哥?"
她点点头。
"他像个鬼。是个戴眼镜的白鬼。"
巴妮呲牙咧嘴,拎着两只兔子的耳朵吊在脸庞,大叫着发出一连串怪音。
这个慢慢朝家走要去照顾哥哥的女孩儿叫紫杉。这个十六岁的女孩不介意比她还小五岁的巴妮叫她紫奶奶。就像她不介意巴妮说她哥哥像鬼一样。她不喜欢哥哥为她取的眼下的这个名字。很害怕鬼不戴眼镜,尤其是晚上。刚闭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过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就能看见这张白脸,白白的,鼓出来的两只眼睛又黑又亮还动来动去的。只要这个时候他摸她,她推出汗呢。
天渐渐暗了下来。到了晚饭的时候。她打开他屋里的灯。他把手从眼睛上挪开点看着她。她说她要去做晚饭了。他点点头。她把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他戴上,又摘下擦擦,又戴上。
她又听见那声音,又沉又闷。
这是一间有二十八九平方米的大房子,像是库房。它被分成两半。其中有一半又被分成第二个两半儿。一半儿小点的是厨房。另一半大点的是哥哥的卧室。三个屋子里有两个屋子有床。大一点儿的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哥哥的卧室里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床。
哥哥躺在他的房间里。紫杉把巴妮领进屋里,没想到哥哥坐在这个屋里,他热情地招呼巴妮。她说,巴妮的阿妈出去了。
"就在这儿吃饭吧。"
巴妮扯着紫杉的衣裳跟进厨房。她们彼此做着鬼脸。巴妮说:
"紫奶奶,求你做饼吧,就像上一次的那种。"
她很犯难。
"那就做饼吧。紫杉。"
是哥哥的声音把她们吓了一跳。
"巴妮,你肯定能找到吗?巴妮,我们都离家这么远了。你记着路,这么黑,咱们要是丢了,就全完了。不会有人来救的,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
巴妮停住脚步等紫杉走近。紫杉四下张望。河哗哗响,在刮风,树也响。她们走在一条公路上,公路的另一侧是一片荒地。也许夏天会有羊群。
"巴妮,我们出城了。"
"噢,紫奶奶,别怕,别怕,噢唤,别怕。"
巴姐接着她的腰,不停嘴儿地唤唤。
"别闹了。我们顺着这条路回去吧。我记着我们就是顺着这条路来的。"
"我要找阿妈。"
"回去吧。也许你阿妈已经回家了。她根本没去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也不信你能找到那个地方。回去吧。"
'旧去阿妈不在家。"
"阿爸在。"
"你回去吧。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到家的。"
她们继续朝前走了。风好像比刚才大。因为河水和树木的响声比刚才大。紫杉突然跌进一个坑里,坑不深。她往前看,往前的路面堆满了砂石。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这条路上一直没有车辆往来。巴妮搀起她,她们拐上一条砾石小路。小路两旁是快要干死的草丛。草把小路挤得很窄。她们一前一后向前走,每次迈动脚步草丛都沙沙响。声音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河水和树木的响声。紫杉知道他们离公路远了,而且小路是弯来弯去的,方向完全乱了。
草丛变稀了,再往前一段草完全没有了。出现一片开阔的砾石滩。她们坐下,望着砾石滩的远处。
巴妮说:"你怕那个鬼说你吗?"
紫杉没回答,心里很茫然。
"我阿妈一开始也不让我姐姐晚上出去。可她偏出去。后来阿妈就对姐姐说你死在外面吧!"
"她死在外面了吗?"
"没有。她没病不会死的。可我阿妈说她死了。我姐姐漂亮极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有时候没病也会死人,是自己想死。"
"你是说你,还是我姐姐?"
"都一样吧。"
"不一样。你没有阿爸阿妈。我们这儿没人跟哥哥住在一起。每个房子里都有阿爸阿妈。你和他分开算了,那鬼又不是你的亲哥哥。"
老头尽管老了却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紫杉总是在每天早上看见他。她去小街对面的铺子买一个北京人炸的油饼。她不知道老头这时候是去上班还是去喝酒还是去干别的什么。他穿得很整齐,不像晚上。晚上他总是让人搀回来。搀他回来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由此猜想他不定在一个地方喝酒。老头脸都喝肿了,裤子勉强挂在身上,上衣乱七八糟系在脖子上。巴妮很怕她这个阿爸。紫杉也怕。只是紫杉从没对巴妮说过她阿爸是个很漂亮的男人,他的眼睛是凹进去的。像那个派克。巴妮似乎不懂凹过去的眼睛意味着什么,因为她除了阿爸喝酒没对紫杉提起过别的。
巴姐家住的是一幢独立的房子,很厚的墙,房门前是一个面积不大种满花草的院子。房子的结构很特别,从南到北紧连着三间,仿佛是一个没有窗户的长走廊被门割开。紫杉没去过第三间,它太深。她总是在院子里的晒台上同巴妮在一起。巴妮住第二间,这是巴妮说的,紫杉只去过一次。而在紫杉看来巴妮似乎一直在晒台上。
星期六紫杉可以出来很久。家里有客人。她推开巴妮家的院门马上又关上,她看见老头站在院子里。
"进来。找谁?"院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很大。
紫杉重新推开门,还没等她说话,老头又大叫一声。巴妮从屋里随着喊声飘出来。接着她被巴妮拥出门外。
"你怕了。他不喝酒就是要这样喊的。"
"巴妮,昨晚你阿妈回来了吗?"
"紫奶奶,我阿爸让你跟我一起去西街买酒。"
"你阿妈回来了吗?"
"你别再提我阿妈。"
"去西街什么地方?"
"你跟着我就行了。"
"好吧。"
"我阿妈她在家,你见过我阿妈吗?"
"我好像见过。我记不清她什么样。"
西街是一条石板路,路两旁有彼此相接的旧房屋。白天这些临街的房子都是铺子,什么都卖。晚上都上厚厚的门板,街里很静。
巴妮敲门,声音传出好远,没人开门。巴妮后退几步朝这幢房子的二楼窗户张望。淡粉色的窗帘里灯光很安详。好像没人。紫杉回头发现自己身后有一个水泥电线杆,上面那盏路灯闪着蓝幽幽的光。
门过了很久吱吱嘎嘎地开了,探出一张泛青的老脸,是路灯的缘故。巴妮和紫杉随着老太太进去,门重新关好。紫杉觉得自己下了一个很深的台阶,险些摔倒,屋里的地面果然很低。
"上楼吧。"
楼梯在屋子的西北角。老太太把毛披巾扯到头上,用手在颌下指紧,突出的面孔像被精心雕琢过,皱纹走向很特别。
紫杉跟在巴妮后面上楼。老太太就着灯光看着巴妮放在桌子上的钱。钱旁边放着酒桶。
楼梯是木板的,踏上去声音很小。巴妮上得很快。紫杉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触到了她的腰部。她回头,在她目光下老太太安静地把手从紫杉的腰部慢慢挪开。
走到那个很明亮的房间门口,紫杉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她很恼火。
就是巴妮刚才从外面往上看的那个房间。窗帘的颜色从里面看要比外面深些。巴妮让紫杉坐下,她自己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东西放到嘴里嚼起来。那东西似乎很硬,嚼得有些费力。房间里没有别人,靠墙放了一溜很旧的黑色木椅。椅子很漂亮,椅背上雕出花朵。紫杉把目光挪到墙角,紧贴木椅放置一个只有两扇对门的大柜。柜子上有一个很大的镜框。镜框里的照片有些发黄,是一个很妖冶的女人的全身照。
这时候,巴妮捧过一个盒子。盒子外面包着的东西好像是蛇皮。巴妮很突然地把要开的盒子朝紫杉脸前推去。一个又硬又惊的东西碰贴了一下紫杉的脸,又落回盒子里,发出一个轻轻的响声。
巴妮把盒子里的东西放到手上让紫杉看。是一块四方银锭,上面镶着三颗牙齿,牙齿呈戾形分布。巴妮重新把它放进去,扣好盒子。紫杉看见她把盒子放到刚才拿吃的那个抽屉里。巴妮回身对她说,这都是真的。
"是谁的牙齿?"
"是真的牙齿。"
说完她朝紫杉轻松地做了一个鬼脸。紫杉心里一下子平静好多。
老太太像是一张没有重量的绢纸,紫杉盯着看了好久,认定站在镜框左边的就是刚才把热乎乎的手放到她腰上的老太太。她想不出这个房间可能有几个门,也许她太紧张了。
"走吧,酒装好了。"老太太说完源了紫杉一眼,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深深地陷在一堆皱纹里。巴妮急急忙忙整理着刚才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东西,然后她朝紫杉一扬手,紫杉起身跟在她身后。
老太太、巴妮一前一后撩起市帘从另一个门走出去。紫杉记住那个门的位置,便来到柜前,凑近那个镜框,近看照片的那双眼睛更大了。
"下来吧。"楼下传上来的喊声嘶哑低暗。
紫杉去撩布帘想从刚才她们出去的那个门出去。她一定着急了。她摔倒了。她的一只胳膊触进布帘。她很快就把那只胳膊缩回来,从另个洞开的门下楼,随巴妮来到街上。她们没有向老太太道别。老太太似乎也不需要这个。她们刚刚迈出那幢房子,身后便是闩门的声音。
"巴妮。"
巴妮放慢脚步等紫杉赶上来。
"我刚才摔倒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下来。楼梯总是很黑。"
"我是在房子里摔倒的。"
"地板上蜡了。"
"我摸到一个脑袋。是隔着布帘。"
"巴妮,你听见我说了吗?"
"我们快走吧,我阿爸等急了要骂我的。"
"我真的摸到一个脑袋。是我摔倒时无意摸到的。"
"也许那里面有人睡觉。我们快走吧。"
"那布帘遮住的是床?可是巴妮我摸那个睡觉的脑袋,应该有什么声音,叫一声或者哼一声。什么动静都没有,是不是个死人。只有死人你碰他脸他才会没有声音。"
"算了,你要是不急,我先走了。"
巴妮有些费劲地拎着酒桶小跑起来,紫杉望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巴妮是个可恶的东西。
紫杉回到家里,倒在自己的床上。她把脖子上的毛衣扯到胸前,翻动着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屋子里弥漫着烟臭味。
"杉。"
他坐在床边,镜片在黑暗中发亮。
"和巴妮去哪儿了?客人们刚走。"
她没回答。
"巴妮一举一动都那么夸张,看着让人累得慌。她怎么会喜欢跟你在一起,你们完全不一样。"
"也许因为我傻,可以唬来唬去的。"
"你怎么哭了,闹点别扭值得这样吗?"
紫杉掀起毛衣扣到脸上。
"紫杉,你已经不小了。已经很大了。你自己知道吗?"
"我多大了?"
"十六岁了。"
"我知道了。"
"还有你不知道的。"他像只猴子跳起来,打开灯。"我要帮你考上一个大学。"他很激动,两只手绞在一起,走过来走过去。紫杉看着他。
她有一种新鲜感。她从前从他嘴里听过类似的话。她从本多想。因为这些动听的话总是说在人最容易忘却的时候,也因为太多次的重复。就像一种反射,她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他压在身上,不管她像只快死的小鸟一样发抖,不管她出很多汗,他一切都不管,大声说,"我要送你去上学。"仿佛她对他的所有不适都可以在此话中消融。紫杉渐渐习惯了这一切,也习惯了听那句话而不多想,她知道她迟早要睡去,忘掉一切感觉,像走入死亡一样走入梦乡。
而现在是什么时候?太阳在她和巴妮买酒的时候已经落了。屋子里有灯光,他穿着衣服在那儿兴奋地说着。他没有像被一样盖在自己身上。这不是夜里。她没有出很多汗,她安静地躺着,巴妮回家了,她阿爸已经醉了。这不是白天,这是晚上。
第一个没有欲望。崇高而伟大的晚上。
"我要按我的主意去做。以前,我说爱你你还不懂,现在我真的爱你,是一种重新开始的让我自己也诧异的爱。我要送你去上学。我要写信给你还要去看你。让你看清我,也开始爱我。然后,我要娶你做妻子。从此,我们开始一种新的。艺术的生活。你看,我多像个梦想家,就这一次,做个梦想家。不过,为了保证功课,你不能再和巴妮一起玩了。"
她听得那么真切,她不能再和巴妮一起玩了。在这个晚上哥哥和巴妮都那么奇怪。
日子过得很快,紫杉也渐渐地喜欢学习了。她有时去巴妮家,在晒台上跟巴妮跟兔子一起呆会儿。她们没再出去。巴妮似乎更加忧伤了。紫杉问过她为什么这种样子,巴妮不回答,只是把脑袋拼命地摇来摇去。
有一天紫杉对哥哥说,她说把头发剪短,哥哥很爽快地答应了,也答应了她找巴妮一块去西街理发。
西街是一条石板路,路两旁有许多岔路,外地人永远搞不清楚每条岔路通向哪里。巴妮和紫杉看也没看就拐进了西街上的一条岔路。巴妮非常肯定在这条岔路的第四个弯上有一家理发店。
每一条岔路延伸进去的世界都很诱人。行人稀少,房门紧闭,充满阳光,异常地安静,像是随时都要撰写的故事。紫杉把自己当成了主人公。他们都穿着样式很特别的黑色皮夹克,站在一个门洞前,在巴妮和紫杉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时,他们定定看着这两个女人,然后看着她们一步一步从面前经过。紫杉几乎认定要发生什么,认定那三人男人认定她们这时候经过妨碍他们秘密商定的计划。她加快脚步,随时提防那只突然搭在她肩膀上的大手。走到第三个弯儿时,紫杉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三个男人如今只剩下一个靠在门洞旁,正朝紫杉的反方向看着。
"刚才那些人大吓人了。"
"有什么怕的,他们就那样。"
"他们是谁?"
"我也不认识。"
她们找到的理发店是一个胖女人开的杂货铺。门口支起的摊床上摆着烟糖。外面阳光很强,胖女人坐在门里,像一幅低调油画。巴妮招呼胖女人出来,指着紫杉对胖女人说紫杉要理发。胖女人费劲地站起来来到阳光下仔细瞧了紫杉一阵。她像在审量她配不配让她给理发。紫杉友好地笑笑。
屋子里光线很暗。紫杉等眼睛适应以后打量了一下周围。地面和墙壁都是木板的,都涂着紫红色油漆,看着不舒服极了。巴妮又像到了熟人家里,东走西逛,摸摸看看。看起来,胖女人一点儿也不介意,她正忙着呢。
胖女人端来一盆水,黄色的铜盆很浅,水很清澈。紫杉坐在中央的方凳上,胖女人很麻利地把一块很肮脏的白布披在紫杉胸前。白布散发着浓腻的香气。胖女人自己也围上一个带口袋的围裙,口袋里插着理发刀剪。
胖女人解开紫杉的头发,皱皱眉头,然后她拉开横在紫杉面前的帘子,露出一面镶在木框里的镜子。紫杉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它充满了整个墙垛。墙垛两面各是一个狭长的空间,紫杉在想也许是两扇门,紫杉从镜子里可以看见自己和胖女人还有胖女人屋外的摊床。
"要什么样式?"
"短了就行。"
巴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给人感觉她对这个地方熟极了。她站在镜子前面歪脑袋照看,又从镜子里看紫杉和胖女人。最后她又跑到镜子底下,用手摸摸镜子,手上的热气留下的印迹随即又消失了。她又用食指敲打镜子,镜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金属发出的声音。胖女人制止了巴妮,巴妮离开。
胖女人用钢盆里的水浸湿了紫杉的头发。开始梳理。紫杉看不见巴妮,偶尔从镜子里看看胖女人。
胖女人用手掐住紫杉的头发对她说:
"这么长行吧。"
"行。"
胖女人掏出剪刀开始剪。紫杉这时目不转睛地看胖女人,起初是担心头发,后来她发现胖女人心不在剪头上,总是往她们右侧那段镜子反射不到的地方张望。胖女人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看着不舒服,给人没安好心的印象。
"巴妮。"紫杉喊了一声。
"她就在那儿。"胖女人依旧笑着,好像此时此刻巴妮正做一件中她心意的事。
"在哪儿?在这个屋子里吗?"
"在,就在那儿。"
"巴妮。"紫杉喊得更响了。
"我在这儿。"是巴妮不耐烦的声音。
巴妮没有过来。紫杉又从镜子里望那胖女人。胖女人低下眼皮摆弄头发,收敛了笑。紫杉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头发剪短后,胖女人要为她把头发削薄些,紫杉拒绝了,她要胖女人把底部剪齐,胖女人做好紫杉要她做的事站到一旁。紫杉从镜子里左右看看自己的新发式,动手解开围在身上的那块肮脏的白布。胖女人走近帮她打扫残留在脖子上的碎头发。
紫杉付钱后,胖女人端着铜盆过去了。
紫杉终于看见了巴妮,巴妮背冲着她,从木板墙上的一个孔朝另一个房间窥视。她拍拍巴妮,巴妮慌忙转身,是一个二分硬币大小的小孔,巴妮看见紫杉注意它,连忙用头挡住。
"你在干什么?"紫杉问。
"让我看看里面怎么了。"
巴妮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蹲在地上头高昂着。紫杉走近巴妮,胖女人说:
"你们该走了。"
她们离开胖女人的铺子,外面阳光弱些,紫杉忍不住又问巴妮从那个小孔往里看什么,巴妮笑嘻嘻地说没有什么,紫杉说巴妮已经把一只眼睛塞进孔里了,没有什么为什么要看,巴妮说她把眼睛塞进孔里以后就闭上了。
紫杉参加高考以后的日子过得不快也不慢。她很少对人提起考试的事,似乎她并不盼望现有的生活发生改变,然而事实说明并非如此。那天当她第一次收到写着她名字的信时,她哭了。信封里装了一张油光光的红纸,是师范学院的通知书,通知书背面印着烫金字:欢迎你,未来的人民教师。当然,她哭也许是因为另一个缘故,她第一次收到信,而只有那个把信给她的老头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亮晶晶的泪珠从脸上摔到地上。他仿佛听见了那泪珠炸裂的声音,眼睛一眨一眨的。
紫杉走了。
——她没有回家,她第一次敲门没想巴妮是不是在家就推开了她家的院门。晒台上是那两只兔子。
在走进第一个房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阳光被大块阴影分割,散布在各处。她走进第二个房间,没有阳光,光线随着她身后慢慢合拢的消失了。她听见门轻轻碰合的声音。她站在那儿,让自己的眼睛逐渐适应。她没看见什么,因为什么也没有。
她推开第三个门之前,她有种预感:第三个房间有人。
她被绊倒了。头很重地碰到了硬东西上,眼前立刻出现了许许多多闪烁不停的小星星。她看着它们忽远忽近,像睡着了一样失去了知觉。
她醒过来的时候胸闷极了,她想呕吐。她竭力翻身,身体被压住了,她摸到一个硕大的头颅压在她胸上。也许是她的触摸恢复了另一个人的本能。她觉得那个硕大的头颅随着一阵蠕动更加逼近她的脸。首先是味道不对,她几乎被窒息了。她转过头吐到地上。她庆幸自己刚刚剪短了头发,她受不了头发沾上股东西。她似乎看见了那只手朝她的脸伸过来,她轻轻躲闪,那只手触进了她的呕吐物里,她听见了那微微的声音,顿时,她充满信心。
她在做女孩儿的年龄做了女人,因为她倒霉吧,因为没有阿爸阿妈。只是在这时候她不想抱怨,她知道她有能力不让自己遭第二次罪,以往的所有经验让她在一个瞬间里决定叫那些不该发生的事不发生。她不能让自己恨自己。
她动手了,她伴随着那声短促的叫喊站了起来。
在她离开这个房间的途中,那只从呕吐物里挪出来的手扯住了她的裤子。那只手在她的大腿外侧像一把绝望的钳子。她习惯地张开手臂,为了不致摔倒,跌进那堆呕吐物中。而那个发亮的硬东西就是在这时候被她提进手里的,仿佛有人在暗处关注着这一切。她认定自己做对了一切。她像抚摸一张可爱的脸一样抚摸润滑的酒瓶,在那只手第二次用力,她的裤子发出撕裂声的时候她又动手了。
绿色的玻璃碎片或者是白色的玻璃碎片像落雪一样飘过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像美丽的泉眼泪泪地流涌着。真的这样么?也许不。她是把酒瓶砸在额头上的,尽管她记不清那额头的形状和特点,因为总是有太多的头发簇拥在那儿。她觉得不重要了。让所有愿意变化的东'西在这片黑暗里变吧。她觉得不重要了。
她轻巧地用衣袖擦掉滞留在嘴边的污迹,这是她在这片黑暗里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出所有的门,在白茫茫的太阳下想着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它们那么美丽那么混浊那么闪烁,它们意味着什么?太阳多好太阳从来都没这样好过太阳真是太好了只有太阳这么好。
"巴妮,你每次去找我怎么弄出的声音?你从不敲门,那声音又沉又闷。"
旧妮,我也许就要离开了,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朋友。你让我看了你的那个伤疤。你说你是不会让别人看的。我摸它们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做了朋友。
"我用屁股撞门。我屁股上有很多肉。"
紫杉笑了,巴妮也笑了。紫杉再也想不起来另一个话题能使自己开心,也使巴妮愉快。她隐约知道她会走的。
"巴妮,那天晚上从我们家吃完饼出城去的那地方是哪儿?那天风真大,回来我就感冒了。荒草滩头上的石头房子好怪哟。"
"那是坟地,房子是看坟人住的。"
"在这儿怎么会有坟地?"
"是烈士陵园。我以前去过好几次,老师每年都让去。"
"可是巴妮,那幢石头房子明明有楼梯是个两层的,楼下怎么没窗户?"
"不知道。"
"你认识看坟人吗?他是不是特别矮?你忘了楼梯上的那个小门那么矮,门口蹲的也不是狗。你记得吧,门口蹲着一只山羊。你上去摸它时它还'咋'地叫了一声。你以前去也是山羊吗?"
"不知道。"
"可后来你进去了。你出来什么也没说就让我跟你回家。你阿妈在里面吗?"
"我没进去,那里面没人。"
"可有灯光。"
"我没进去。我趴着往下看了看。"
"往下看?下面没有窗户,灯光在楼上窗户里。"
"这有什么,灯挂在房顶,窗户在上面太阳也能照进去,家家户户都这样,人在下面。"
"会不会还有?"
"没有。"
"你阿妈到那儿去干什么?"
"她不在。阿爸说我没有阿妈。"
'哦见过你阿妈,有一次她在你的晒台上大声哭。"
"我阿爸说我没有阿妈,她疯了,她会掐死你的。"
巴妮弯屈着手指朝紫杉伸过来。紫杉抓住她的手腕,把它们紧紧握在一起。巴妮瞪大眼睛。
"太疼了。"
紫杉依旧握住它们,并且不断用力。
"你是鬼。"
巴妮再一次大喊起来。紫杉放开巴妮转身离开了。
(她似乎稍稍懂了一些从前一直不懂一直让她心烦的事情。她是相信巴妮那丝毫没有发育的乳房,进而才相信巴妮是个孩子。孩子不懂或是懂她要弄清楚的事都可以,至少有一件事是从那儿开始又回到那儿的,那就是巴妮的伤疤开始了友情也结束了它。)
"你是短头发鬼。"
紫杉心平气和地微笑了。(哥哥是白脸鬼,我是短头发鬼,巴妮要告诉我她也是一个有伤疤的鬼,一切都像童话那样美丽。)
紫杉回到家里。当她发现哥哥逼近她要亲吻时,才想起通知书,她在外面耽搁得太久,那张纸在她手里变得很轻。仿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把通知书放到桌上,她第一次抱住他,让自己在他怀里很温柔地停留一段时间,好像她做女人的生涯是从这一刻真正开始的。
"决定去吗?"
她再一次想起太阳。她来到外面,闭上眼睛,太阳在另一个世界里留下一片光。她尽情地享受它们,觉得惬意。
在那个红光闪烁的世界里,她想着她要说的话,该怎样对站在她后面的那个男人说她已经决定走了,绝不会留下来。因为这里的一切她都无法走进,永远也走不进。
她睁开眼睛,让围拢她几年的白墙把眼刺疼,等它们流出泪来,然后擦干。她笑话自己刚才那些不实际的念头。在她掏手绢的时候她意识到眼下她最该做的一件事是对站在她身后深情瞩望她背影的那个男人说——他们的缘分到此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