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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陶皇后含笑问丁小姐:“可许了人家不曾”时,皇帝借故离去。
丁小姐螓首低垂, 满面红晕, 用纤纤玉指绞着衣带, 不发出半点声音。
陶皇后微微一笑,亲切地执起丁小姐的手, 声音温柔:“你与东宫年岁相若, 倒也相配……”
她话未说完,丁小姐便猛地抬起了头, 怔怔然问道:“太子么?”
“不是太子, 还能有谁?”
丁小姐低下了头,继续沉默。是啊, 不是太子,还会是谁?很小母亲就暗示过她的。
陶皇后见过不少贵女, 对丁如玉的宠辱不惊很满意。她又说了几句闲话,见丁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笑了一笑, 也能理解,就教丁小姐先回去。
丁小姐今日进宫, 被特许乘马车而入。马车在宫里缓缓行驶,她能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碾在她心上,她的思绪渐渐飞远。
在宫门口, 马车蓦地一停, 她身子往前一扑, 差点跌出去。还是丫鬟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心跳加快,后怕不已。
“小姐身体可有不适?方才驭者无礼,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男子冷冽的声音蓦然在车帘外响起。
丁如玉深吸一口气,简单答道:“无事。”她不知此人是谁,只隐约听得声音很年轻,年岁不大。她心知出入宫廷的,定然是身份贵重之人。她不清楚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并不想多事。
马车继续前行,她轻抚犹自跳个不停的心脏,低低叹了口气,耳畔隐约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皇兄,那是谁家马车……”
她心里一咯噔,皇兄?莫非,那就是太子?太子秦璋的名头,她自然听过,只是无缘得见。原来,那就是太子的声音啊……她轻轻合上眼,有些许恍惚。
没听到答案,秦珩继续压着嗓子问皇兄:“……皇兄怎么知道那里面是个小姐?”她微微歪了头,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秦珣,眸中氤氲的水汽看得秦珣有点不自在。
——今日是武安侯孟越的生辰,他们兄弟俩结伴前去给其祝寿。武安侯性子古怪,又无妻小。偌大的候府只有几个老奴并若干丫鬟仆妇。他寿辰之际,竟也无其他同僚前来。师徒三人将就吃了些菜肴,饮了几杯薄酒,就算是过寿了。
孟侯爷的寿辰,秦珩不好推拒,只估摸着自己的酒量,饮了两小杯,不敢再饮。
她练了三年,酒量大概比先时有了长进。她同秦珣宫乘马车回宫时,坐得端端正正,神志清醒。此刻却有了些许醉意而不自知,追着秦珣要答案。
他们乘的马车在宫门口与丁府的马车差点相撞,秦珣下车致歉,四弟呆呆愣愣的,也跟着踉踉跄跄下车。人家车还没走,老四就问他怎么知道马车里是个小姐。还能为什么?!车上有丁家的徽记,今日皇后召了丁小姐进宫,不用想就知道里头是丁小姐啊。
他有些不耐,拧了眉:“上车!”
秦珩冲他傻傻一笑,犹不忘做个请的手势:“皇兄,请。”
轻嗤一声,秦珣心内有几分无力。还以为四弟的酒量真见长了,怎么还是才两杯就醉?哦,或许比先时好点,还能撑到回宫,没在马车上就睡着。秦珣率先跃上马车,一回头,见四弟正欲上车,可惜手脚像是瘫软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儿也上不去。
她瘪了脸,苦兮兮的:“皇兄……”
这声音低低的,不若平时的沙哑,甜甜的,糯糯的。秦珣心一软,伸手,提起四弟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其拽了上来。
唔,这小子一直练武,为何还这样轻?将弟弟安放在马车上,命驭者继续前行。四弟喝醉了以后,身子骨发软,坐不住一样,脑袋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倒。
秦珣试图将弟弟身子摆正,失败两次后,干脆放弃了,把老四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还是自己也喝醉了,他竟然闻到了香味,极浅极淡,非兰非麝,分明是从四弟身上传来。他猜测大约是衣裳上的熏香。
秦珣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没来由想起自己方才拎着他肩头将他提上马车的场景。他心念微动,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头,又比了比自己的。他眉头微皱,肩也太瘦弱些。
他手缓缓向下,比了比自己背的厚度,又去比四弟的。他刚碰到四弟的衣襟,还未来得及仔细量,马车就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秦珣手的方向微微一变,晃了晃弟弟的肩膀,低声道:“醒醒,到了!”
然而四弟呼吸平稳,一动不动。车厢里的光线不大好,可他能清晰地看到四弟脸颊红润,睡得正香。他干脆将四弟抱下马车,送回章华宫。
看见自家殿下被三殿下抱回来,掬月极力保持镇定,上前要接过秦珩。
秦珣只瞥了她一眼,轻启薄唇:“我来吧!”他对章华宫很熟悉,不用掬月带路,就径直往寝宫而去。小心将弟弟放到雕花大床上,离开时他不忘吩咐掬月:“好生照顾你们殿下。”
掬月胡乱点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她方才真怕他会一时兴起,脱掉四殿下的靴子。她对自己说,这样不行,一定要说服殿下与三殿下保持距离。
殿下和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她有点后悔,也许很早之前,她就应该狠心阻止殿下同三殿下交好的。
太子的婚事是因故而耽搁了,历来皇家可没有太子直拖到十九岁才成亲的。待太子娶了妻,接下来就该考虑三皇子秦珣的婚事了。
对秦珣,陶皇后并无恶感。他刚进兵部,颇受好评,可见是有些能耐的。他生母早丧,无母族支持,跟太子关系也不错,这些年又得她照拂,将来必定会成为璋儿的臂膀。
在陶皇后看来,秦珣是皇子中,最值得拉拢的。大皇子秦琚野心勃勃,母族又势大,如今已隐隐有了与太子相抗衡之势。四皇子秦珩年纪尚小,又是呆木蠢笨的,可以忽略不计。——唔,也许看在他与秦珣交好的面上,也要对他好些。
至于秦珣的亲事,她作为母后,虽不能做主,但也能提些建议。今年他十五岁,婚事未定,不过可以赐些宫人了。
这日秦珣刚回到景昌宫,阿武便迎了上来,神色复杂:“殿下……”
“有事?”秦珣褪去外衫,递给阿武。
“皇后娘娘送过来一个人……”阿武踌躇道。
“嗯?”秦珣挑眉,有些不解,“什么人?”
阿武咬牙,将心一横:“您还是亲自看吧。”他扬声道:“琼姑娘,快出来见过殿下!”
秦珣的神色蓦地一变。他想他知道是什么人了。
只见一个宫装丽人婷婷袅袅一步一步走近。她约莫十七八岁,丰满艳丽,福身行礼:“奴婢琼娘,见过三殿下。”
秦珣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是谁?”
琼娘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嫣红,她声音极低:“皇后娘娘派奴婢来伺候殿下……”
秦珣不是诸事不懂的孩子,自然明白她的“伺候”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阿武,你先安排一下,我要去一趟凤仪宫。”
若是在以前,面对长辈赏赐的美人,他也许会欣然接受。但是那日以后,他内心深处,对此举竟隐隐有些排斥。——他很清楚,面前这个琼娘,绝对不是他心仪之人。那么有的事情,也就没有做的必要。
秦珩两日后才听说这件事,还不是听三皇兄提起,而是掬月悄悄告诉她的。
掬月讲到此事,眼睛亮闪闪的:“殿下,听说三殿下把皇后娘娘赐的教导人事的宫女给退了回去……”
“竟有此事?”秦珩一惊,蓦然忆起那日看欢喜佛时的情形。她心头一跳,努力忽视心里的异样,对自己说,别多想,不一定是你的原因。
长者赐,不敢辞。三皇兄一向看着散漫不大上进,但是还不至于去做这种极有可能会得罪皇后娘娘的事情。他又不像自己,有非拒不可的理由。
掬月没有察觉主子的心事,她难掩兴奋:“这是不是说明,殿下也可以效仿三殿下?”
秦珩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午后,她照例去武安侯府习武,与三皇兄同乘一辆马车。秦珣在车厢中,端正而坐,闭目沉思。
秦珩望着兄长的侧颜,有些话想问,却不好问出口。她双目微阖,倚着车厢,放空思绪。
然而她没发现的是,她刚合上眼眸,秦珣便睁开眼,看着四弟,眼含疑惑。四弟方才是有话想对他说?所以才欲言又止?
下车时,秦珣轻咳一声,暗示四弟,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可惜那只呆头鹅,木愣愣的,只知道下车,其余一概不知。
秦珣微恼,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弟弟:“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啊?”秦珩微怔,她准备迈过门槛的脚略一停顿,随口答道,“啊,我想问问皇兄,关于母后赐的宫女……”
“推了。”秦珣神色淡淡。他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儿。佯作无意扫了四弟一眼,他想,他会看到四弟脸上浮现出敬仰、惊讶等神色。
唉,四弟对他,向来尊敬而崇拜。他都知道的。
两人一起进府。
秦珩面显犹疑之色:“不妥吧,长者赐,不敢辞……”
“……”秦珣黑眸沉了沉,有点意外,脸色也冷了几分,“还好,母后通情达理,并没有为难我。”
他当时告诉陶皇后,没必要。欢喜佛已经看过,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陶皇后近来对他还不错。虽不满他说的直白,又落了她的面子,但她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与他计较,只笑他孩子气,怪脾气,并不曾真正苛责。
他想,也许四弟是担忧他被责罚。思及此,他神色缓和,眸中也多了些温柔。
秦珩“哦”一声,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皇后不在乎小事,那就好。
“你二人在说什么——”武安侯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
秦珩抬头,果然见到不远处的武安侯。他拄着根手杖,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她忙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施了礼:“师父……”
与孟师傅相处三载,她素知他虽不爱笑,外表冷淡,但是心肠极好,对她也很有耐心。
秦珣亦施了礼,他简单讲了方才的事情,脸上有几不可见的赧然。——有的话,对四弟说得。对孟师傅,就不大能说得了。不过面对孟师傅的提问,他无法拒绝。
他近来忙于兵部的事,来武安侯府的次数也少了。
然而孟师傅只点了点头,哑声道:“你身为皇子,年纪轻轻,竟懂这个道理,甚好。”他转了身,也不看一脸愕然的兄弟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他伤势并未痊愈,反而时常会疼痛难忍,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手杖才能行走。
秦珩与皇兄对视一眼,均没错过对方眼里的不解。孟师傅是在夸他吧?怎么这么怪呢?
秦珣轻轻摇头,他也不大清楚。他觉得孟师傅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究竟是什么故事,他就不得而知了。
又几日,秦珩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太子二哥竟也拒绝了教导人事的宫女。不过太子的理由倒与秦珣不同。
太子说婚期在即,不想给未来的太子妃添堵。陶皇后哭笑不得,感叹儿子太迂腐了。那丁氏既然是做太子妃,就必须得有容人之量,若因一个小小宫人而置气,将来如何容忍得了三宫六院?
她这个儿子,就是太过宽厚,事事都为他人着想。若非如此,也不会忍下愈来愈跋扈的大皇子秦琚!
但是,东宫大婚将至,陶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儿子闹不快。儿子愿意给太子妃好看,她就如他的意。只是良娣,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待太子妃过门,少则半年,多则两载,她们就会进宫。毕竟皇室子嗣为重。
而且,秦珣与秦珩的妻室,她也在考量。
舅舅在秦珩的记忆里格外模糊。她四岁那年,外祖父过世,舅舅扶棺回乡,丁忧三年,再后来,舅舅去了登州。这舅舅是黑是白,是胖是瘦,她全然不知。
秦珩的反应教皇帝觉得无趣,也没了久留的心思,他略坐一坐,就摆驾回宫了。
“殿下,您去景昌宫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皇帝走后,掬月服侍秦珩换衣。
秦珩沉默了一瞬,方道:“没什么好说的。”她能说她根本就没去景昌宫么?她换好衣衫,从梧桐树下取出了书,自己先翻看起来。
她以前从未看过演义话本,第一次接触不一样的太.祖,虽然与夫子讲的不同,可那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看得她心潮澎湃,连梦里都是金戈铁马,乱世征战。
次日去上书房,秦珣竟然早在她之前就到了,一见到她,就问:“我听说昨日父皇去了章华宫,没为难你吧?”
秦珩摇头,老老实实:“没有啊。”她瞥一眼看似松了口气的秦珣,忽然福至心灵般:“皇兄是在担心我?”
这猜测似是让她欢喜无比,连一向无神的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秦珣却斜她一眼,嗤笑一声:“谁担心你?我书呢?”
“……”秦珩耷拉了脑袋,默默从书袋里掏出太.祖传奇,“这里。”
四皇弟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小脸白白的,眼睑下垂,无辜委屈。秦珣的心像是被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隐隐有点不忍,怎么跟他在欺负人一样?他轻轻拍拍四皇弟的脑袋:“别瞎想,跟个小姑娘一样!”
秦珩脸色又是一变,似羞恼似生气,她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反驳。
唇角微微勾起,秦珣拎着书,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同在上书房读书,可他先前对弟弟无甚了解,只知道是个老实人。然而最近这段时日,这个老实人向他示好,跟他走近之后,他渐渐发现,四皇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四弟愿意亲近他,那就让他亲近吧。反正母妃过世以后,他身边也没了亲近的人。而且老四此人,虽说胆小了一些,懦弱了一些,但没有坏心眼儿。在宫里头,他们这俩没娘的人,也可以做个伴儿。
十来岁的少年人,日日相处,一方刻意交好,另一方也不排斥,不知不觉看起来亲近了许多。秦珩对这样的发展很满意。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珣身上,现在的秦珣和她一样,都是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诚然在她梦里,她身世的秘密在新帝登基以后才暴露,可谁知道她头上那把剑会不会提前掉落。
她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所以,在与秦珣交好的同时,她不忘思索其他方法:悄悄攒钱、与人无争。她想,除了三皇兄,还有几个人的作用,她不能忽视。——父皇、太子二哥和寇太后。
能决定她生死的是父皇,然而能影响父皇想法的,只有太子二哥和寇太后。太子二哥待人一向和善,而寇太后似乎也挺喜欢老实孝顺的孙子。
八月二十八日是寇太后的生辰,秦珩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送什么贺礼,才能既符合她平日的形象,又能教皇祖母眼前一亮。
去年送字,今年就送画吧!至于画的内容,寇太后礼佛,那便画个观音祝寿图吧。
书画是皇子必学的课程。对秦珩来说,倒也不算太难。——比起去年的千寿图,要容易许多。
秦珩从八月初开始着手准备,至八月中旬已然画好,只等装裱了。这日午后,她独自去景昌宫找秦珣,想商量着一起出宫。
她从章华宫行来,一路静悄悄的,只是途经谷阳宫时,听到谷阳宫里传来埙声,悠扬动听,她心中诧异,不觉走近,驻足倾听。
据她所知,如今谷阳宫并无人居住,平时只有宫人内监洒扫,不知这埙声是何人所奏,苍凉哀婉,勾得她的心一颤一颤,鼻子发酸。她听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抬脚离去。
她刚行得数步,身后就有人扬声呼唤:“诶,小子,等一等!”
秦珩低头,继续前行。她并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叫过她小子。
但是她身后的唤声却没有停下:“说你呢,没听到吗?”
秦珩这才转过身,看向站在谷阳宫门口的人。
那人二十多岁,容貌俊彦,气质卓然。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微仰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珩心知他是方才吹埙的人。二十来岁、气质超群、擅长音律、出现在谷阳宫,还敢唤她小子……她心中一动,对这人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她指一指自己:“你——是说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