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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景昌宫的小院子里, 秦珩心里的遗憾还未完全褪去。原本家宴散了,她要回寝宫的, 却不想被秦珣扯着带到了这里。
她不好扫了他的兴致, 只能做出一副惊喜而感动的模样来。——当然她应该感动才是。
秦珣在席上教太监阿武先回景昌宫,不知从何处弄来酒菜, 另设了酒席。他招呼弟弟坐下:“知道你方才拘束, 未能尽兴, 特意让阿武准备了这些, 只有你我二人,算是真正的家宴。”
“真正的家宴”五个字教秦珩心里一跳, 一种淡淡的温暖感瞬间包裹了她,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夹杂其中。她垂眸,感激而遗憾:“皇兄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吃饱了。”
秦珣为弟弟斟了杯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没关系,那就喝些果子酒, 这酒还不错。”
他没指望让四弟再吃次宵夜, 只是想安慰他一番, 教其明白:他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秦珩摇头,她担心喝酒以后难以自控, 是以从不饮酒。在皇家的家宴上,也都是将酒暗暗折洒掉。小心翼翼端着酒杯, 她迟迟不往唇边送, 面露难色:“皇兄, 我不想喝酒。”
“这酒跟玫瑰露差不多,香甜可口,又不醉人,你害怕什么?”秦珣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悠然而惬意。
在他看来,老四多半是酒品堪忧。所以不敢多饮,唯恐在他面前失仪,惹他笑话。他心说,这完全没必要,他既然把老四当做了自己人,就不会在意老四酒后失态。
少年人,触景生情,感伤之际,大醉一场未必是坏事。
玫瑰露么?秦珩自是饮过玫瑰露,挺对她的脾胃。她很少见到秦珣露出这等神情。记忆中的三皇兄疏冷散漫,熟稔之后,她发现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他现下这般姿态,秦珩好奇之余,又有丝丝神往。
这酒真有那么好喝?要不,只饮一小口?反正不会喝醉。
秦珩沉吟半晌,试探着轻轻喝了一口,口腔弥漫着甜意,五脏六腑却有一种灼热感。她小脸皱成一团,菱形如花的唇瓣湿漉漉的,差点将酒杯丢出去。
这副窘态看得秦珣哈哈大笑:“如何?”
秦珩摆手,待她平静之后,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齿颊犹有余香,神志清醒,毫无醉意。她轻轻嗯了一声:“还好。”
看四弟白皙的面颊布满红晕,秦珣心念一动,认真道:“四弟,其实你平时无事的话,可以适当喝上一两盅,还有,骑射功夫也不能落下……”他顿一顿,黑眸沉了沉:“你的容貌太过秀气,又缺少威仪。”
秦珩心中一凛,下意识饮了一口酒来遮掩自己的不安。容貌秀气,缺少威仪?唔,倒是全中。
秦珣笑笑,挑了挑眉,淡淡地看着她,颇为诚恳:“容貌是天生的,不好改,可以在气势上补一下,至少看起来英气一些,也能震慑那些宫人。对宫人,你不必太客气,该罚就罚,自己降不住,就找父皇母后做主……他们最仁慈不过了……”
宫中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极为严重。四弟如今同他一样,无依无靠。——当然,父皇母后犹在,但那两人日理万机,又怎么能时时看顾到他们?
想到这里,秦珣眸中越发幽暗难明。母妃刚过世时的那段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些话不一定会有人对四皇弟讲,他来告诉他。原本这跟他没关系,但是老四对他好,可以说是他的人。他不想老四走他当年走的路。
秦珩不说话,只能借饮酒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酒杯极浅,她饮了两三口,便见底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不好看,皇兄才好看。”
她有点意外三皇兄竟会对她说这些,之前他曾提点她莫要跟皇叔亲近,今日话里话外,似是在教她如何在皇宫生存。——诚然她有自己的生存之法,但是三皇兄今夜的话,她承认她有那么一些感动,也有点兴奋。是不是说明皇兄跟她的关系更亲近了些呢?
她那句话听在秦珣耳中,倒有些赌气的意味。他愣了愣,敢情他说了半天,老四只记住了那么一句?他薄唇上扬,替四弟斟满:“喝。”
秦珩低头瞧了瞧盛满的酒杯,没有拒绝。
八月十五,月色极好,她在景昌宫,坐在三皇兄对面,小口饮着这所谓的果子酒。她只喝了一杯多,暖流涌动,浑身舒泰,并无任何不适。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喝。
她喝酒时没什么表情,小口啜饮的样子莫名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秦珣目光微闪,暗暗叹了口气。
秦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秋佳节的缘故,三皇兄难得眉眼温柔,侃侃而谈,他从果子酒谈到玫瑰露,再由玫瑰露讲到茯苓糕,兴致所至,他甚至说起了他曾做的《庖丁刍议》……
——秦珣对自己说,如果不是看在四皇弟今日神情寂寥,精神不济,他才不会想方设法来宽慰他。
秦珩手托腮,做认真倾听状,不知何时起,她看到三皇兄的脑袋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她暗说不好,以齿啮唇,疼痛让她瞬间清醒:“皇兄,我倦了,改日再来叨扰吧!”
话未说完,她就身子一仰,向后倒去。
秦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秦珣诧异:“酒量这般浅,不过,酒品倒还好。”
没有大吼大叫,没有乱吐,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了。嗯,倒也符合四弟老实的性子。
四殿下的近身内监山姜连忙上前,要搀扶了自家主子回宫,却被秦珣拦住了。
秦珣看一眼怀里连颈项都泛起红意的四弟,低声道:“不用了,让他今夜先歇在景昌宫。”何必再跑来跑去,麻烦!
山姜面露难色:“殿下好意,原不该辞,只是我们家殿下性子古怪,除了掬月姑姑,不准许任何人伺候。”
“竟有此事?”秦珣挑眉,意外之极。四弟怎么会有这般怪癖?他略一思忖,心说,定是其他宫人不上心的缘故。
他笑笑:“无事,景昌宫自有细心的宫人,再说,他喝醉了,也不会知道是谁。”
山姜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可也不敢强硬反驳,只能应了,自行回章华宫,将此事告诉掬月。
掬月闻言,脸色遽变:“你说什么?三殿下要咱们殿下留宿景昌宫?!”
山姜点头:“是啊,咱们殿下喝醉了……”
掬月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不行,这不行!”
不但留宿,还喝醉了,若是……掬月不敢再想下去。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但是,怎么与三皇兄交好,这可让她有些为难了。皇宫亲情淡薄,天家无兄弟。她若太过殷勤热切,难免会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待她回到章华宫,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秦珩微微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又于吃上挑剔,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