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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 带殿下去看些好东西。”冯公公一脸神秘。
秦珩心里一咯噔, 面上却带着呆气,问道:“只我一个吗?”
“当然不是。”冯公公笑得有些怪异,“三殿下同殿下一起。”
“哦,原来如此。”秦珩点头, 稍微松一口气。她继续问:“什么好东西?”
“殿下到了就知道了, 绝对是好东西。”
他神秘兮兮, 秦珩心中的不安却更浓了。她随着冯公公,一路前行, 在临欢宫门口停下。临欢宫如今无人居住, 平日只有若干洒扫宫人。她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凉快许多。
看到远远走来的秦珣时,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皇兄!皇兄!”她想,有三皇兄在,她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她这两声呼唤听着并不悦耳,有些沙哑粗粝, 秦珣当即微拢了眉, 然而看见喜出望外的四弟,他加快了脚步, 唇角也微微勾起。
这小子, 一看见他, 就乐成这样。
老四不知道他们来这儿干什么,秦珣却是清楚得很。领他至此的太监, 告诉他, 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 教他们去看欢喜佛。他心下明白,这是宫中规矩,看他们年岁渐长,要教他们知“人事”。
他今年十五岁,知道何为欢喜佛,但是未曾亲见,确实好奇。
兄弟二人被领到临欢宫偏殿的一间内室里,光线很暗,黑黢黢的,还隐约有种腐朽的味道。秦珩心里惧意微生,下意识拽了身旁秦珣的手。
手上冷不丁多了一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秦珣一惊,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轻笑:“你怕什么?”
真是,欢喜佛而已,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是太兴奋?
秦珩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抽回了手。她当然害怕了,暗室当中,又无光亮,万一谁一剑刺来,她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小太监掌灯,宫室亮堂起来。
秦珩眸光一闪,看见了宫室里矗立着的一尊塑像。但是这塑像和她平时见过的不大一样,竟是两个人搂抱一起的。她暗暗称奇,心说,莫非这就是冯公公说的好东西?
“两位殿下,这就是欢喜佛了,殿下可以近前来看。”冯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教里头说,这欢喜佛啊,男身是法,女身是慧。男女相交,法慧相成……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奴也没读过书……”
秦珩瞪大了眼睛。什么欢喜佛?这不是佛啊,分明是赤条条互相搂抱的两个男女!塑的金灿灿的,惟妙惟肖,做佛家打扮,可是佛家又怎会如此?
她悄悄看了三皇兄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莫名惶急,脸颊热血上涌,不敢细看,视线下移,盯着地面。然而地面上,赫然是男女搂抱的影子。她只得侧了头,转向秦珣的衣角。
皇兄衣衫上的云纹挺精致啊。
冯公公虽然自己不能人道,但是对欢喜佛却不陌生,而且他前不久刚向太子殿下详细介绍过。他得意一笑,续道:“两位殿下不知道吧?这欢喜佛是前朝留下的好物件,有讲究呢。这边还有机括,只要一按,它就会动。跟真的一模一样……”
什么真的?秦珩有点懵。
“还会动?”秦珣挑眉。
“殿下一看便知。”冯公公笑着,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那佛像果然动了起来,缓缓变换出各种动作,“啊,这个有说法的,据说是叫什么‘观音坐莲’,殿下以后自会知道……”
秦珩听得一愣一愣的,观音坐莲?她倒是见过吴大家早年所做的观音坐莲图,华美大气。她微微抬了头,待看清冯公公口中的“观音坐莲”后,她险些惊呼出声。
冯公公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错过四殿下的异常。他微愣,旋即暧昧一笑。
皇子们未经人事,懵懵懂懂羞恼别扭,恐怕还要佯装正经,有旁人在这儿储着,未必能真正领会男女之事。
他略一思忖,干脆像当初教导太子殿下时那般,腆着脸道:“老奴是无根之人,陪着两个殿下看,也是白受罪。能不能让老奴先到外边凉快一下?殿下慢慢瞧?”
秦珣点头:“嗯。”这种事,有太监在一边看着,的确尴尬。
他头一回见欢喜佛,以前看话本子,或是偶尔听到旁人的荤话,出于本能,隐约能猜出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都不像这次形象清晰。
他不由感叹,果然宫里好东西多。
冯公公带着小太监离开,想留下两位殿下细细观摩。秦珩暗松一口气,只剩她与三皇兄了,还好。
欢喜佛还在动着,发出吱吱的声响,缓缓变换出种种姿势。
她眼珠乱转,就是不往欢喜佛上瞧。没有人教过她那是什么,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是她不能看的。她低着头,能看见地面上相拥交合的影子。热血一点点上涌,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紧紧闭着眼。
欢喜佛吱吱响动,还能听到皇兄略显粗重的呼吸。秦珩心里头就像是有小猫在挠挠,痒痒的,刺刺的。她终是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去看那欢喜佛。只扫了一眼,她就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看皇兄。
映入眼帘的是他坚毅的下巴,视线微微上移,是他挺直的鼻梁。她明明听到他呼吸粗重,可是却看他面色如常,连发红都不曾,她不禁心里疑惑。
秦珣观摩了一会儿,只觉大开眼界。他眼眸半阖,想与四弟探讨一番。然而四弟缩头缩脑,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有些诧异,莫非四弟是看不懂?他唇角勾起,想起两年前的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他按一下机括,教欢喜佛停了下来,默念一阵清心咒,合上眼眸,驱走身体的燥热,轻声问弟弟:“可看明白没有?”
秦珩有些许恍惚。过去三年里,她无数次从皇兄口中听到这句话。有时候是他替孟师傅教她武艺,有时候是他帮她讲功课。他会很耐心地问她:“可看明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珩答道:“啊,还好。”
“还好?”秦珣挑眉,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哪里好。”
见三个歹徒先后倒地,对他们已然构不成威胁,秦珩揪紧的心一点点放松,但很快,她又想到一事,整个人如坠冰窟。她艰难地转头去看胸前被刺中的小个子。——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只看了一眼就飞速移开了目光,反握住秦珣的手,试图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声音隐隐发颤:“哥,他们,不会……死了吧?”
秦珣能明显感到从老四手上传来的寒意,他一愣,答道:“不会,我下手有分寸。”话虽如此,他仍是弯腰探了探小个子的鼻息。——呼吸沉稳,应该无性命之忧。
他略略放心,如果不是四弟那一扑,他手中的匕首不会刺进去。他们偷溜出宫,他也不想惹事。可惜,今日的麻烦,他们避无可避。
此地离皇宫不远,那三人来抢劫他们时,街上安安静静不见旁人。现下他们没有危险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倒是急匆匆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年轻的首领面容威严,声音冷若寒冰:“拿下!”
“唰”的一声,利刃齐齐出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哥,怎么办……”秦珩扯着兄长的手,心头惶急。这回是真的惹事了!
秦珣甚是镇定,他不慌不忙捡起落在地上的书,踱步上前:“小将军别急,且听我一言。我们兄弟二人今日行到此处,遇上三个劫匪,要谋我们钱财,害我们性命。我们迫于无奈,才跟他们周旋。幸亏小将军到得及时……”
——时候不早了,他不想生事,只想含糊混过此事,早点回宫。
然而他这一声“小将军”戳着了年轻首领的心,对方极不耐烦:“到衙门里解释吧!”
“去衙门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只是我怕回去迟了,家里长辈怪罪,小将军……担待不起。”秦珣轻轻勾了勾唇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来,“我姓秦,排行第三 。我家,就在那边。”他手指向右轻轻一指,赫然是皇宫的方向!
在看清玉牌的一刹那,年轻首领的瞳孔猛地紧缩。这……这玉牌他认得,玉牌上的龙纹,寻常人不敢用!姓秦行三,是宫里的三殿下!他嗫嚅:“是……三殿下?!”——他原想着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却不想竟是龙子凤孙!
秦珣挑眉,并不作答,他轻轻踢了一脚在地上呻吟的瘦竹竿:“你,给这位军爷解释一下,方才是怎么回事!”
“哎呦,哎呦……”瘦竹竿兀自呻吟不止,年轻首领的面色却倏忽变了。这三人都是熟面孔,是附近的泼皮无赖,常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这一次三人身上带伤,看来是踢了铁板。
年轻首领倒不认为眼前这局面是这两个半大的少年造成的,他恍惚记得宫中贵人出行,都有明卫暗卫跟随。兴许这三人受伤是传说中的暗卫所致?
不敢再为难这俩少年,年轻首领命人拖了地上或躺或趴的三人,恭送兄弟二人离开。
秦珣一手拎书,一手扯着弟弟,一步一步,走得雍容自在。他走出十数步后,忽然回头,直视年轻首领:“对了,天子脚下,竟有人持械抢劫,太乱了,不好。”他摇了摇头,甚是遗憾的模样,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了身,加快了脚步。
秦珩一言不发,随着他的步子,悄悄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嘴唇紧抿,面容严肃,和方才与那年轻首领对峙时的自信从容全然不同。她不由心中惴惴。细细思量,一时也分辨不出今日之事,她要负上几分责任。
他们二人私自出宫之事,到底是给皇帝知道了。——皇帝今日见了暌别多年的弟弟睿王,两人促膝长谈,追忆往昔,几欲洒泪……
说到兴头上时,睿王忽然提起了四殿下秦珩。
皇帝当即吩咐身边宫人去宣四殿下觐见,然而寻遍皇宫,不见四殿下的身影。再一询问,方知是和三殿下一起悄悄出宫了。
睿王笑笑,难掩失望之色,口中却道:“无事,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
皇帝气得不轻,没一个让他省心的!等睿王刚离去,他就下令,教老三老四一回宫就来见他。
两人来见他时,他劈头就问:“说,怎么回事?!出宫去做什么?”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咯噔。秦珣抢道:“是孩儿的错,不该私自带着弟弟出宫,险些惹下祸事,请父皇责罚。”——如果不是他,胆小老实的四弟不会想到出宫。
见皇兄将责任揽下,秦珩眼皮一跳,忙道:“回父皇,不是这样的。是孩儿想要出宫,才找了皇兄一起……”她无视秦珣的眼刀:“皇祖母寿辰在即,孩儿做了幅画,想请宫外师傅装裱,所以才……”
皇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真是兄友弟恭,都知道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若真懂规矩,就不会私自溜出宫了。还竟然敢拿孝来做名目。
两个儿子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皇帝心里怒火稍息:“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四个儿子中,他最重视的是太子秦璋,最防备的是长子秦琚。对面前这俩孩子,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三秦珣经常会被他遗忘,老四秦珩因为性格原因也为他所不喜。但说到底,这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并不算多。
秦珩低声道:“孩儿知错了,父皇息怒……”
皇帝冷笑:“知错?既是知错,那就外头跪着吧!”他心情很不好,虽说是他下旨令睿王回京,可是真正看到秦渭后,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秦渭的存在,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的皇位来的很侥幸。他自己的出身不完美,所以他格外重视规矩,悉心教养嫡子,对其他的三个儿子,则是暗暗打压。
他是正统,他的儿子也会是正统。
秦珩是第一次罚跪,这经历对她而言,新奇却并不好玩儿。她悄悄看一眼在跪在一尺外的秦珣,低声道:“皇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
“你说什么?”秦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儿才偏了头去看她,“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秦珩微微活动了一下小腿。
“你——为什么要扑上来?”秦珣说这话时,直视前方,似乎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在秦珩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攥紧了拳头。
秦珩一怔,只当是没听懂他一般,呆呆地问:“皇兄说什么?”——她一颗心跳得极快,心说,难道皇兄要来算账,怪她当时扑在他后背上,导致他刺中了那小个子?怎么解释?老实说自己被绊倒了?
见她不答,秦珣神色有几分不耐:“我问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替我挡匕首?你不怕死吗?”——明明后来吓得身体发抖,为什么还要那么决绝地冲上来挡在他身后?
他盯着四弟,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一点点染上红晕。他紧抿了唇,很想知道答案。
秦珩挠头,有些赧然:“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秦珣看着四弟的眼睛,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移开了目光。
“老大啊……”秦珣掂了掂手里的书,“咱们大哥。”马背上的那人面容一闪而过,但他看得清楚,是他们的大皇兄秦琚。
秦珩心里很清楚,他们私自出宫的事情,若给老大知道,那会很麻烦。她面色微微一变,忙诚恳道谢:“哥,刚才真谢谢你了。你身手真好,反应真快。”想来平日的骑射课程,三皇兄并非不上心。
秦珣嘴角抽了一抽,短短一瞬间,他竟从老四眼中看到了敬佩、感激、孺慕、艳羡等感情。他心绪颇为复杂,半晌只“唔”了一声:“走吧。”
他们毕竟是从宫中偷溜出来的,不敢久待,在附近街市略转了一会儿,就打道回宫。
见秦珩神情愉悦、兴致不减,秦珣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然而他依然语气清冷:“出个宫而已,就乐成这样,真没出息!”
秦珩瞧了皇兄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喜怒不辨,她收回了目光,只瞅着正前方,小声道:“是没出息。能跟着三哥出来,我心里欢喜,就有些忘形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嗤,秦珩又悄悄看向秦珣,他虽然板着脸,唇畔却勾起了细小的弧度。她心念微动,喜悦在心底一点点滋生。她冲秦珣咧了咧嘴角。
秦珣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真蠢。偏偏这个老实呆蠢的弟弟,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回宫以后,秦珣告诫弟弟:“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去了哪里……”
秦珩眨眨眼:“……?”
在弟弟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成功看到那颗脑袋半低了下去,秦珣方道:“在景昌宫下棋,懂吗?”
“懂!”这一次,秦珩回答得干脆利落。
秦珣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算无可救药。”他动动下巴:“你把书都先带回去……”
“明天装书袋里带给皇兄?”秦珩迟疑着接到。
秦珣点头:“嗯。”
《律书注解》在最上头,即使给人看到也不碍事。秦珩告别皇兄,抱着书直往章华宫。她行得快,不想生事。
一路都未遇上熟人,然而她到章华宫门口,却看见了停在宫外的御辇,她心里一咯噔,禁卫已经发现了她:“四殿下,皇上在章华宫。”
秦珩点一点头,露出老实胆怯的神情,快步走了进去,她将书放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理了理衣衫,确定无不妥,方走向正殿。
皇帝端坐在章华宫正殿,殿内乌压压跪了一群,却只能听到皇帝杯盏发出的声音。秦珩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父皇……”
她的宫女、内监皆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去哪儿了?”皇帝放下茶盏,凤眼微眯,扫了儿子一眼,“满宫里,竟没有一人知道主子的行踪。这种下人,留之何用?!”
秦珩心中一凛,忆起丽妃过世时有内监因为哭得不认真而被杖责一事,她忙道:“回父皇,儿臣在三皇兄那里,忘了时间……跟他们没有关系。”
她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掬月、山姜等人,心里像堵了一块儿巨石,憋闷难受。
主子有些差错,下人肯定也不会好过。她的事情若败露,不知章华宫能留下几条命。
“珣儿?”皇帝眉峰微动,“你去他那里做什么?”
秦珩微微抬了抬头,忖度着答道:“今日母后赏了些冰块,孩儿和三皇兄一起去向母后谢恩。不巧母后刚歇下,孩儿就先去了景昌宫,与三皇兄闲坐。是孩儿不好,不该忘了时间,教父皇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