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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嘉知道赵迁不会收回成命后, 便派人快马加鞭地赶到了秦赵对峙之地, 将朝中拟定的“除乱之举”吿予了那人,只望李牧能死里逃生留得一命在。
因着有李牧,他赵国才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若连他这个战神也一朝陨落,那赵国就真的完了。
李牧收到消息后握着帛书的两手颤抖,神色如铜像坍圮裂成万千碎片, 最后一点点地弯下身, 眼眶泛红, 笑意无声而苍凉。
这些年精忠报国,他多少次以死相搏,就换来“杀无赦”的结果?
笑话。
要谋逆他早谋了。何苦等到现在?!
一旁的司马尚亦是垂着眼睑, 面如死灰。
“上将军, 可要逃?”
李牧摇了摇头, “逃了,便真是叛军了。”
“难道上将军甘心就地伏诛?”
“我不能死。”
李牧面容硬朗神情肃杀, 就如同这一场呼啸而过的滚滚冬风, 寒厉得在体肤上刮出一道道血刺。
“我还要帮赵打赢这一战。”
若是此战输了,秦攻进邯郸便再无阻碍。多少列祖列宗对他的期望, 对赵国兴盛的期望,都背负在他一个人身上。
至少。至少这一战他还不能输。
他暗握起了拳, 多日未洗面的脸上覆着薄薄灰埃遮住了原本尚算得上白净的面庞,一双眸子黑曜透亮熠熠光冷, 刀刻般的五官沉着股坚忍神情。
“若来人, 便囚于军中好生对待。等战事结束后再做打算!”
那时李牧直想着能拖一阵是一阵, 每每有赵嘉先行通知他消息,躲起来也算是容易。可如此一两次后,赵迁似是发现了朝中有他内应,在那年冬不再派使者迂回劝降,直接派出王都禁军铁骑飞马直奔营地,说是带了“他的家人”一道前来,只要李牧弃甲投降,便可保得家人安然无虞。
李牧牵着缰绳远远眺眼,确实见到了草原那边马背上的妻儿,坐在几个骑兵身后,面色苍白。
李牧迟疑了下,遥声大喊,“我要和王上谈谈!”
赵迁被侍卫掩护在最后处,神情淡冷。
“告诉他。把虎符交出来,我就答应。”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虎符乃青铜浇铸,背刻铭文,通常分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只有两半相合为一勘检验真才能调兵遣将用兵自如。
赵迁也是因着李牧有虎符在,十几万大军都在那一人手上任由调遣,之前才不敢轻易硬碰硬,这回也是被逼急了再没办法,只能搬出保护王城安危重中之重的禁军,来跟李牧赌命。
李牧面不改色,心头却是乌云遍布。交出虎符,无外乎把最值钱的筹码拱手相让。最后要是商谈不成,便只剩死路一条。
可他看着他的妻儿,犹豫终究化解成了苍茫叹息里世事不由人的无奈。
公子嘉早就把他的家人撤出了王城,这会儿却为何会落得赵迁手上?
李牧无从去想,他只知道他终是要输了。
无论对秦,还是对赵迁这个君王。
“来人!把虎符……呈上。”
李牧死在第二年的春天来临前。
没来得及看看春阳朝花,便死在了沉沉冬夜。
赵迁欺了他。
他那坐在马背上的妻儿,压根就是死的。从没睁开过眼。
赵嘉派手下撤离李府中人时,不幸遇上了山贼,这两人没好命,当场血溅三尺。其他人虽则侥幸脱逃,但赵嘉为了不影响李牧率军打仗,把这事压下了没说。
后来,地方长官发现了这两具尸体,正是赵迁在大力搜寻的李府中人,便呈报了上去。起初赵迁还觉得死了无用,幸好有顿弱在一旁出谋划策,这才想出了个“以死作活”的奇计,引得李牧交出兵符,并在商谈时以李牧大逆不道意图刺杀的名义,将那人一举击杀。
史有载那一年赵国大乱,波谲云诡风浪层出。
鼎鼎有名的战神被斩杀在自家君主手上,人人都叹可惜。
这英才辈出的乱世,又灭了一颗奇星。
赵迁对此,大概是快意的。他少了颗眼中钉,心头刺。哪管别人去说什么。
而赵嘉,在那之后也再没来找过他。
赵迁无从知晓那人究竟是愤怒还是失望。
又或许依旧是记忆中的那副波澜不惊,皑皑雪山般温淡疏离。
后悔吗?
把最敬慕的人逼到仇人的位置上。
还未成人的少年茫然着,不知道答案。
他想,总有一天王兄会明白的。
明白做王就得时刻提防着,有多不容易。
可等他心心念念的王兄终于知道“做王的滋味”时,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没了李牧的赵国犹如没了墙垣屏障的城池,溃败得一塌涂地。
三个月后,年节刚过风拂花枝的季春时日,一切都酥酥暖暖的,枝条抽芽蓬勃舒展,每一处嫩绿里都饱含着蓄势待发的生机,像是春来催江满,一朝灌堤清。到处都是汹涌起伏,枝是,风是,水是,林是。
人也是。
十几万赵国大军敌不过王翦率领的十万秦军,一路屠人烧城地攻进了邯郸。
当日赵迁撤走司马尚,又用赵葱和颜聚了替换李牧,一心希望那两人能当赵国的长城,死死扛住秦军的进攻。
可仿佛是李牧才是赵国本命般,在那之后秦军势如破竹赵军反而一退再退一败再败。
再没赢过一场。
那飞将神话,终究隐入渺渺云天。再也难寻。
赵嘉收到属下在前线传来的战报时,便已知道此次败局已定。任他只手遮天,也再难挽回。
“公子,可要撤?”
春花温软,人面更是淡如清风。宽袍大袖白衣素裳,明明雅净至极的那人,眸底却仿佛沾染了最不洁的光色。
黑衣人站在赵嘉身后,顿了半晌终是抱拳问出了口。
这秦军已打到了邯郸外,再过几日,便该乱了。
赵嘉却依旧一副平静神色,两道远山眉细长暗冷,瞳孔在轻阳下更是泛着透明色泽,恍若神祇降临。人间清和。
“撤什么?”
“秦若攻进邯郸,公子怕是有难。”
赵嘉皮笑肉不笑的,“我何难之有?有难的,该是另一人。”
黑衣人微微迟疑,“公子是说……”
赵嘉并不言语,负着手一派从容神色。“之前叫你将信交予秦王,路上可有出什么事?”
“禀报公子,并无大碍。路上有人跟踪过我,全被属下甩开了。”
“哦?可知道是何人?”
黑衣人摇了摇头。
赵嘉眯起眼,心底盘量着,默然无声。
秦王知道他底细,没必要跟踪。难不成……是赵迁?
赵嘉沉思着,半晌扬袖抬头,恰逢枝头梨蕊摇动细枝碎花飘风,衬着温朗如玉谪仙一人,宛如人间极致胜景。
“秦王可有让你带回什么话?”
黑衣人从怀中掏出用黑棕皮套装裹的王族卷轴,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垂头递到了赵嘉手上。
“秦王只让我带回了这个。”
赵嘉将那卷轴缓缓打开,落于其上的赫然是参差错落如星斗相图的四个浓墨大字。
“君可自取。”
赵嘉笑了笑,将那卷轴收拢缩起,重新放回了皮套中。
这天下从没不能变成朋友的对手。
只要你们有共同的敌人。
赵迁直到被秦军俘获的时候,都没想明白他以为的那些绝不会背叛的人为何在生死关头,便一个个地袖手旁观冷眼相待。
韩仓是,王兄是,郭开也是。母后?呵,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拾细软和野男人逃出国了。
还有顿弱。这个永远在笑最后却用潜伏骗过了所有人的秦国间者。
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心中刺痛。
王翦杀了赵葱,掳了颜聚,现在,又把他这堂堂赵王囚于刑车之内,押送回秦。
他一直在问自己,该给这些人的,他都给了。
荣华富贵,信任包容,能给的该给的他都给了,可到头来为什么要一一背叛他?
说好若被天下人所厌,便与他一起的郭开犹是如此。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寝殿被秦军一把大火烧成灰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戴上镣铐拖走,眼睁睁地看着他哭喊着郭叔救我,却始终不为所动。
就好像之前一切的温情和纵容都是假的。都是冷的。
什么春天?不过臆想罢了。
从他成为王的那天起,冬天便从未过去。
高处不胜寒,更不胜寡心薄情。
赵迁在那刻心大概便死了。
路上听到秦人在说着什么李牧被陷害,郭开韩仓早就被收买时,心头也不过一刹波动,而后,死水沉寂再无沧澜。
他们说,秦王要把他流放到房陵之地,深山老林荒僻孤野的完全不是他这个细皮嫩肉赵王受得住的。
哦,不对,他现在已经不是赵王了。
赵迁抬起了灰头土脸的面庞,瞥了囚车外二人一眼。
那二人自然也瞧得,嬉笑着拿他这个阶下囚打趣,“哟,你还不知道呢,你大哥早就自立为王了,现在他可是名正言顺的赵王,哎,你说他还会不会把你要回去?”
赵迁愣了半晌,迟钝的大脑慢腾腾地在处理着那二人说的话。
“你说……什么?”
他双眼无神目光空洞。似是早被谁掏空了希望所有。
两人戏谑着,弯下腰哈哈大笑着,“你大哥,那个赵嘉,和一群老臣迁都到‘代’,当了赵王!你呀,什么都不是了!”
赵迁直到那时,才突然有了一丝活气,猛地站起身来,抓紧囚车的木栏,狠狠瞪着外面的士卒,“你说谎!我王兄才不会这般对我!”
取而代之?利用殆尽?
不会……不会。
他可是王兄的亲弟弟。他们血脉相连。
不会。王兄不会这般对他。
赵迁发着抖,孱弱身躯似乎随时都会摇摇欲坠,整个人惶恐到极致,仿佛被凌迟于万剑血色。彻骨疼痛。
“什么不会?”老兵冷笑了声,“你王兄早就不要你了,如今谁不知道代王嘉早就下令不准你这个阶下囚再踏进赵国一步?”
也是,要没死的前王出现在世人面前,叫那新王如何立足如何自视?
恐怕早就暗中铲除,不留一丝可趁之机。
赵迁瞳仁扩大,哪怕原本水润圆亮的双眼蒙了灰,遮了光,却在这时突然爆发出了汹涌的力量,用双手不住摇晃囚车喃喃大喊着,“放我出去!我要去见王兄!放我出去!……”
旁边的老兵生怕赵迁闹事,一巴掌打了过来,将赵迁从未被如此粗暴对待的柔嫩面颊打得立刻通红肿起。
赵迁眼里似乎凝了泪,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垂着头终于示弱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不会逃……可是带我回去好不好……我想见王兄……我要问问他……”
为什么最是温柔的人可以最是无情?
为什么不救他不找他取代他?
为什么能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
一旁的士卒不耐烦地吐出了口中草茬,“你他娘给老子安生些,别想着招打,等到了房陵有你苦头吃的!”
“哎,我听人说,房陵那边都是蛮荒人,山贼多的是……”
小兵捅了捅老兵胳膊,瞅了瞅失魂落魄如堕深渊的赵迁,语意潜藏。
“这关我们屁事?咱们把他送到了,任务就算完成了,之后怎么过活,是天王老子来管喽!”
那时的赵迁,恐怕还不知道一语成谶之词。
他只知道自己什么都没了。没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绝望。
可当厄运一次又一次重击他的人生时,他才知道,绝望是无止尽的。
它的背后,是冰凉刺骨的沉沦与死亡。
“大当家,那小子又发/骚了。”
“你们随便派个人过去,记得别喂太饱。”
“别说,那药可真是厉害,一开始那小子还宁死不从的,现在还不是爽得开始发浪了哈哈哈哈……”
“他可还记得他叫什么?”
“药性太强反噬了记忆,过往一切怕是记不得了。连带心智也全失,如同幼儿,只顾着发/情了。”
“这也好。告诉他,以后他的名字就叫‘贱奴’。”
“哈哈哈哈这名字好!配得上他骚/性。不过大当家,有一事我得跟你说。”
“什么?”
“他一直在喊一个名字。叫什么……王兄?一直念着,还痴笑,怕是关系非同寻常。”
“……”
“大当家,你看?”
“……他既是我寨上的人,便和寨下一切再也无关了。不必管。”
“知道了,那我这就派兄弟过去爽爽。”
那一年春夏之交,赵迁流放至房陵,恰遇上山贼作乱,被贼头子一眼看中,直接扛到了寨子上,从此音讯再无。
而这世上,多了个人尽可夫的玩物。
他的名字叫贱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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