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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提起玄黑镶金的衣角, 跪坐而下,不客气地开口,“司马空到底是你派去的, 还是自己逃去赵国的?”
他知道吕不韦在咸阳还有线人,不过同样, 他在洛阳也有自己的线人。
前几日从洛阳来了消息, 说吕府一个叫“空”的门客,觉得自己在秦国出头无望, 便逃到洛阳面见赵王迁,以三寸不烂之舌讨了个司马的官职, 还一同商讨拒秦之策。
说什么“若赵国以李牧为将,则一年才亡;可倘若杀掉李牧换作别人,那么不出半年即亡!”要知道李牧近年横出奇策,连克秦军不下数十次, 可称白起之后的“战神第一人”!要没有这个李牧, 大秦早就把奄奄一息的赵国给屠趴下了, 嬴政对那家伙极为忌惮,为了离间李牧和赵王没少费心力。
这会儿一个乍不起眼的幕僚向赵迁进言这话, 着实把嬴政震了个心惊肉跳,不过幸好, 那赵迁年少无知, 又顽劣成性, 多年来身子早就把脑子给掏空了,听了司马空那话,不仅没重新宠信李牧,反而怫然不悦迁怒疏远,“赵国乃是寡人的赵国,岂是他李牧的赵国?离了他,我赵国难道就活不成了?!又岂要他来救!”
真是蠢出了境界。
吕不韦淡淡抿了口鲜甜够味色泽暗紫的浊酒,举杯抬眼,“这是我一个朋友从月氏带来的葡酒,王上不妨喝一口。”
嬴政看了眼三角铜杯里那捧颜色奇怪的液体,皱了皱眉,两根细长青葱的手指搭着杯脚,但是迟疑着没有入喉。
吕不韦看着,摇头笑了笑。这孩子还是戒心这么重。
“酒没毒。你看老夫不还是好好的?”
嬴政冷淡地瞥了坐在对面宽衣大袍身体健壮的吕不韦一眼,似是堵着口气,仰起脖子喉结滚动一饮而尽,脖颈修长弧度优美。
他饮罢,深紫暗红的酒液还少许残留在嘴角,被舌尖一舔扫尽。
吕不韦看着他,把转铜杯,“这酒珍奇得很,当该细饮。王上这一咽,倒是错过了多少人间难有的滋味啊。”
嬴政嗤笑一声,“这天下早晚都是寡人的,何谈错过。”
他抬起眼盯着吕不韦,眼睫细长却颤着不耐。
“敢问文信侯如今能否说说司马空的身份了?”
倒是连一点欢愉和温情都觉多余。
吕不韦知道这孩子心中还有心结,按了按眼角,似是有些无奈。
他轻叹了口气,半晌开口。
“司马空,便是我那异邦友人想出的一招妙计。”
当初赵嘉有意挖他去赵国,吕不韦虽则拒绝,却总归得把人情做足,便听了顿弱的话派了个司马空过去,明面上是抗秦,暗地里却是弱赵。如此算是一举两得。
“等再过几日,王上便会收到一个消息,成则利秦,不成也利秦。”
嬴政正色,“什么消息?”
“司马空将劝赵王割地。”吕不韦目色矍铄,笑容凌厉,“当初赵国对战我老秦,四战四胜,可死伤数十万,虽有胜秦之名,却早已露了亡国之相。只消司马空拿这点去说服赵王,赵国惧我强国实力,兴许便会应允割地。”
这么看来像是痴人说梦,可赵迁昏庸愚钝,反而有机会能让不可能的变成可能。
几日后,嬴政收到的邯郸信报里也确实是这么写的。
那司马空当时就着赵国现状诘问赵迁,赵与秦谁地大?谁人多?谁更殷富?谁治国善?谁文相贤?谁将士武?谁律法明?赵王连答不如。
如此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境况,司马空奇出一计,劝赵王分一半地给秦,秦得到城池势必膨胀,膨胀便势必威胁到六国,如此六国恐惧而互相救助合纵抗秦,秦便岌岌可危不足为惧。
只是可惜。那赵王迁显然还没傻到平白送地,拒绝了司马空的提议,倒是了浪费那人许多口水。
此时灯光摇烁,嬴政听着吕不韦的设想,眸映烛火,神情不变一下。
“可若赵国拒绝割地,这又该如何?”
吕不韦眯起眼冷冽一笑,目藏寒光,“那就等着国破人亡。”
“哦?”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那位先生都备好了万全之策!只要他来咸阳面见王上,你便能知道他究竟有如何灭赵大策。”
他看起来甚是感慨,“当属古往今来第一间客啊,堪称大才,不用可惜。”
嬴政听了,不曾动容,反而冷笑了声,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文信侯是如何以为,寡、人、定、会、用、你、的、人?”
当初他罢了吕不韦的官职,一来是嫪毐之事,二来是那人的确权势滔天,可三来……
却是他俩当当真真政见不和。
那年吕不韦编纂了《吕氏春秋》,内集三千食客天南海北所知所闻,涵盖天地万物百家之论,可谓“大著”一本。书成之后,那人甚是满意,便将它公诸于咸阳城门口,请有识之士提出意见,更言若有人能更动其中一字,即刻赏赐千金。可笑所有所谓的“学士”因着吕不韦当时炙手可热位高权重,不愿得罪,便无一人站出,更无一人敢勘正其误。此事之后,吕不韦和他的《吕氏春秋》名动天下,却是触犯到了嬴政的治国信条,一个集纳百家,一个只信法家。两者无法兼行。
他想。
他大概这辈子注定了和吕不韦道不同不相为谋。
吕不韦执政多年,如今虽然放了手,可大事上却不容出错,当即板起脸眉头一凛轻斥了句。
“政儿,别胡闹!”
嬴政听得绷紧了脸握紧了拳,似是压抑着什么。
“老夫岂会害你,又岂会害这秦国?!你若对那夜老夫醉酒之事还有怨气,撒出来便是,可万不能因此误国!”
嬴政瘦削的两腮抖得越来越厉害,眉头也一跳一跳的,怒气如浪。
他砰地起身,对着吕不韦瞪目暴喊了一声,“我不是你的政儿!别叫我政儿!!!”
他抖着,胸膛汹涌起伏,牙齿也打着颤,整个人像是被逼到悬崖一线。
“是你先不要我的……我是秦王,寡人是秦王!……”
“……寡人不是你的政儿。”
他战栗着,默念着,许久才终于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身就走,衣角猎猎,在凝滞的空气里划开了一道风。
“寡人有事。先走一步。”
吕不韦静静凝望着嬴政的背影,没有发声。
两道细长的鹿形灯柱立于他身后两侧,替他拨开了本该扑没吞噬而来的黑暗阴影。
而他立于明暖而昏沉中间,却无一处可去。
如果没看错……
方才那孩子,该是眼底红了。
他俩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情同父子走到了如今的两厢陌路,甚至不出三句便会一言不合吵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他忘了。
似乎就在这几日。又似乎早已好几年。
吕不韦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倏地想起上回他醉酒后错认了人将那孩子拉进怀里亲吻放肆的事。
“……”
从来成熟稳重浑然无畏的这个男人像是也遇到了棘手的难题,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带着些颓然暗凉。
“造孽……造孽啊……”
苍夜如墨。寂寂漫长。
而此时林渊回了屋睡他的大觉,自然是不知道因为嬴政的一个决定,他的人生从此有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嬴政一路咬着牙出了吕府,待看见府外抱剑倚墙的赵高时,步伐顿了一顿。
“几更了?”
赵高看上去就像从来不会困,这种天色了依旧双目有神,“三更了。”
“回客栈歇一夜吧。”
嬴政轻淡道了句,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直直盯着赵高,墨夜里瞳仁与暗色溶于了一处。
“赵高,寡人有一事要你去办。”
“王上直说。”
“替寡人留在洛阳。盯着吕不韦。”
赵高怔了一瞬,“可咸阳那边……”
嬴政摇摇头。
“咸阳那边你不必担心,有王绾替寡人处理政务。这事……交给别人寡人都不放心,只有你,寡人只能信你。”
嬴政上前几步,语气起伏,神情紧绷,不似平常冷静自持的模样。
赵高几乎不用想,便知道这人定是在吕不韦那受了刺激。每每都是这样。
“可臣父母阿弟都在咸阳,这……”
他好不容易才能从史考到令史再到尚书卒史,为的就是一步登天当嬴政面前的大红人,夺取信任步步高升。这要是离了咸阳,无异于是放逐……
嬴政眯起眼,“这你不必担心,咸阳你想回就回,寡人不拦着你。只要能好好完成任务,届时你回来,寡人给你加官进爵连升三级,如何?”
赵高不动声色地思忖了会儿,半晌点点头,神色肃沉。
“臣,谨遵王命!”
从这之后,赵高就在洛阳安顿了下来,住在嬴政为他购置的府邸里,名义上是秦王临时安排在洛阳的特派御史,不过只是挂个空名,实际上还是内廷中枢里的尚书卒史,一时名动全城显赫震天。
而这一切,睡得酣沉的林渊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睡眼惺忪地起床时才知道。
没想一夜之间,他的小冤家就进化成了大魔王。
这下日子该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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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司马空一事是真实的,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邯郸曾称甘丹,日出升地平线为甘,日落过地平线为丹。邯郸二字即意寓中原神州日出日落之地。相传女娲曾在邯郸古中皇山中抟土造人炼石补天,是古来繁衍生息安民殷富的城都重地。
此时,天色如水。
川落曙光,清鉴湛明,丛台玉阶,烟云华色。
翠娥宫女们一个个罗裳纱衣着染黛妆,面如远霞眸如春光,似朝云浮月般在宫廷里细步慢走着,流曳缱绻,如同照映在青苔滑石上的水意诗影。
宫女们轻声曼语巧笑倩兮着,给这偌大空旷宫殿平添了不少鲜活之色。
就在这时,绿枝拂动的石板路上匆匆踏来一人,风风火火的,身后跟了一大群甚是惶恐满面冷汗的内侍婢女。
竟是赵国新王。
赵迁。
宫女们涟漪般纷纷四散开,恍如枝头惊飞的雀鸟,一点都不敢招惹这个小霸王。
向来睡到日上三竿从不上早朝的赵王,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们俯着身,低头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
这一处王宫庭院算得上是偏殿,在整个宫廷的东角落,位置冷僻。不过幸得主人清雅,将原本的荒芜之所装点得甚有格调。中庭开沟灌了条盈盈绿水,清亮明荡,上设镂竹木桥,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风致。一旁凤竹森森,高连青云,风吹过有婆娑细声。花圃里木兰沾露瑶草临波,步过便有萦绕鼻尖的温凉淡香。竹亭里还摆放着一张绿弦琴,旁设白玉冰壶水,爵盏中水底透亮,清光皎洁。
正是清风明月客,寂寂堂庑户。
在那丛枝之间,立着宽服白袍一人,似芝兰玉树绿竹君子,风姿雅致。他正手拿直背直刃的青铜削刀,专心致志地削剪着面前花枝,眉眼温和,如圭如璧,眸底点染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笑意,淡然尔雅似春风沐临。
他转过身,看到一脸气急败坏咬牙切齿的赵迁,笑意顿了顿。
“王上今日起得甚早。”
赵迁两腮帮子都被气得不住鼓动,他瞪着赵嘉低低吼了出来。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赵嘉看了看立在那人身后的内侍和婢女,压下纤长眼睫,收敛了笑意。
“有什么事,不如去里殿说罢。”
赵迁两眼如燃暗火,怒极反笑,“好,那就听王兄的,去、殿、里、说!”
甫一进殿,他就啪地一声甩上大门,瞪视着赵嘉,跺脚怒喊大发雷霆。
“你这是什么意思?!刺杀秦太后,真是好手段啊!”
他气得浑身发抖,“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什么事不通报一声就擅自行动!王兄,别逼我。我没杀你,已是格外开恩!”
当初他登上王位,幕僚便纷纷谏言除去赵嘉这个威胁,是他一压众议,方才把此事平息了过去。
赵嘉正笼袖熏香,玉冠束秀发,月眉扫星目。他看着赵迁满是怒火的模样,摇了摇头。
“迁,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我当然担心的是赵国!秦王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你派人刺杀赵姬之事万一被他们发现,指不定还怎么报复到赵国身上,届时我等又该如何自救?!”
赵迁甩着袖跺着脚,越说越气,满脸涨红地在原地踱了好几步才勉强平复差点让他岔气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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