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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龙的屋子摆设简单,不如吕府里头的富丽堂皇,也不如旅舍里头的文雅精致,一切从简,又或许不过一切从“钱”。
他曾跟林渊提到过,他一个月至多也就五百工钱,也就十罐盐或十石米的价钱。虽则如此,比起其他在工坊里做活,又或是服役抵债的穷苦百姓,却是好了太多。
这个年代,别说猪狗,有时候人连粮食都不如。
在和阎龙一边吃饭一边絮絮说话的时候,林渊大概知道了他的过往。
充满鲜血与艰辛。还有战争。
“当年秦攻上党,再攻长平,死伤众多,粮食短缺,人力紧张。我翁媪和大父都被拉去参军,老翁就拿着戈矛上战场打仗,老媪就在营里头给他们做饭,大父以前学过打铁,就留在前线给他们修兵器。最后赵国来援,秦军败退……渡江过河时,他们三人无一幸存。乱箭沉河,尸骨无存。”
阎龙摇着头,笑意半凉,眼里如水明晃。
“我那年才不到十岁,只收到了一纸讣告和三两抚恤金,别的,连副骸骨都没有。最后只在荒山上立了一座碑,埋了个衣冠冢,权当做个念想。然后,一切从头开始。”
他大口饮下麦茶,没什么神情地顿了顿。
“老子砍过柴,打过铁,入过军,脸上这疤就是当年沙场上被箭擦伤没来得及治,最后结了痂一直留了下来。再后来……再后来,就碰上了阎乐这小子。浑身皮包骨头,瘦得跟个鸡仔似的,也没人知道他从哪来,什么时候出现的城里,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点干粮吃,没想他还认准了人,一路跟着我径直回了屋。”阎龙斜睨了眼案旁闷声吃菜的阎乐,眉眼里溶满了无奈的细碎笑意。
“左右我也是一个人,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就留了他下来,两个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过来,倒也是习惯了。你看看,当初弱不禁风的小娃娃也被老子养得这么高这么大了哈哈哈……”他拍着阎乐的肩大笑,脸上那道疤随着笑意抖动不止,骇人,可也心酸。
“感情阎乐不是你亲弟弟啊……”林渊看着有些感慨,“我看你对他这么好,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就为了给他买肉买零嘴。”
“毕竟小家伙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啊。”阎龙捏了捏阎乐胳膊上的二头肌,摇了摇头,“我活到这岁数,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苦就苦点。他不一样。他还年轻得很。”
林渊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你……你不找媳妇?”
正肉酱拌饭往嘴里扒的阎乐听到这话猛地停下了筷子,直直地看着林渊。
阎龙却哂笑了声,“我没多少闲钱,面相也早就破了,不过就是个粗人,还带着个阿弟,哪个姑娘敢嫁给老子?”他摸了摸脸上的疤,手指粗糙带着老茧,摸上时不知是疼还是其他,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
“再说,这世道……人命太轻,可也太重。”
他摇了摇头,“我要不起。也给不了什么。”
林渊说的,他何尝没有想过?
可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人命不过如薤上朝露,晞灭易逝,做什么去祸害别人姑娘家?
像他爹娘像他大父一样,最后死在沙场上,离家千万里远,离他千万里远,连个魂归故里骸骨返乡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不到十岁的孩子一人孤苦伶仃?
没意思。都没意思。
阎乐就是他全部希望。
这就够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寂不说话的阎乐突然闷闷地开了口,声音是少年特有的沙哑,让人联想到了风吹竹林雨打树叶的稀疏沙沙声。
“伯兄。不丑。”
阎龙一愣,怔怔地没反应过来。
林渊却是拍案大笑,“对,你大哥不丑,英气得很!那刀疤看着就够男人!”
阎龙岁数不小,脸上又是青黑胡茬布满的络腮胡,长相老了些,不过也够野性成熟,浓眉大眼目若朗星的。要不是被那刀疤毁了容貌平添煞气,本该也是个正气英武的人物。
阎龙却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过眼红了耳根,只是在那黝黑肤色下不怎么看得出。
“行了行了!老子他娘的也不在乎这张脸,毁了就毁了,夸它做什么!”
他起身去灶屋里拿了坛家里自酿的浊酒,开封揭盖,给阎乐和林渊的碗都哗啦啦满上,溅出了不少水渍。
“今儿够开心。来,干了这酒!不管它前路如何!”
林渊拿着陶碗与二人相碰,笑意璀璨。
“来!干!”
很久以后,林渊还是会想起当年他和闫龙阎乐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暮夜时光。
简单,欢喜,而又纯粹。
就像那个夜晚,雨后尽出的漫天星子。
布满了天幕,也落满了所有人的眼眸。
在记忆的边缘闪闪发着光。
阎龙那会儿食罢,自告奋勇去厨头洗完擦碟,林渊乐得轻松,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乘着凉夜清风,懒洋洋地眺望一片星光如海。
有人走到了身后。静静的。
是阎乐。
林渊转头,朝他笑着招手,“小阎乐啊,一起坐。”
阎乐眼里闪烁着犹豫,到底还是摇摇头,只一字一句说着。
“阿乐。会坐坏。”
林渊一愣,“这怎么会坐坏?”
他这么重,也不见那木头垮啊???
“阿乐。力气大。”阎乐顿了顿,似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般,走到林渊身前。
然后,就在那人的直视下,他蹲下身,将坐在门槛上浑然未搞清楚状况的林渊一把抱起,大气都不踹地在院子里走了两三圈。
“卧、卧槽!阎乐你快放我下来!搞什么?还公主抱?!卧槽快放老子下来!!!”
林渊没想阎乐二话不说地就把他抱起,还是以如此不堪的姿势,当即使劲摇晃阎乐脖子,破口大喊得跟杀鸡似的。
阎乐没说话,顺从地放下他,从头到尾呼吸都没乱一下。
林渊却是一边扶着阎乐肩,一边弯着腰,惊魂喘气如牛。
“你够厉害。我算是知道你看着安静怎么能老闹事了。”
阎乐顿了顿,暗色里盯脚尖着声音轻低。
像穿院而过的风,飘忽入心。
“阿乐。不想。打架。”
“他们说。阿乐。怪物。野种。狗、狗娘养。”
“阿乐。不是。怪物。伯兄。好人。阿乐。是阿弟。”
林渊没想这少年竟承受着这种暴力,两眼圆睁,满是惊诧。
“他们做什么说你是怪物?”
阎乐默然许久。
似是不想将那些说自己的坏话告知与另外一人。
拂过皮肤的夜风有些冷,带着雨后的湿意与寒气,把谁的心脏冻缩着发抖。
“阿乐。傻。力气大。不爱说话。”
“谁说的你傻?!”
林渊反驳着,“你只是简单。这样很好。”
他摸了摸阎乐的头发,因为还未及弱冠,那孩子只梳了个马尾,用墨蓝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在额头两侧留了少许碎发,看着像刘海。
那双明亮如水的大眼就在碎发阴影下,专注定睛地看着他。
以苍夜作底布,眼里只盛满一人。
“力气大没什么好指摘的。不爱说话也是你的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林渊顿了顿,话语轻响带着低叹。
“做你自己就好。”
“阿乐。做自己。”
阎乐看着林渊,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像是在一点点理解。
“对。”林渊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你没做错什么,别人却平白无故地欺负你,要学会抵抗和反击。像你大哥那样男人,挥起拳头把他们揍一顿,让他们也尝尝被欺负的滋味!”
“伯兄。伯兄也这么说!”
阎乐一脸惊异,结结巴巴地出口。
两人对视望眼,林渊笑了出来,阎乐也跟着一笑。
“噗哈哈……”
月华流转,笑意清泻于一处。
如诗不绝。
正在厨房里头打扫的阎龙透过窗台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
这下好了,林渊也被那小子感染成了傻子。
估计他也逃不了了。
第二日林渊哼着小调心情颇好地提着食篮去官府时,还想着到时候要不要留一份给小阎乐送去。阎龙那家伙五大三粗的,整日奔波劳碌四处办事,之前也跟他说过阎乐平常都一人在家,也没什么好吃的,这才请了林渊去做了顿饭。
阎龙提前跟官府门吏打过招呼,因着如此林渊进门时没人阻拦,长驱直入到了大堂,却空荡荡不见一人踪影。
上回他来的时候,那县丞看着挺忙,手头上有批不完的文书,怎么这会儿就看不到了?他提声喊了两句,“有人没?我来办事!”
一小吏匆匆跑了过来,板起脸,“大堂之上何事喧哗?!”
“我是来找县令的,县丞也行。这儿人呢?”
那小吏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看着有些眼熟。
“阎龙朋友?”
林渊笑嘻嘻地点头,“对!”
“你还是先走,改个时间再来吧。县令大人和县丞大人正在里院商量事情,估计没时间接待你。”小吏挥了挥手,“我也是看在阎哥的面子上提醒你一句,别到时候被赶出来了说我没告诉你。”
林渊举举篮子,笑眯眯的,“没事,那我先把这饭菜放好,事情之后再办也行。”
正好两人在一块,也省得他分开去找,可以一起“huì lù”了。
小吏没再拦他,说了句里屋的位置,便嘟囔着走开了。
林渊摸索着往里走,庭院四处植树,奇石嶙峋。小道铺路,回廊曲折,倒也是有些手笔的。
他四处瞅瞅,最后停在了一间门框雕镂兽纹的红木门前,抬手敲了敲。
“县令和县丞大人可在里边?小的带了饭食来。”
里头过了很久才有人应了一声,沉着浑厚。
正是那章造人的声音。
“进来。”
林渊推开了门,却是立在门口猛然一怔。
没想赵高也在里面。
三人不知在商量什么事。
章造人挑眼斜睨一瞥,“是你。你来送饭做什么?”
林渊回过神来,忙把食篮放长案上,没有回视赵高注目的眼神。
“我打算开家客栈,这些饭食是孝敬县令和县丞大人的。”
跪坐在案首的赵高眯起眼冷笑一声,“你倒不错,拿着我的钱去huì lù我的人。你知不知道,huì lù可是大罪?”
林渊也没想到会和赵高撞上,这下听得没好气,抬起眼来和那人对上,瞪着。
“谁说的huì lù?这饭菜一入口就没了,你能有什么证据?”
他顿了顿,也哼笑了声,“再说,据我所知,这县令可都是由秦王钦定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人?这怕是大不敬吧!”
那时林渊还不知道,特派御史相当于秦王亲临,是地方官吏的上级长官。县令和县丞是嬴政的人,自然也是他赵高的人。
一旁身材圆润的县令庞成煖竖眉大喝了一声,“不得无礼!此乃秦王特派御史!赵高赵大人!”
赵高抬手,阻止了庞成煖的话。
他盯着林渊,面上没什么神情,“我和这小子算得上认识。你不必管。”
庞成煖霎时噤了声,低下头没敢多言。
赵高看着林渊,眸光几转,话语带着些许凌厉傲气。
“这肉不便宜,你用我的钱做的饭菜,我可有幸尝一尝?”
林渊将菜碟哐的一声摆到他面前,抬眼也是一脸自恃傲然。
“当然。赏你的。”
赵高提筷的手一顿,抬首看了林渊一眼,随即从那香味徐徐色泽金黄的肉末炖蛋里,夹了一小块送入嘴中。
就在那时,他身体猛然一僵。
像是从未被开发过的味蕾正在被什么冲击着,连脑皮都发紧。
他之前二十多年吃的到底是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