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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洛阳城晴光大好,自城外绿杨道上驶来了一辆轱辘马车,四匹油光发亮骠骏健壮的枣骝马驷行并进,辚辚车声伴着扬起的纷纷尘土,如雷霆鸣动随了一路。
那车车轴乃榆木所制,车辕为柞木,车身更是用了上好的金丝楠木,木质坚硬,金丝微烁,精美璀璨。窗牖四周镶着晶莹剔透的纯白玉,却被挂下的一帘朱红绸缎遮掩阻挡。其下雕刻着双/飞齐天的长羽凤鸟,纹饰繁复华丽,还用上好的黄金填满了精细入微栩栩如生的片羽,纯净温润的上好田黄玉装点了凤鸟神光明现的双眼。
有道是“黄金易得,田黄难求”。
这辆车无论用料还是工艺,都实属名贵非凡。
眉清目秀的车夫提着缰绳,驾着马车稳速前进。马蹄哒哒,不急不缓,似是悠游。
进城时,守门令和几个驻守的小吏照例要了他们的传来验明正身,车夫向帘子里低低说了一句,里头便递出了一枚温凉如冰的玉牌,玉质上好,洁白无瑕,辉光如暗水脉脉流动。
守门令接过玉牌,没想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失色,忙把玉牌毕恭毕敬地递了回去,然后颤颤巍巍地弯身拱手做了一天揖,屏却着呼吸两眼睁大,恭送那马车徐徐入城。
街道上清明整洁,不时掠过几辆轻便轺车,行人络绎熙攘,两旁林立着作坊民宅,碧河如带穿城而过,在岸旁摇曳着两笔蜿蜒如墨的细长杨柳。
杳杳的行了不少路,前头便是商铺群集的洛阳市坊,摩肩接踵闹响震天。
那一栊细绣着春粉嫩桃的帘子里伸出了一只手,冰肌玉肤腻滑如脂,就像溶溶荡漾在人间的一轮白日明月。春葱指尖挑起了帘角,露出了略经风霜却粉黛巧施妆容精致的一张鹅蛋脸。九鬟仙髻上插着只翡翠盈凤镶珠嵌宝金步摇,簪珥璆琳,耳珰垂珠,眉黛青青,如夺萱草。
“终是到洛阳了……”
她凝望着这座繁华兴盛的城池,眼里沉了千万点涟漪。
陪坐在右的侍女一袭烟云笼月淡黄绣蝶绉纱裙,柳腰用云带束起,在外披了件白玉兰薄罩衫,一头坠马髻斜挽了根简简单单秀玉簪。
她扶着那人点了点头,灼灼的眉目间藏不住雀跃与兴奋,“都说洛阳华贵富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市集中行人如织,驷马并行的车马前进得极其缓慢。女子瞥着窗外吆喝来往的热闹风景,眸内一暗,万波无话。
铜制马铃随着轻踩马蹄飒沓了一路,声响清脆泠泠动人,虽淹没在闹市的沸响洪流里,却也引得不少擦肩而过的路人驻足留意。
“吁!——”
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前,小车夫紧提缰绳,高喊了声,勒住了四匹骏马。
他拿出一块硬枕般的玉石,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垫在车旁,看着侍女扶着女子踩过玉垫下了车,裙摆如云飘曳摇荡。
“这就是百味楼?”
女子轻轻问了句,话语间带着浸润已久难以掩藏的威势。
侍女抬头看了眼牌匾,又看了看店面前竖立的写着“满一百钱减十钱,满二百钱减三十钱”的木牌,扑哧笑了声。
“该是它了,最近有名得很,说是好吃到不似人间有,招揽了不少贵人来。奴婢看能写出这种话的呀,定也不是一般人。”
女子淡淡笑了笑,由婢女提起裙角,跨过门槛步入了客栈,华贵雍容,身姿娉婷。
林渊在那人下车时,余光一望便已注意到。
他笑盈盈地迎上前去,“这位姑娘看着神气逼人,真如天仙下凡。不知二位是要打尖呢,还是住店?”
婢女听了捂嘴一笑,“什么姑娘呀,这是我们……”女子转首一瞥,婢女立马改口道,“这是我们夫人!”
女子十指丹蔻,拢了拢云鬟。声音清淡,如同古潭。
“可有雅间?”
林渊立马应答,“有有有!就在二楼,请。”
待女子和婢女施施而行抬步上楼后,林渊拉住正忙着招待食客的阎乐,低声问了句。
“这什么夫人看着面生,是不是洛阳人?”
阎乐愣愣地摇了摇头。
“阿乐。不识人。”
林渊敲了下他的头,然后松开了手,派了小二去雅间记食单。
那时他浑然没有想到,就在他头顶天花板上,就在这百味楼的二层雅间里,坐着这整个大秦帝国最尊贵无双的女人。
当朝太后。
赵姬。
雅间里,赵姬看着食案上堆叠有致的木简,只瞥了一眼就对侍女素人说道,“你点罢。你知我口味。”
素人应了声,仔仔细细地研究着木片上所写,“倒是奇怪,整肉、排骨、肉酱可自选,调料也多了几个闻所未闻的。”
她嗯唔着,最后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小二,“这百味楼,可有什么别样特色?”
小二笑呵呵的,“姑娘,这百味楼样样都是特色啊!”
“小二哥可有推荐?”
“要说推荐倒也有,野山椒烤鱼。”
“烤鱼?何来特色?”素人摇了摇头,“虽说关中旱地,可我们也不是没吃过鱼。”
小二两眼放光,“客官这你就不知了!那烤鱼里头还放了各色菜类肉食,用骨针缝合,放在木架上不停翻滚大火炙烤,不仅外头撒了一层盐,待把那鱼肚撕开,里头更是油香四溢焦酥咸嫩,顶级的美味啊!不是大客,我们还不卖,做起来麻烦得很哩。”
素人被说得有些心动,转头看看赵姬,赵姬依旧神情淡然,只点点头随意了句,“那就这道吧。”
素人眉眼弯弯,叫住要走的小二,“哎等等,再上两碗‘牡丹江’!”
“好嘞!”
赵姬看向素人,摇了摇头,“你还真是喜欢吃。”
“太后您自打去了雍城,都瘦了一大圈,大夫也说这样下去不利于养病,这次难得来洛阳,不好好补补怎么行?”素人睁大两眼,瞧着一脸无辜。就像不是她要吃。
“我没病。”赵姬沉声回着,顿了顿,抬眼瞧向雅间木倚兰花的四方窗格。
正是远山如黛,青螺点点。
人间正好风景。
“我只是……”
她晃着神,半晌低低说了句。
“老了。”
当初她不甘心宫墙孤寂年长色衰韶华驰去,可不过一年半载,她就成了曾经自己最害怕也最不愿成为的人。
暮气沉沉,万念枯萎,再也无暇顾及百般爱恨。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去的女人。
她余光瞥了眼正青春鲜活的素人,不知想到什么,目色沉暗,仰首便将杯中酒酿一饮入喉。
仿似这半生冤仇也随酒入口,再无相漏。
这边林渊忙得不可开交脚不着地,没想外边一声马蹄嘶鸣,轺车一顿,自伞盖之下走下了一人。
要不是太过苍白瘦削,那临立风姿还真可称得上芝兰玉树。
清光盛耀,将那人的肤色几乎照至透明,润如脂玉。
林渊两眼一亮,快步走上前去。
“是你?你怎么来了?!”
当初魏缭对他还礼,还因缘巧合地“救了他一命”,他对魏缭印象算得上不错。
魏缭一身宽袍大袖华服鲜衣,高冠束发眉宇昂然,却少了当初甫见时的尖锐与疏离。
“来洛阳有要事处理。”他环视一圈,“听闻这有家规制奇异的百味楼,顺道一看。”
林渊眨了眨眼,“那要不要再顺道一尝?”
魏缭淡然含笑,“你请?”
林渊挠了挠后脑勺,笑着,“你也算一个老熟人,当然我请!”
他招待魏缭上楼,于楼道上不经意余光一瞥。
街上正有一辆黑漆漆的马车疾驰而去,惊坏了不少路人。
“说起来,你在咸阳是做什么?”
林渊拿起兽纹漆壶,给两人各倒了杯牡丹江。牡丹江是他新制的一种佳酿,把花汁与稀释的糖水搅合在一处,还飘浮着点点碎花,观来雅致,不仅不会太腻,反而口舌留香,沁人心脾。
魏缭小酌了一口,“国尉。”
国尉主军政,掌管卫兵一千人,向来是人才最难选的官职。
一切军政杂务,包括兵士征派、大营修建、粮草运输、城垒布建等,都由国尉属管辖。国尉不仅要明军理,还要懂政事,知财务,这等人才,非全能者绝难胜任。
也因着他任了国尉,一些人开始唤他尉缭,似是百年前境况的再现。
林渊听着他的话,心头划过一念,却难以抓住。
他两眼圆亮,“我听说你受魏国威胁才出逃的,如今可是都摆平了?”
“他们敢与我作对,却不会与秦国作对。”
魏缭面色淡然,“自取灭亡,魏增还没这么蠢。”
“可你……”林渊挠了挠腮,努力组织着词句,“到底是有什么,要让魏国这样费尽心思逼你回去?”
有什么?
魏缭沉默地饮了一口,双唇点染汁液,润泽明亮。
可他却依旧抿着,将那残留的红渍舔入了喉,闷声咽下。
“你没听过……”他顿了顿,把晃着手中精巧漆杯,“《尉缭子》?”
林渊一愣,“不就是我上次捡回来的那竹册?”
魏缭点了点头,“正是此物。”
“这书有什么稀奇?”林渊半惑,觉得尉缭子听着耳熟,可仔细回想却又想不起来在哪看过。
魏缭直刃般地盯着林渊,片刻后收回目光一笑,“原来你当真不知。”
“《尉缭子》治国论道无所不包,乃一代军论奇书,更有言者曰得《尉缭子》者得天下。如今此书一出,六国争相纷抢,你说魏增他是妒也不妒?”
林渊睁大两眼,慨然不绝。
“你也叫魏缭,这么厉害的书可是你写的?”
魏缭这次的回应迟来许久,突如其来的寂静像蔓草疯长,像万蚁在背脊上暗爬。
让人难熬。
魏缭将杯中牡丹江全都饮尽了,才终于出声,开口道的却是辞别。
“多谢款待。”
他缓缓起身,笑意淡淡。
“不过在下还有要事须办,得先行一步。”
林渊一怔,“这桌上小食你还一个都没碰呢!”
“有些菜食,本就不必碰。”
魏缭意有所指,却并不说破。
林渊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招呼。
“那下次有空,你再来吃?”
魏缭抬步的脚一顿,终是跨了出去衣袖翻飞。
“吃与不吃有何重要?”
是与不是……
又有何重要。
他是魏缭。
当世唯一的尉缭。
知道这个就已足够。
魏缭徐步下楼时,看见客栈门口晃过两道华雍身影,可细细一瞥却再无踪影。
他摇摇头,暗想,也是,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而他所不知的是,就在门外马棚旁,赵姬与素人上了马车,伴着“驾”的一声,开始往吕府方向徐徐行去。
车辙纵横,就像这半生风雨路。
赵姬挑起帘子,眯起眼看着远处那高高挂起上书着“文信侯府”四字的金丝牌匾,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老朋友,总算要再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