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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夫子对于龙城县乃至那座偏远江州,隐隐有一点特殊感情。
那曾是他仕途与志向双双失意、处于低谷之时,一处宁静寡淡的心灵寄所。
江州自古多贬官。
远离关中两京的权力中心。
龙城更是江州最偏之县城。
毗邻,传闻有神女仙子身影惊鸿而过的云梦古泽。
狄夫子尤记得那儿的农家小炒菜与腌制的榨菜好吃。
民风质朴木讷,却又不失吴越儿女恩仇刚烈的血性。
只可惜穷山恶水,水灾之频繁,冠绝江南,可怜催生百姓迷信,导致境内水系鬼神的淫祀颇多。
于是狄夫子任满调走之前,留下了一座颇为满意的巧妙水闸。
省钱易造,治水高效,立竿见影。
然而眼下。
有人在龙城版图上,将他的水闸轻飘飘抹去,添上了一座大巧不工的新渠。
改堵为疏。
化腐朽为神奇。
“蝴蝶溪,折翼……渠?折断蝴蝶翼吗。”
书房的桌面上,一张展开的地图画册,折叠导致的皱褶处已经被某个胖老头的枯掌反复抚平。
有一根手指,指肚沿着地图上那一条显眼笔直的水渠,从西端起点渡口到东端终点渡口,缓缓摩擦滑过。
像是在专注模拟着什么。
一炷香后,伏案的胖老头突然后仰,背靠椅子,颔首:
“孤子落,全盘活,此县不再穷山恶水也。恶水已治,山不复穷。”
狄夫子脸庞上露出一丝笑,转过头。
直到这时,他才看向了除这份精彩图册之外、谢旬派弟子呈来的一封信件。
此前的图册上仅有地图,与对折翼渠的详细展现,并没有对建造、促成者提及丝毫。
狄夫子抽出信纸,径直摊开,垂目,上下扫了一遍。
被派去江南看护废浔阳王一家的谢旬,在日常晒着爱徒。
然而这一次,作为天下士子公认儒门领袖、每日收到雪花般信件的胖老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将这些自荐或举荐信件匆匆扫过,束之高阁。
他起身,走去书柜,嘴里呢喃:“龙城令,欧阳良翰……”
狄夫子从书柜某叠信件中,抽出一封信,打开后,又浏览了一遍。
这封信是御史中丞沈希声去往江南做巡察使,治水患、查米案,返回洛京后,第一时间递送过来的。
除了介绍此次江南行的详情,这位御史中丞话里话外,都在夸赞一位年轻县令,信件末尾也颇酸的提过他是“谢旬高徒”。
欧阳良翰。
狄夫子有些印象。
久视元年那一榜的进士探花郎,名字也取得好,初得女皇赏拔,在丁母忧后,再度回京任御史。
但似是受卫氏诱导,他冲动谏告盛宠骄横的长乐公主,当庭顶撞女皇,廷杖七十,下狱。
此事,直接导致幽居宫廷的相王十分不满。
长乐公主是相王的亲妹妹,也姓离,本就同情父系亲族,是相王尽全力拉拢的对象。
而欧阳良翰出身儒门书院,天然的保守清流一派。
嗯暂且抛开长乐公主持宠骄横、逾越法制的事实不谈,嗯,有卫氏女皇在前面做表率,大周公主等女性贵族骄纵傲慢些怎么了?
他应该屁股坐在离氏与乾统这边才对,结果刀刃向内,连自己人都捅?
把要拉拢的重要盟友推往死敌卫氏,只管对错,不管屁股?
哪里冒出的只会明辨是非的傻子?
相王那边颇为生气,当时传来的意思是,任由欧阳良翰自身自灭,让他们这些保离老臣不要管,死在狱中就算了,顺便还益于长乐公主消气,让这件事早点过去。
然而,欧阳良翰毕竟是白鹿洞书院出身,又是在南北士林人缘极好的醇儒谢旬高徒。
于是,当时包括沈希声在内的几位白鹿洞出身的老臣们,默契的上书试了试,再联合沸腾的洛阳士林清议……最后竟是捞出了人来。
不过,欧阳良翰却也被女皇陛下随手打发去了偏远的江州,做了个芝麻县令。
虽然他获得了世人心中正人君子的美名。
但也得罪了相王与长乐公主那边,朝中的保离派大臣们,大多数达成共识,不敢再帮,暂不多管。
后来,也只有谢旬还在关心这位爱徒,时常引荐。
不过他也不敢再奢求太多,爱徒平安即可,就当是去地方历练、抹平棱角,对于此前沈希声等好友的援手十分感激……
那一次风波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狄夫子并没有太多过问,当时他仍在忙一件更为重要之事。
所以这些都是沈希声等几位大臣在奔走。
不过,狄夫子对此也是默认同意态度。
除了维护御史敢言直谏的清流传统外,
他其实想瞧一瞧,女皇陛下的态度,是否转变。
自从女皇陛下临朝,夺取儿子皇位,以威制天下,启用娘家卫氏、狠辣酷吏与阴阳家练气士,大力清洗朝堂,改乾为周之后。
“河清海晏”了太久,狄夫子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勇敢无畏的年轻人了。
竟敢提前备棺,冒犯圣颜,顶撞公主,指桑骂槐,把这母女俩一块儿骂。
既然卫氏欲利用欧阳良翰攻击长乐公主,往保离派大臣们身上泼污水。
那他也借欧阳良翰之事,来个投石问路。
狄夫子要瞧瞧,眼下坐稳朝堂多年、自觉法统已经稳固的女皇殿下,是否开始重视起身前身后名了,考虑所谓的“千古圣名”。
好大喜功的帝王,大多是爱惜羽翼,哪怕明面上的。
最后的结果是,在天下士林的沸腾、与洛阳城民意的广泛同情下,女皇陛下虽大怒,却最终压住了杀心,
后来,反而还利用长乐公主主动提出不杀、不给他名垂青史机会的理由,顺驴下坡,未杀欧阳良翰,
并且还名义上给了他升官,驱出了京城。
看来陛下终究是已年迈,开始意识到某些身后事与身后名了。
而此前所做的种种冷血之事,也开始在尽力粉饰,
近些年来,对太平盛世的广为歌颂,就是最为明显的例子。
她是在努力效仿太宗英迹啊。
狄夫子叹气,摇了摇头。
不管如何,洞明女皇有如此心迹转向,关于某些此前提都不能提的话题,他可以开始缓缓推进了。
如此看来,欧阳良翰谏告长乐公主的事件,利弊交加,确实算是效益挺大,虽然这位年轻人也算是歪打正着。
不过,狄夫子不太喜欢,一个只会明辨是非的年轻人。
因为躺下什么也不干,只明辨是非,易;
而站起身,起而行之,去办实事,难。
况且有时候,明辨是非也很难,
这连圣人都不一定辩的明白。
他年少读书,阅览万卷,发现明辨是非这件事,简直难倒了古往今来的无数英雄好汉。
可它又像一味容易上瘾的大补药,令年轻人激动万分,最后只会成日明辨是非,荒废了正业。于是他年轻时就立志,不能做一个只会明辨是非的所谓清官……
书房窗外,一片树林齐齐攒动,哗哗声传入屋中,拂起了胖老头手中信纸的薄角。
狄夫子看了眼案上随风翻起的折翼渠图画,若有所思:
“不只会明辨是非吗……”
翌日,狄夫子早起,去上早朝,日常代领满朝文武,觐见女皇。
下朝后,又被女皇陛下留住,随圣驾去往仁寿殿,获赐绣凳,一同坐着接见了外邦朝贡的使臣,后者们俯首称臣,崇敬歌颂,女皇手背撑下巴,颇为满意,赏赐天朝上国该有的重礼,狄夫子坐旁边,面无表情……
半个时辰后,年迈女皇终于放过了胖老头,准回官署。
狄夫子慢吞吞回到凤阁大殿,在靠窗的小案几上坐下,摆弄算筹。
下方两排凤阁属官们,不时朝殿内上首瞥一眼。
狄夫子低头算账,一如往常。
作为当场宰相,一举一动,皆有无数双或敌或友的眼睛盯着他,猜测其动机,揣摩其心思。
狄夫子早已习惯。
一日无话。
卯初二刻又至,狄夫子离座,依旧率先出殿。
不过这一回,他脚步略微放慢了点,有些慢吞,路过御史台时,恰好碰见同样下值的御史中丞沈希声。
“夫子。”沈希声行礼。
狄夫子背手身后,轻“嗯”一声,径自走在前面。
沈希声不动声色跟上。
二人似是顺路,去往应天门的,又恰好撇开了主干道的人群大部队。
短暂的路程里,狄夫子头不回的对沈希声言语了几句。
后者微愣,不等他多问,二人临近应天门,狄夫子上前,迎上朱紫公卿,把沈希声留在了身后。
这位御史中丞脸色若有所思。
翌日一早。
御史台的一位年轻监察御史,带着一纸文书,昂首走进天官吏部司。
年轻御史要求调用江南道今年各州县上报的政绩考状,事无巨细,悉数带走,供长官复查。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权,包括对官员政绩升迁凭据的复查,调用这些档案倒也不足为奇。
吏部司官员扫了一眼文书右下角某位沈大人的印章与签字,确认无误,便转头带人,入库取拿档案。
……
夜凉如水。
积善坊内,一座低调朴素的宅邸,白日门外的车水马龙早已散去,直到深夜才稍微安静。
此刻,这座宰相宅邸内,灯火稀疏。
这与周围灯火通明、彻夜不息的富贵府邸,还有不远处的洛水边、临水长街上一座座闪耀五颜六色灯光的华美朱楼,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在洛阳,当朝宰相与爱出汗的有技术的女子,甚至能住在同一个里坊。
洛阳城内街道纵横,里坊毗邻,特殊的里坊制度便于管理,虽有宵禁,但是洛阳城乃是当世第一等繁华之所,汇聚百万人口。
宵禁也只是限制各个里坊间人员流动,丝毫不限单座里坊内的特殊夜生活。
不远处洛水畔的青楼喧闹,丝毫没有打扰某间书房内的沉默气氛。
狄夫子安静翻看一本本奏折与考状,
桌上,独亮的一粒灯火,隐隐照耀出奏折与考状上,那些江南道江州官吏们的姓名。
甚至其中某一本奏折上,还有“欧阳良翰”一闪而过的四字名。
关于龙城治水与折翼渠的所有上报奏折,全都在这里。
其中,还包括记录州县各级官员评价与见闻的考状。
全都是围绕那一座折翼渠的修建始末与详情。
虽洛都与江南道远隔万里,但关于某位年轻县令默默修建折翼渠的全过程,渐渐在灯火下眯起眼睛的胖老头脑海中,迅速拼凑出全貌。
对于这种事,狄夫子从不偏听,
哪怕是谢旬、沈希声等亲信晚辈。
“呵。”
狄夫子轻笑一声。
他翻了一圈官员们关于折翼渠的上报奏折,有些理解为什么这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水利营造,
在上报洛阳之后,丝毫没在天官等三省六部引起哪怕一丝讨论了。
除了吏部司里,负责考核地方官员政绩的上官疏忽职守。
还有这一整条能反馈地方官政绩的渠道,几乎完全僵化堵塞的缘故。
这些奏折里面,江州府的一大半视察官员、还有龙城县周围被惠及的数县官员,言辞皆不吝夸赞。
但也有泛泛而谈、或褒中有贬的,例如那位江州刺史王冷然。
试看,天下十道其它州县,上报给天官吏部司的政绩工程,无不是统一的褒奖之词,默契抱团,吹的天花乱坠。
人家的政绩,是只有三分货,也硬生生吹成十分。
而这座折翼渠倒好,实打实的十分货,金闪闪的政绩。
结果吹没吹的怎么样,还有一批人暗戳戳的拉后腿,来了个褒贬不一,
这放在吏部考核官员眼里,能有个五分就不错了,这还要求考核官员有点水利知识,算是识货的。
胖老头放下这一叠奏折,摇了摇头,闭目揉了揉眉心。
少顷,他睁眼,默默转头,拿起了单独放在手边的那一本平平无奇的奏折。
再度翻看。
这本奏折,署名“欧阳良翰”四字。
正是正是龙城县主官,谢旬的那位爱徒。
然呈递政绩奏折的众多官员中,最离谱的一个也是他。
别的地方的主官,还知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下。
这个欧阳良翰倒好,似是把夸赞的流程,全放心大胆的交给了县衙贰官刁县丞,
而他的奏折上,什么歌功颂德的话都没有,把一行行的数字往上面贴举,似乎深怕吏部司悠哉喝茶的上官能看懂它一样。
烛火散发橘色的光晕,照亮了某位年轻县令奏折上密密麻麻如蝌蚪的数字。
“有意思。”
胖老头忽笑。
他捏奏折的手指,下意识的跳动轻点页封,像是在拨动一副算筹。
这个年轻后辈喜欢甩数字,巧了,他狄夫子最熟悉的也是数字。
“也喜欢算账吗。”
这个欧阳良翰在这份奏折仔细算了一笔账。
算出了此次的赈灾治水,他龙城县给江州与朝廷省了多少银粮,喂饱了多少灾民。
算出了,他反向支援周围数座受灾县、甚至补齐了江州被硕鼠啃空的济民仓。
算出了,他几乎不花朝廷一文钱、招集米商投资修建的折翼渠与新渡口,每年能给龙城百姓们提高多少隐形收入,能反哺朝廷多少商贸官税……
一笔一笔账目,一列一列数字,被年轻县令白字黑字、平平常常的列举在这份奏折上。
这才是一位地方父母官最大的炫耀。
然而这一本实事求是的奏折,此前静静躺在天官吏部司的昏暗库房里,被压箱底,崭新如初。
没有往上递到女皇陛下与任何一位政事堂相公的手里。
若不是恰好欧阳良翰上面也有人、有五姓七望出身的名儒恩师举荐的话。
狄夫子合上奏折,微微一叹。
“是一根能当厨子的极好苗子,老夫也差点看走眼了,得‘抓’回来,不可放走。
“该怎么安置呢,是调回京城、近身慢慢地培养,还是就近……给他一条通天之道呢,虽然那一家人风险其实挺大的……”
他注视前方空荡荡的书房,沉默了好一会儿,遽然伸手,将面前的一堆奏折与考状向正前方推出了三尺距离。
胖老头这一番推手示意、请君自便的动作扇出来的微风,令桌上那一粒黄烛摇曳不已,却始终不熄。
他面朝空屋,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自己来选吧。”
小戎去调下作息,下一章更新要在明天下午了,好兄弟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