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艄公的儿子低头看着自己的两片光脚在湖边碎石路上慢吞吞地翻。尖利的石子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滚烫,湖水升起的茫茫雾气像白色的火焰,灼得湖区四乡八镇的老弱妇孺蜷伏在窗口的凉竹板上,或者柳荫下乌篷小船的底舱里。走近渔村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会儿用来辨认道路,这时石子的棱角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脚掌心。他隔着十几张晾晒的巨大渔网眯眼望去,在千疮百孔的网眼中,他看见了一棵结果的石榴树和一堵褐色的院墙。
他继续向前走,当走到褐色院墙下已能清楚地仰视到石榴树时,宽大青衫内浑身的热汗已经干了,从朱漆斑驳的院门缝里吹出的凉风让他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他定了定神,举手去敲门,门吱吱地轻响着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很瘦,很高,一袭淡淡的麻纱青衫,他拿不准她是夫人、小姐,还是丫头。她莞尔一笑,我是青梅。
他低下头,青梅姐姐。他卷曲的长发拢在脑后,像闪闪发光的马鬃,低头的时候长发颤了一下滑过右肩落到胸前。青梅伸手握住他的发梢,在长而白腻的手中揉搓了一下。你是个好孩子。夫人正在等你。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那棵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撑开了毒太阳,院内满是绿荫和沉寂。他随着青梅走,院中的小径在肆意丛生的龟背竹间弯曲着伸展,肥厚的心形叶片绽开细密的裂纹,他再次想到了那些深浅远近的网眼,它们不动声色地罩住了这里的一切。
走完这片龟背竹,跨过一堵坍塌的潮湿土墙,他们上了一条用芦苇叶加盖的露天曲廊。青梅的步子迈得很细很快,她的背脊挺得很直,每一步都伴着麻纱青衫有节奏地颤动。艄公的儿子却感到自己的步子又乱又笨,完全没有站在甲板上的镇定与果决,他的心里充满了烦躁和懊悔,两腋冷汗在六月暑天涔涔而下。就在这时,青梅的身影一拐,不见了。
他没有停脚也没有声张,他觉得自己只能向前了。他走出曲廊,又进入一个小院,小院里重重叠叠地对扣着大小酒缸,酒缸中闪开一条芳草离离的缝来,他在缝中踮着脚尖轻轻挪动,就像穿越一条危险的峡谷。他听到自己悄无声息的脚步在空洞的酒缸中,被放大成经久不绝的嗡鸣。然后他又走过了一座湘妃竹搭就的凉亭,黄澄澄的竹竿上还连带着枯干萎缩的竹叶。横过凉亭的石砌小路一直指向一所大宅的高台阶下。大宅的门口垂着一张竹帘,他站在竹帘外叫了一声,夫人。没有回应。他隔帘向里望,屋里黯然无光,只嗅到一股淡淡的霉味。他掀开帘子走进去,这才发觉是书房。
书房很大,当中摆着一张大案,墙上挂满字画,案上、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铜的瓷的瓶罐罐,看似混乱,又像有序。大案靠椅子的一方空出了一个半圆形,大概是为主人常常伏案而留下的吧。一块揭开盖子的荷叶形大砚台,凝干的墨汁已把半截墨杆和一管毛笔沾结在了一起。风把一卷泛黄的白麻纸吹得展开又合拢,艄公的儿子看见纸上潦潦草草的字迹,就像在莲叶间窜来游去的受惊的鱼群。他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想去翻动纸卷的冲动,他觉得在那些天书般的字迹里隐伏着使他激动不已的大秘密。
他从书房角落一扇虚掩的小门跨出去,站在一条狭长的天井里,两边的屋檐与屋檐紧靠着,从中泻下一堵单薄而强烈的阳光,闪闪发亮的气尘在这堵光墙中自由地漂游着追逐着;透过阳光,是一幅伸手可及的蓝布门帘,蓝布底沿上稀稀落落印着几朵小白花,冷清而没生气。他呼吸急促,脑子里一片晕眩,左脚在跨过阶沿的同时,一把撩开了布帘。
一条长蛇向他迎面扑过来。那蛇倒吊在一间雕花大床的如意帐钩上,底色漆黑而花纹五彩斑斓,蛇口暴张,须牙毕露,凌空腾跃只在一发千钧之间。就在这一刻,艄公的儿子完全平静下来了。他右手向上一指,宽大的袖袍滑到腋口,露出一条被阳光和湖风熏沐得又黑又亮的长臂来,几乎同时,他的左手已经牢牢地掐住了蛇头下的七寸处。
放了它,孩子。一位妇人从一排屏风后转出来。放了它,它是一条假蛇。浅色的丝绸屏风上没有涂抹一字一画,正像一块雨后素净的天空,清晰地勾勒出妇人高大丰腴的轮廓。是的,夫人。艄公的儿子埋下头,垂手而立,宽大的袖子回落下去,那条像蛇身一样光滑、柔韧的长臂在这位以写词名世的夫人眼里顷刻间消失了。
女词人的剪影在屏风前默然定住了一小会儿。她向艄公的儿子走去,那块素净的天空越退越远,他已经能看见她身上月白色布衫粗糙的纹理,午睡后简单梳理过的乱发下无力而松弛的双颊和脖子。他从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妇人,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顶刚齐女词人那双微凸的、厚实而红润的嘴唇,他想那双红唇该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新鲜而有生气的地方了。当他已经能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体味时,他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后退,但女词人已在靠近他的一把藤椅上坐下了。他仿佛才在微微一惊之下,发现了这把藤椅的存在,它比通常的椅子更矮但更宽也更轻巧,极度倾斜的长长后背使它看起来很像一张凉床。女词人坐上去,藤椅发出一种绵软的声响,他觉得椅子马上就要被压垮了。但它却只是在承受女词人丰臀压力的地方,向下荡出些悠悠的弧线。女词人往后靠下去,深深地嘘出一口长气,她说,你坐吧,孩子。
艄公的儿子环顾四周,第一次看清了这房子又长又窄,在浅色屏风的那一端还不知道延伸出多远。但在屏风的这边,只有那间雕花大床和女词人坐着的藤椅了,他能想像出这把藤椅在这通道似的长屋内被随意挪来挪去的情景,相比之下,那间雕花大床简直就像一座结实而封闭的小房,拉紧的帐子是上闩的门,如意帐钩上倒吊的假蛇是虚构的门神,脱鞋、搁脚的两层踏板就是层层推进的台阶。他在台阶和空地之间略一选择后,盘腿坐在了地上。他正好能够清晰地看到女词人的两只大手在光滑的扶手上不停地摩挲。
夫人,你的园子真大。
大么,一座借来的废园罢了江南除了老人,寡妇,孩子,都跑了,死了。
女词人把后仰的上身抬起来坐正,藤椅在她的丰臀下再次发出几声绵软的声响。她说,听说你父亲去走远亲了?
不,他是逃走了。
为什么?
他杀了人。
杀了什么人?
我不知道。过去的事情。
他往哪儿跑呢?
他没说,大概是太湖。
女词人点点头,我曾经坐船从太湖边经过,湖水很宽,还长满了芦苇。她沉吟了片刻,那么你母亲呢?她死了,她一生下我就死了。
女词人耷下眼帘默然不语,他看见她泛青的眼帘变成了几条疲惫的皱褶。
你父亲让你来找我,是请我雇你,替我撑船、做事的。
是的,夫人。
但我很少出门,也没有多少事要做。我要你的时候,我会叫青梅来找你的。
是的,夫人。
哦,你姓什么?
父亲没有告诉过夫人吗,我姓竺。
竹子的竹?
不,天竺的竺。父亲说,我们家是从天竺来的。
是达摩家的亲戚了。
我不知道达摩是谁。
女词人一笑。五胡乱华,一苇渡江,那都是很远的事情了。我倒觉得竹子的竹更好,长得那么高挑,又那么柔软的。
艄公的儿子定定地回忆着她一闪即逝的笑容,他发现她笑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妇人,随即这个妇
人就像他的故国“天竺”一样消失得很远很远了。
我给你取个名字,叫“寤生”吧。为什么是“寤生”呢?
“寤生”就是难产,你父亲杀了人,你也杀了人,你倒着身子从你母亲肚子里出来,你杀死了你母亲。我不懂你的意思,夫人。他看到女词人摩挲扶手的双手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一个中指轻点四指微翘的动作上。他觉得那冷冷的一点,正点在自己胸膛中一口黑暗的冰窖上。夫人今天要去芦茨,是现在动身吗?
不,我改变主意了。女词人把上身再次斜靠在椅背上,我可能这个夏天哪儿也不去了。我这儿用得着你的时候很少,你先回去吧。
艄公的儿子从地上站起来,几乎同时,女词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看着这个疲惫而慵懒的妇人,对她会有这样轻捷的动作微微感到吃惊。大约是阳光斜射的缘故,那面浅色的丝绸屏风忽然大亮起来,这使狭长屋内的光线变得稍微充足了一点。女词人那件长大的月白袍子同她的肤色非常接近,这仿佛使她的身体通过袍子延伸出来,显得更加高大了。他发现女词人倒背着双手,也在静静地打量自己,不由低下头。女词人说,你穿谁的衣服,这么难看。
父亲的衣服。我来夫人这儿才穿的。
女词人笑了,难道你平时不穿衣服了?
是的,夫人,天太热了,在水上我从不穿衣服。他注意到她的笑容持续了一小会儿,但煞尾却有些勉强了。
唔,天真的那么热么你给我撑船,也敢不穿衣服吗?她又笑了笑,但只是两片新鲜、红润的厚唇嚅动了几下。你先回去吧,孩子。
艄公的儿子退出屋去,跨过那堵单薄而强烈的阳光,穿越了空旷而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书房,他隐约听到有人呼“寤生”但他不知这是在叫谁。他试图沿原路返回,可他过了凉亭就迷路了,他觉得这宅院里纵横交错的小径,简直就是远方重重叠叠的渔网的投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发现自己又站到了那棵果实累累的石榴树下了。石榴树的树身大约有一人合抱那么粗,表皮印满了斑斑疤痕,潮湿的下半截还爬满了厚腻腻的青苔和蕨类。但它的枝叶却像一团乌云船浓密结实,它挂满的扁圆、硕大的石榴,下部纷纷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暴露出隐秘焦渴、粒粒膨胀的内瓤。艄公的儿子看得呆了,他不觉伸出长臂,用一根细指尖往石榴下部的裂口中轻轻抠去
夫人待你好吗?
他打了一个冷战,侧过身去,看到青梅正站在刚才给他开门的地方,微噘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