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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凉风习习,烈日高照,乳白色的液体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藏青色的石头上。此情此景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忆犹新。青葱岁月,少年心气。
那些闪亮的日子,也许注定该被永生怀念。五点多我们才下山,等骑到家天都擦黑了。刚进院子,母亲就冲了出来,咆哮着问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说爬山了。
她带着哭腔说:“严林你还小啊,不能打声招呼啊?”我心里猛然一痛,立在院子里半晌没动。
母亲厉声说:“你发什么愣,快洗洗吃饭!”姜面条,就着一小碟卤猪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饿坏了。母亲在一旁看电视,也不说话。当时央视在热播“黑洞”万人空巷,但我家当然没有那个氛围。
由于吃得太快,一颗黄豆呛住了气眼,我连连咳嗽了几声。母亲这才说:“慢点会死啊,又没人跟你抢。”话语间隐隐带着丝笑意。
我抬眼瞥过去,她又绷紧了脸。从父亲出事起,我再没见她笑过。一集结束,母亲出去了。我吃完饭,主动收拾碗筷。到厨房门口时,母亲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晾好的衣物,还有几件床单被罩,看起来真是个庞然大物。
我没话找话:“怎么洗那么多,床单被罩不是才换过?”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亲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把碗筷放进洗碗池,我感到飞扬的心又跌落下来。
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世界杯。田径队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起罗纳尔多和贝克汉姆来唾液纷飞。大家都在打赌是巴西还是意大利夺冠。街头巷尾响起了“生命之杯”
连早操的集合哨都换成了“herewego”当然,这一切和我关系不大。6月13号正好是周六,我们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在前城镇化时代,庙会可是个盛大节日,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都会来凑凑热闹。
村子正中央搭起戏台,各路戏班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姥爷也蹬个三轮车带着姥姥出来散心。姥姥这时已经老年痴呆了,嘴角不时耷拉着口涎,但好歹还认识人。见到我,一把抱住,就开始哭,嘴里呜啦啦个不停。有些口齿不清,但大概意思无非是后悔将女儿推进了这个火坑里。
姥爷一面骂她,一面也撇过脸,抹起了泪。领着俩老人在庙会转了一圈,就回了家,此时正值高考冲刺阶段,母亲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厨,我搭手,炒了两个菜,闷了锅卤面。
几个人坐一块,话题除了麦收,就是父亲。爷爷说:“放心吧,没事儿啦,集资款还上,人家凭什么还难为你啊。过两天审完了,人就放出来了。”连我都知道爷爷的话只能听一半,这都6月中旬了,法院传票也没下来。
“这都吃上了,我没来晚吧?”伴着高亮的女声,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高挑苗条,花枝招展,这样的女人出现在农村庙会未免太过显眼。来人正是我大姨,陆永平的老婆。
记得那天她穿了个v领短袖,下身似乎是个短裙,没穿丝袜,脚蹬一双松糕凉鞋,那年头正流行松糕鞋。
但都是年轻女孩在穿,陡然见一个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一同来的还有我的小表弟,黑黑瘦瘦,三角眼,厚嘴唇,跟陆永平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叫了声爸妈叔婶,她就夹着腿直奔厕所,很快里面传出了嗤嗤的水声。爷爷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饭。
姥爷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姥姥夹着面条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她是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我大姨边洗手边说戏班子唱的怎么怎么烂,姥姥姥爷要是出场肯定能把他们吓死,在凉亭里坐下,她才问我:“你妈呢?”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哦,忙学生的吧,快高考了。”奶奶问:“凤棠怎么有闲来逛农村庙会,宾馆不用管啊。”她说:“嘿,雇人家看呗,老在那儿杵着还不把人憋疯?”张凤棠长我母亲两岁,以前在羊毛衫厂上班。
后来在商业街开了家小宾馆。表弟一声不响已经吃上了。张凤棠端起碗,说:“饭够不够,不够我出去吃。”奶奶没吭声,爷爷忙说:“够够够,做的就是六七个人的饭。”张凤棠的到来让饭局变得沉默下来。
尽管她一张嘴说个不停。东家事西家事,又是宾馆里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又是陆永平怎么怎么被人诬陷,一会儿又恭喜我运动会得了冠军,说这下肯定要保送一中了吧。
张凤棠长相倒也端庄,长脸大眼高鼻薄唇,一头酒红色卷发披肩,可惜右嘴角坐着颗嗜吃痣,没由来给人一种刻薄的印象。
她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让人难以忍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我放下碗筷,说出去溜一圈。我回家时,姥爷姥姥已经走了。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问爷爷呢,她说喝了点酒,床上眯着呢。我又说坐这儿不热啊。
奶奶说我这老太婆现在只知道冷,哪还知道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落在红砖墙上影子,心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压低声音:“你这个姨啊,自从你爸出事儿就来过家里一次,以后再也不见影了。这不来了,东拉西扯,半句也不提和平的事儿。这可是你亲姨呢。”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高考那两天家里正好收麦。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脱粒、拉到家里,自己晒晒扬扬就直接入仓了。
老实说,自从机械化收割以来,连父亲也没扛过几袋麦子。家里地不少,有个六七亩,父母虽是城市户口,但因为爷爷的关系,一分地也没少划。奶奶愁得要死,说这老弱病残的可咋办?
爷爷硬撑:“我这身子骨你可别小瞧了。再说,不还有林林吗?”我说:“对,还有我。”奶奶哼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6月24号母亲回来很晚。记得那天正转播阿根廷的比赛,爷爷奶奶也在客厅里坐着。一进门,母亲就说我小舅会来帮忙,末了又说陆永平手里有三台收割机,看他有空过来一趟就行了。
奶奶说:“光说不行,你打过招呼了没?得事先说好啊。”母亲嗯了一声,就去打电话。陆永平他妈接的电话,说人不在家。
母亲又拨了陆永平的大哥大。声音很嘈杂,应该是在地里,他说:“自家妹子还打什么招呼,不用你吭声哥明天也会过去。”第二天我随爷爷赶到地里,小舅已经在那儿了。
他踢了我一脚,笑着说:“哟,大壮力来了?那我可回去咯。”小舅就这样,直到今天还是个大小孩。
没一会儿陆永平也来了,带着四五个人,开了台联合收割机。人多就是力量大,当天就收了三块地,大概四亩左右。26号母亲也来了,但没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饭了。
两天下来拢共收了六亩,养猪场还有两块洼地,太湿,机器进不去,就先撇开不管了。高考结束后母亲就清闲多了,多半时间在家晒麦子。
别看爷爷一把老骨头,七八十斤一袋麦子还是扛得起来的。母亲就和奶奶两人抬。我早上起来也试着扛过几袋,但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歇。母亲看见了,说:“你省省吧,别闪了腰。赶快去吃饭,不用上学了?”
之后有一天我晚自习回来,正好碰见陆永平和爷爷在客厅喝酒。爷爷已经高了,老脸通红,拉住我说:“林林啊,你真是有个好姨夫!今年可多亏了你姨夫啊!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话就好了。”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见,爷爷这么说,让我心里十分不爽。
陆永平也有点高,当下就说:“叔您这话可就见外了。亲妹子,亲外甥,都一家人,我就拿林林当儿子看。林林啊,营养费没了吧,姨夫这里有,尽管开口!”说着往茶几上拍了几张小金鱼。我也不理他,径直问:“我妈呢?”爷爷哼唧半天。
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时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她还是那件碎花连衣裙,趿拉着一双粉红凉拖,对我熟视无睹,直到送走爷爷和陆永平,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洗完澡出来,母亲站在院子里。
她冷不丁问我:“营养费咋回事儿?”7月1号会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径队不让人闲着,又召集我们开会,说是作学年总结。
谁知到了校门口,门卫死活不放行,不一会儿体育老师来了,说今天教委要来巡视考场,这个会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试后。完了他还鞠了一躬,笑着说:“同学们,真对不起!”
既然这样,大家迅速作鸟兽散。三班的王伟超喊我去捣台球,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他给我发根烟,骂了声蔫货,就蹬上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