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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
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
没记错的话,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
我们只知道,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
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母亲:“还记得郭晟不?”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
“啊。”“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
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母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
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橙汁,长叹了口气。
“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
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我说:“啊?”
“那个案子。”“哦,说过。”沉默片刻。“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我只好掇了两筷子。“藏得挺深啊你?”“啊?”“啥时候知道的?”
“刚知道啊。”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息啊。“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
“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兴这个。”
“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
她说:“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老贺说:“大忙人!”
“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没吃啊?”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
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
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意轻敌了,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我说:“哪有?”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
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
“干啥去?”“上去再说。”她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母亲呸一声:“女人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
片刻,她又小声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台。
母亲问我要不要,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就是时间黑洞。
打发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个了。“邀请多还不好?”“人都拿你当戏班子。
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的初衷还差得远啊。”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
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生猛有力。回学校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马上到。“令堂走了?”
“还没。”“噢。”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
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校门口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
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陈瑶还要紧张。
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
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
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又要了一瓶可乐。
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谨慎。
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
“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
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