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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秀琴夸张地扭着腰,笑得咯咯咯的。于是白面书牛也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简直像个武侠剧里的人物。
他右手捏着几页纸,左手扶了扶眼镜,很明显朝母亲方向瞥了一眼,值得一提的是,这货腰杆始终挺得笔直,仿佛脊梁上别了根扁担。“我那个舅,你啊得叫老舅!
他家那二孙子,啊,见天跑网吧玩游戏,废了!以前还闭眼就能考上重点哩!”牛秀琴在母亲和陈建军间来回摆动着脑袋,活像个落地扇。“网瘾是个大问题啊。”陈建军拖长调子。
他俯下身,很快签好了名。“那可不!”牛秀琴顺势把那两张纸接到手里,又扭过脸来“凤棠家那个也是整天往网吧钻,可得好好管管!”“是吧?也听我姐说了,不过孩儿挺懂事儿的。”
“懂事儿有个屁用,就老陈说的,那是瘾,毒瘾一样,难戒!”这老姨语气凛冽,却又倏地笑逐颜开,顷刻笑声便在局促的画面里滚动开来“先走我,啊,还得干活去!”稍一顿,她又背着镜头扬扬脸:“我这外甥女你可不能怠慢啊老陈!”陈建军笑笑,没说话,但母亲开口了。
“嗒嗒”两声,她便出现在画面里:“哎,等等我,我这也是签个名儿,艺术科的章盖好了都。”母亲边走边从挎包里抽了一张纸出来,剪裁得体的西服裙下难免曲线圆润。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
“啧,急啥,刚来就走啊?”牛秀琴扭转过身来,右手搭上母亲肩膀,轻轻一滑,又扶住了细腰,于是饱满的肥臀便愈加突出,臀瓣两侧显出内裤的痕迹。
几乎与此同时,这老姨甩甩手里的文件,撇脸瞟了一眼镜头:“也陪我们老陈唠唠嗑,我是手头事儿多,得准备材料,一会儿要开会,先走先走啊。”丰满的牛秀琴轻盈得像一阵风,只容母亲徒劳地“哎”了一声。片刻“砰”
地一声响“嗒嗒嗒”的尾巴也被生生截断。母亲僵硬着扭过身来。“这个牛秀琴,整天没大没小。”陈建军捏着那张纸,摇头苦笑。母亲似乎也笑了笑,没吭声。
“坐嘛坐嘛。”陈建军垂下头,在纸上瞄一眼,又迅速抬了起来,母亲没说话,也没动。陈建军“啧”了一声:“坐嘛!”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于是母亲坐了下来,不是沙发,而是办公桌前的一个矮背皮椅。
棕褐色的沙发扶手挡住了画面的左下角,除了一张侧脸,母亲只露出一截手腕,倒是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腿在狭小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陈建军也坐了下来,伴随着一口长吐出的气。
“这备案啊说到底也只是备案,哎,”他埋头签字,兀地又抬起头来“上次去林城,那姓黄的(也可能是“姓王的”)没再耍横吧?”“没有,屁颠儿屁颠儿的。”
母亲笑了笑,她直直地靠在椅背上,衬领洁白。“这老王八蛋,头长疮脚流脓的货,欠他妈弄,我”法令纹生动地浮现出来。
白面书生突然没了音,薄嘴唇抿了抿,终究又咧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那脸都憋得有点红,像二八少女开了朵娇羞的花。母亲没搭茬,而是仰起了脸,桌椅下的小腿不经意地挪了挪。少倾,她笑笑,轻叹了口气。
“斯文败类,不说他了,”陈建军放下钢笔,往前靠了靠,双手在巨大的陶瓷笔筒后握紧“跟你说个正经事儿。”
“啥?”“那个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你知道吧?”法令纹扬起,陈建军扶扶眼镜“钢厂牵头那个。”母亲只是嗯了声,似是有些迟疑。“我想让它给剧团捐赠点。”“不行不行。”母亲立马摇头。
“那有啥,”陈建军靠到椅背上“咱剧团到钢厂演出也不是白演的,再说了,现在剧团不是经济困难嘛”
“那也不行,不合适。”母亲挎了挎包。“你说你这犟劲儿啊凤兰,剧团现在啥情况我一清二楚,你就说包大巴(听不太清,好像是)一天多少钱吧。”母亲盯着书柜,没吭声。“几十号人吃喝拉撒。那可不是开玩笑”
母亲还是没动。“凤兰,”陈建军几乎要俯到桌面上“国企赞助文化发展实属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不然那些钱也是流进他们自己腰包里了。”
“你以为这文化发展基金是干啥的?它就是扶持文化发展的啊。”“这事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替你拿主意了,啊,回头填个申请表,走走流程,二十万也不多,先救救急。”
母亲垂头拢拢头发,很快又仰脸笑了笑,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却嗅到一丝苦涩的味道。
那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创业多半如此,起初还好说,一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奶奶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母亲硬摁着没让动。
“你这犟劲儿十头毛驴也拉不回来,”陈建军笑笑,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我看连赵红妆也赶不上你。”母亲接过去,没搭茬,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好一会儿,她问:“乐乐(音)在美国会诊咋样?”
“还行吧,”陈建军抹抹额头,又扶扶眼镜,声音似乎洪亮了许多“到底是美国啊,人家的技术领先咱们三五十年,治疗方案也多,啊,人性化。有个南加大的教授发明了一种反射弧循环式渐进疗法,经临床验证。那是相当有效”
陈建军像打了鸡血,一张嘴怎么也停不下来,两手搁桌面上蝴蝶交配般上下翻转,直到母亲问确诊了吧,他才又扶扶眼镜,跌回了椅背。沉默。半响他抬抬下巴,笑了笑:“确诊了,高功能低智商自闭症。”
这次声音小了许多,伴着一丝喘息,仿佛适才膨胀的气球被戳了个眼儿,瞬间干瘪下来。母亲也轻叹口气。
她似乎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主要是孩子太小,现在治疗有些困难,她妈还琢磨着过个一两年挂职,到美国,啊,澳大利亚去,让老外搞几个疗程。我说几个疗程哪行,这咋说也是个长期工程啊,哪能一蹴而就。”
“好在发现早,医生也说了,咱们人类的可塑性那是相当强。”“这个,啊,国外的治疗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陈建军又开始絮絮叨叨,母亲不置一词,只是偶尔点点头。
后来她笑笑说:“那还不错,记得国外有这方面的矫正先例,起码啊,将来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陈建军揉着眼,半晌没说话。再戴上眼镜时,他叹口气:“是啊,是啊。”好一阵都没人吭声。哪个几角旮旯里传来钟表的嘀嗒声。
或许还有种不知名的咚咚响,模糊而庞大,我也说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建军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又垂了下去,我感到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都会好起来的。”母亲拢拢头发,语气轻柔。完了她挎挎包,笑着站起身来:“那你忙吧,我有事儿先走。”“这就走啊。”陈建军也起身,打桌后绕了过来,他飞快地在小平头上抚了两下,捋狗毛一样,白衬衣白得耀眼。
母亲嗯一声,消失在镜头前,接着是陈建军。开门声。很快门又关上,有点过于快了。我心里一紧。男人的吸气声。咚地一声,像是磕在门上。
“干啥你!”母亲的声音,颤抖而压抑。窸窣声。高跟鞋的跺地声。陈建军吸着气,索性喘了起来,母亲长长地哼了一声,扭曲而剧烈。“陈建军!”在气流的尾端。
她终于压低声音吼了这么一句。陈建军似乎停了下来,只有喘气声。“你疯了是不是?”母亲又说。陈建军没吭声。然而毫无征兆,响动又开始了。咚地一声,母亲似乎被按在门上。
“想你,我想你凤兰”垂死的病猪般,陈建军抖出几个字。摩擦声。粗重的喘息。镜头外像是燃起了烈焰。“你你有完没完!”门又是咚地一声,母亲急了。喘息。“没完,我离不开你了。”片刻,陈建军说。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这仿佛从蹩脚琼瑶剧里偷出来的对白一记重锤般让我头晕目眩,胃里不由一阵翻腾,呕吐物的气息又冒了出来。“凤兰啊。”他似乎又抱住了母亲,除了陈建军的吸气声,再无声响。
“你疯了疯了。”母亲声音有点发抖,那种语气我说不好。“我是疯了,想你想疯了。”顿了顿,他又笑笑“真想!”母亲没了音。窸窣声再次响起。陈建军喉头滚出一声陶醉的叹息,像头猪被开膛破腹,我几乎能看到血淋淋的内脏热气腾腾。
“凤兰啊。”他又叹口气,近乎呓语。母亲喘了口气,接着“啪”地一声,分外响亮。陈建军又开始吸气,伴着一种喃喃自语。高跟鞋的叩地声,散乱,细碎。母亲似乎挣扎着说了句什么,像憋着一口气。又是一声“啪”
“你想不想,想不想”陈建军喘着粗气,然后“嘿”地一声。母亲一声轻呼。两声脚步响后,两人出现在镜头前。确切说,陈建军抱着母亲出现在镜头前,姿势无比怪异,他仰着脸,一手箍腰,一手掬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