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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马背上驼着一个人,任何人都会直觉地以为那肯定是匹野马。它悠闲地撒着四蹄,时而啃啃心爱的树芽,时而追逐看上眼的母马,而它的主人,不费鞭辔鞍甲,面目被遮阳的草帽盖着,双脚滑落马臀,双臂成枕高卧在马背上假寐。
马儿玩过吃饱,在日落黄昏城门关上之前进了隶属兽王堡管制下的重镇。
城门卫兵挥挥手看也不看地让他进了城,临了,还无精打采地打着大大呵欠。
原来应该热闹非凡的街道还是摩肩接踵,人如潮水,可是精神萎靡的人比比皆是,女的憔悴枯黄,男的衣冠不整,成年人人手一枝烟杆。
店家黑沉沉的积着灰,招牌塌了也没人整理,肮脏的市容,一个死气沉沉的都市。
这城镇是怎幺了?简直像中毒的老烟枪。
走过街头,要不是他的态度太从容,不容侵犯的气势太坚定,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宵小偷盗,早就一拥而上劫了他。
来到卖水的地方总算见到他认为比较顺眼的店铺。
"老丈,给我两个水袋的水,另外请把这个也装满。"滑下马背,男人递上一只有嘴的马皮葫芦袋。
"是是是,客倌请稍候,马上来。"做生意讲求公道的卖水贩哈腰点头连忙取水去。
"嘶!"前蹄忙着刨土的马似乎生怕它的主子忘记什幺,出声提醒。
"我知道。"男人从帽檐逸出低哑的声浪,仿佛不是很爱说话的人。
小贩动作快速确实,个用多少时间就从里头装满水壶出来。
男人如数给了钱,提起水壶就要离开。
他利落地将东西安置妥当,虽然眼光不曾往后看,也知道身后的卖水店里又多了两个人,他细听,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是一对年轻男女。
这许多年来他跟在独孤吹云的身旁担任护驾的工作,养成如履薄冰的态度,凡事谨慎小心,就不易出错。他不会让人站在他的身后,所以他倾着身躯,让自己眼角的余光能瞧见来人的动作。
"老爹,给我一壶水。"轻盈的女声十分好听。
"我也要。"和她并肩的是个不伦不类的和尚。
"刚浪费人家的银子,你啊,有酒喝就成了,要水做什幺?"
"我就是要嘛。"
两人的争执全落入海棠逸的耳里。
装备妥当。他迫不及待要离开。
"阿驭,你讲理好不好?"来买水的不是旁人,是赶着要上兽王堡的贺兰淳和风仑驭。
海棠逸浑身一僵,他掩在笠帽下的脸有一瞬间是灰白的,执缰绳的手慢慢收紧成拳。
"嘶!"马儿久久等不到他接下来的动作,回头过来探望。
海棠逸回过神来,绝然上马。
灰尘仆仆,他在马上的背挺得笔直就像在逃开什幺似的
他掩饰得当的动作并没有引起贺兰淳的注意力。这个镇复杂人等太多了;混血的于阗人、皮肤乌亮精光的番邦人,加上她本来就粗枝大叶的个性,根本无从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
迟钝的人只有她一个,当她忙着结帐时,看似无事忙的风仑驭却回过头来,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疾去的人跟马。
可疑
"发什幺呆啊,走不走?"贺兰淳办完事,拍拍风仑驭的肩。
"阿淳?"他咽了咽口水。
"啥?"这小子怎幺变笨了,一副灵魂出窍的鬼模样。不会是不给他买水的后遗症吧?
她龇牙,露出白皙的牙齿。"风仑驭,你到底着了谁的道,失魂落魄的?"
"我看到一个人"他努力吞咽口水。
"你发痴啊,满街不都是人,净说些有的没的,我们还要赶路。我今晚要是没在晚宴中出现,身上这层皮肯定会保不住,别拖拖拉拉,我们的时间宝贵。"
"我们还是打消这趟路,回家去的好。"他一脸被"煞"到的样子。
"不要疑神疑鬼了啦,你就是这幺爱躁烦难怪头发怎幺都长不出来,无聊!"怂恿她非来不可的人是他,这下,要打道回府的也是他,出尔反尔的家伙!
"哈哈,"他猛搔光头。"搞不好刚刚是我看错了人。"
他心虚的笑声实在没办法让人不起疑窦,个性耿直的贺兰淳总算知道要问:"我从来没看过你怕什幺,可是你的脸色不好咧,不会是青天白日去撞鬼了吧?"说罢,还用手背去量度他的额温。
他们走遍大小迸墓都没碰上不干净的东西,怎幺在白天见鬼了?
"我是撞鬼了。"他胸口痛、呼吸困难,而且快晕倒了。
"你来真的?"她背负着重死人的工具,现在又加上风仑驭的体重,救命啊!
压死人了。
"阿淳,你发誓没看到他?"
"你究竟说的是谁啊?"没头没脑的!
风仑驭软趴趴的身体有精神些了。"大太阳也可能晒得人眼花对不对?"他开始自欺欺人。
"你啊,教人受不了!"往后退,风仑驭温香软抱的支持消失了,他双手胡乱一阵挥舞,结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唷喂啊!"他的惨叫声引来观看的路人。
"好心的大叔、大婶赏我和尚一口饭吃,善心的姑娘、公子爷请施舍几文钱,多积功德,善莫大焉。"眼看人群围拢,风仑驭也不害躁,一跃而起的他干脆像叫化子逢人募起钱来。
他这招可谓打遍天下无敌手,不消片刻,人群散个精光,苍蝇蚊子飞得没半只,谁还敢来自投罗网。
"高招!"贺兰淳竖起大拇指。
"和尚要在江湖上混,总要学几招。"拍拍弄脏的衣裤,他恢复嘻皮笑脸。
"算你行。"
"别再夸和尚我,不然要挖地洞钻进去遮丑了。"
两人相视一笑,离开了贩水的店子。
殊不知,在暗处一双冒火的眼仇瞰着他俩。
去而复返的海棠逸一动不动看着走开的这对男女,不愠不怒的脸扭曲了起来。
上山的路不好,尤其是捷径。通常捷径就是难走之路的代名词。
这条路也不例外,粘人衣裤的草籽怎幺拨都拨不掉,风仑驭怨声载道。"阿淳,你就不能选一条比较能看的路走,非跟自己的脚过不去,这条路跟羊肠一样,哎哟"他一个大意被迎面而来的树枝打中秀气的脸,一条红痕不留情地浮印出来。
"你罗嗦吧,报应临头了喔。"贺兰淳毫不同情。全副武装的行李都在她肩膀上,他可是双手空空,都这幺优待他了还出纰漏,真是!
"你到底"贺兰淳不得不回过头来。
"他他他"风仑驭跌坐的地方正巧看得见草丛的一处拗地。坳地里失魂落魄地坐着一名樵夫,柴刀抛在一旁,而他的眼神像中了邪似。
风仑驭利落地将樵夫和掉落的柴火放在树荫下。
"老丈,回魂喔!"才办完正事,他又没个正经了。
樵夫花白的头扬了扬。"黑太子!"
贺兰淳听不清楚他细如蚊蚋的耳语,还怕是老人家耳背,她放声地叫:"老伯。"
这一吼,效果宏大,樵夫眼珠一转,回过神来了。
"老伯,您先喝口水缓缓气。"她体贴地递上水袋。
"真是谢谢您,好心的姑娘。"喝过水,他终于恢复了些红润。然而,他随即抓住贺兰淳的衣袖,眼光着魔似地呢喃。"好心的姑娘少爷你们快点离开这里,黑太子回来了,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恶人,山里是不能再上去了。"
"黑太子?"风仑驭皱起眉。不是他看花眼!
"他明明是真的,我在山腰看见的,他的面目跟以前一样好可怕!"他虽然是个升斗小民,却真切地见过昔日名震天下的兽王堡堡主。
那场噩梦到现在他都还记得。
黑太子残暴,命令身为工匠的他们制造铠甲弓箭,箭要是不能穿透铠甲,杀制甲工匠,要是射不透,就斩制箭工匠。
那天若不是他拉肚子拉到虚脱地步,一个人昏睡在匠铺而逃过一劫,今天就是一副白骨了。
后来他以老病残弱当借口从工匠队退一来,这一晃眼,都快十年了。
"老丈,你看清楚了?"他又问。
"不不会错的!"他喉咙干滚,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他受的惊吓不小哩。"风仑驭注视着樵夫,话却是对着蹲在他身旁的贺兰淳说的。
没人敢直呼"黑子"的名讳,百姓惧他如妖魔鬼怪,所以,背地里称呼兽王堡堡主为"黑太子",因为
他连心肝都是黑的。
她爱笑的脸在太阳下苍白得几近透明。
"阿驭,捏我。"
"阿淳,面对现实吧!"
他跟着贺兰淳许多年,她的事他几乎都知道几乎是这其中也包括了她曾是兽王堡堡主海堂逸的妻子。
"老丈,这水留给您,休息过就赶紧回家。"风仑驭好心地交代。
"谢谢,谢谢菩萨!"
风仑驭眯眼微笑,那一笑,竟跟笑弥勒有那幺几分相似。
"我们还要赶路,少陪了。"贺兰淳被动地举着步
伐,方才的眉飞色舞、神采飞扬都不见了。
"阿淳,你还好吧!"她一脸黯淡,想也知道好不到哪去,可是出自关心,风仑驭不问又觉得过意下去。
"不好。"她很诚实。
"那我们不去,回贺兰庄好了。"此去,快乐的郊游挖掘极可能变成去闯龙潭虎穴。
"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先陪我去再说。"
"好吧!"反正,要命一条,谁要就给他也无妨。
这幺一想,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更豁然开朗。
懊来总会来,捕风捉影于事无补,对啊,烦恼不适合他,真要紧张,船到桥头再说喽。
杂草丛生的墓碑。
"啥?海堂逸,这是兽王的墓?"风仑驭瞧清石碑上的隶书,正嚷嚷着。
一路闷着葫芦的贺兰淳来到这块视野高远的盆地,居然是座墓园。
"往前数第二个是更前任兽王的坟。"再往上追溯就不是贺兰淳了解的范围了。她一身金黄边疆民族服饰,头上却扎了个充满英雄气概的英雄髻,玄金线滚边的方巾适中地绑系,既不失女子的柔媚,又英姿焕发,站在朔风大的山顶,给人睥睨天下的错觉。
"你给他立了碑,他却没死,这是怎幺一回事?"风仑驭丢下镰刀盘腿而坐,双臂交错在胸口,兴师问罪的意味十足。
"里面是空的,不过是座衣冠冢。"她说得很淡。
"你一开始就知道你的丈夫没死?"可是那干幺费事立衣冠冢?
"我知道他不会死。"她的回答再奇怪不过了。
风仑驭一时意会不过来。
这里面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了,要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何况,我不想提。"
"你不提,我也不问,可是他回来了。"他一针见血。
"等会儿我们就下山,他回来是他家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唯一称得上关系的,她是他的下堂妻。
"你逃避现实,这不像你。"不知道为什幺风仑驭很想逼着她面对现实。
"你也没告诉过我你的真实身份,何必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他的过去总是被嘻嘻哈哈地带过,比蚌壳还紧地锁着。
很抱歉用小人手段堵住他的口,她的确有着无法诉诸于口的苦衷。
"我啊?"风仑驭七情不动。"只不过是个贪玩的小沙弥。"
"还是不能说?那我们就扯平了不是?"她皱皱翘鼻子,小小的调皮留住他的情面也保住自己的心。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啊,太聪明会遭老天爷嫉妒的。"她的冰雪聪明发挥在跟他相处的每件事上,不教人另眼相待都很难。
"别抬举我,我可是会照单全收的喔。"她从不说假话,是在认真地警告风仑驭。
"哎唷,真是说不过你,要下山就一块吧,我一个人没了你,根本搞不出名堂来,不过你可要养我,我还没准备要回杭州去的。"他撒起赖了。
"你喔,狡猾得像泥鳅,想白吃白喝就说一声,还把责任全赖给我,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肠管有几个弯!"
一阵刻意说笑下来,她心头的压力老实说真的减去不少。风仑驭不着痕迹的体贴教人十分窝心。
"那"他迟疑片刻。"谈谈你那老祖宗吧,他对你好吗?"
"你问得真奇怪。"他的重点在哪里?突然得让人无法不起疑。
"嘎,"一丝不明所以的情绪从他眼中飞快飘过。
"我看他老人家风趣幽默,也想跟他交个忘年朋友,四海之内皆朋友嘛!"
哦,是吗?"老祖宗最受热闹,家里的食客少说也有七、八十人的,不过他老人家的作息跟我们不同,所以一个人住在别业里。"
她爹曾经千方百计地想迎请贺兰岳回主宅住,独立性奇强的老人家却逃给大家追,焦头烂额之余她爹只好放弃,可是吃的、穿的却花上更多心思去打理,生怕上了年纪的贺兰岳有个万一。
"一个人?"他清白的脸掠过几分复杂。
"嗯,老祖宗说他年轻时做过太多错事,所以年老时要一个人独居,好忏悔以前做过的荒唐事。"只要提及的人无关兽王,她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她相信风仑驭,是一种纯净的信任,虽然无理可循。
"别担心,老祖宗是最好相处的老人家,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事,所以对我纵容宠爱,其实他心底的事我很是明白。"
她那一度的婚姻就是老祖宗做的主,历经短短的时间就夭折,他一直以为是他认人不清的结果,自责得很。这点心事怎逃得过她的眼。
为了减少她老祖宗的不安,只要是在家的日子贺兰淳就顺着她曾爷爷乱来,这又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爱,只独独对待自己亲人的
他听得出神,然而,些微的风吹草动却没能逃过他灵敏的耳朵。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而且很快,疾如箭矢。
"是谁?"
最先,是双黑貂鞋印在草地上,石青玄狐斗篷,酱色箭袍。一种让人看了就不舒服的颜色。
来人无声无息,安静得教人抖出一身疙瘩。
"你"贺兰淳看清眼前的面孔,痴痴地跨前一步。
没有人知道她要做什幺,面对一脸青厉的海棠逸,这一趋前不啻是自讨苦吃,可没想到她用手捏自己,然后翻天覆地地笑出声。
她那乱没气质的笑法笑傻了风仑驭,笑冷海棠逸含恨的五官。
这女人,笑得跟泼妇一样,以前这样,多年过去,一点长进都没有,海棠逸暗想。
她抹干眼角的泪痕,结巴得厉害。"好人不长命,祸害造千年,以前的人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这祸害从坟底爬出来找你晦气,打坏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好事,对不对?'他的口气阴恻恻,是冷凝着冲动的压抑,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愤慨。
他是先上山没错,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兽王堡附近的地理环境,因为他吞不下那口气。
贺兰淳打住笑容,她动人心弦的脸浮起氛红的哀伤。
'你的嘴巴还是一样坏,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一样自私狂妄。'
他不说话的时候实在好看,可是只要开口唉!
海棠逸握紧剑柄压抑怒气。
'你倒是恶人先告状,算你厉害。'
他天生拙于言词,自从遽变之后更少开口说话,这一下看见了属于他过去的人,酸甜苦辣混成一缸无法说出口的滋味,心中怒恨交加却苦没办法用言词表达出来,整张斯文的脸胀得通红,却无计可施。
海棠逸冷不防拔剑,电光石火,石碑一劈成半,粉屑扬了扬,就此变成尘埃。
'铿!'剑还鞘,偃旗息鼓。
不找东西发泄一下,他不保证下一步不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