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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常看着顾齐泰,顾齐泰也看着水木常。两人相对,无言。
最终水木常打破了平静,他没有笑:“师父,有一件事情想同您说。”
彼齐泰冷冷地:“不必说了。”
“我必须告诉您,这样才不枉您对我的抚养之恩。”水木常下定决心不做懦弱的自己。尽管面对顾齐泰时,他本能地有些畏惧,但他必须克服,他不能一再地逃避、一再地隐瞒。
“如果你真的感激我,就什么也别说。”顾齐泰执意不肯听,他知道水木常要说什么。水木常要说的话勾起了他的新仇旧恨,不,他不要听!他只需要心知肚明,他不需要水木常亲自验证这令他痛苦的真相。
水木常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什么,但他一时还分辨不清。所以他笑道:“师父,您还没听我说完呢。”水木常表现出不同以往的固执,这令顾齐泰万分不悦。
他不需要这么有主见的道具,水木常应当是乖巧胆小没主见的!
彼齐泰沉下脸。此刻的水木常无依无靠,完全掌握在顾齐泰手中,他注定是反抗不了了!想到这儿,顾齐泰的嘴唇微微上扬,他没再费事地扮演仁慈的模样,直截了当地扣住水木常的右手:“我不必听你饶舌,走,这就跟我赴宴去。”
水木常没有反抗,任由顾齐泰拖着自己走。半晌,隐忍地看着顾齐泰扭曲的侧脸:“你带我上哪儿去?”
“带你见识大场面去。你乖乖地配合我,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若你胆敢违抗,我就要了宋习之那小丫头的命。”顾齐泰软硬兼施。
水木常脸色平静:“宋习之?你找得到她吗?”
彼齐泰怔一下,旋即明白了“凭风对你说的?这么说,人也是他藏的?”
彼齐泰把水木常推上马车,自己驾着马。
过了一晌,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凭风待你这么好,若他因你而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你于心何忍啊?”
是的,他不忍也不能置顾凭风的安危于不顾。该死的顾齐泰,他,他真的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而水木常是万万不敢赌这一把的。
事情已经朝他无法控制、也无法预料的一面发展了。
也许事情从来没有受过他的控制。以前是懦弱不敢,等他鼓足勇气再来把握事情的发展动向时,才发觉自己无能为力。
树欲静而风不止。
水木常没料到顾齐泰竟把自己带到了左丞相胡惟庸的府上。
彼齐泰充其量不过是个江湖草莽,他什么时候同胡惟庸这样的权臣牵扯上关联的?
彼齐泰口口声声要他听话要他配合,难道是要他与胡惟庸做什么交易?
是有关于他的身世?
水木常脑中灵光一现,顾齐泰刚刚执意不肯听他说话,不会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吧?
不会的!不可能的!
水木常正在那儿冒冷汗,胡惟庸老远地就从客厅迎了出来,大声笑道:“顾兄,有失远迎,来来,快往里面请。我已备下薄酒,与你和咱们的御厨大人好好叙叙家常呀。”
这般的热络,不寻常!以丞相之尊同顾齐泰称兄道弟,不寻常!对自己如此客气,更不寻常!
水木常身无长物,小小御厨一名,还只当了四天的御厨,值得胡惟庸这般的笼络吗?
脑子转得飞快,但水木常不动声色。他表现出应有的谦恭,跟在胡惟庸与顾齐泰身后走了进去。
落座,酒菜摆了上来。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然而水木常没有胃口。
“御厨大人,对你那座府邸还满意吗?”胡惟庸招呼侍女为水木常斟酒。
水木常淡笑:“丞相大人,您还是叫我水木常吧。”
“这孩子福薄担不起您的大礼。”顾齐泰笑着打圆场。
胡惟庸笑,并不介意:“水兄弟是嫌宅子太简陋了吧?日后,我再给你建座好的,如何?”
“不敢当。”水木常弄不清胡惟庸所图为何,他只能笑“那宅子已经很豪华了,不敢再劳您费心。”
“你呀,是有福不会享。”胡惟庸语含深意“来,吃呀,别客气。今天是只请了你们二位,没别的外人了。你们这么客气做什么?”
“皇上很满意你,对你做的什么食疗是赞不绝口。”胡惟庸吃相斯文。
“其实这食疗是古已有之的,我只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水木常实话实说,不为胡惟庸的夸赞而心动。
彼齐泰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胡惟庸把玩着酒杯,笑,再笑。最后抬起他那松弛的眼皮,把视线调到水木常的脸上。
“尝尝这个,鸡蛋。”胡惟庸用筷子点一点。侍女立即为水木常夹了半只。
“味道如何?”胡惟庸亲自夹了一块给顾齐泰。顾齐泰立即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很奇特。”水木常皱皱眉“味道更加鲜美,不似普通的鸡蛋。”
胡惟庸得意地吮了口酒:“这是自然。我吃的鸡蛋都是家中厨房自己饲养的母鸡下的。为了使鸡蛋味美有营养,我令他们在鸡的饲料中加了人参、苍术。”
“丞相可真会享受啊。”顾齐泰一脸的奉承,水木常看了直想吐。
“来,把我的‘孙慧郎’们叫上来!”胡惟庸故作神秘“水兄弟,必叫你大开眼界。”
十来只穿着花衣的猴子彬彬有礼地按顺序走了进来。
胡惟庸沉下脸:“只留三只,其余的都退回去。”
猴子闻言,果真只留下了三只,排在后面的都退了出去。水木常暗暗称奇。
“端茶,去给各位客人端茶。”一位家仆模样的人指挥道。猴子冲胡惟庸拜一拜,先为他端茶。其余两只分别替水木常和顾齐泰端茶。
彼齐泰大笑:“丞相,我可真是服了。”
傍顾齐泰端茶的猴子突然伸出两只爪子,不停地作揖讨赏。
水木常也笑,真是滑稽。
彼齐泰丢了一只小银锭在猴子手里,其余两只猴子见状,纷纷向顾齐泰讨赏。
水木常觉得,顾齐泰真是自毁形象,他已经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了。
一旁的胡惟庸笑得死去活来。那张为酒色腐蚀的老脸透着一股深深的颓丧。
水木常不由拿他与朱元璋相比,再怎么说,朱元璋也比胡惟庸强。勉强还算得上是励精图治的吧,只是用了这样吃喝过甚、政风不佳的丞相,恐怕也难保得天下太平。
爆廷、朝廷终不是适合水木常的。
彼齐泰好容易打发了几只顽皮的猴子,胡惟庸止住笑让人把猴子们带走了。
彼齐泰说道:“这猴子误把我当作了大财主,其实真正的大财主不是我,是他”
彼齐泰笑眯眯地把手往水木常身上一指。水木常头皮发麻。
胡惟庸盯着水木常看,好像饥饿的人突然看见了一只大肉包。“水兄弟,空守着聚宝盆有什么用呢。人生最重要的是享受,你把聚宝盆拿出来,我用它来吸引朝臣的注意,让他们拥立我为新帝。到时候,你就可以手刃你的杀父仇人朱元璋。而你自己也可以不用再东躲西藏的,与你的师父享尽荣华富贵,岂不妙哉?”
水木常一下明白过来了。他看向顾齐泰,既不愤怒也不惊讶,平静得很。
原来如此。
彼齐泰眼巴巴地盼着他点头,胡惟庸更是万分的急迫。
他不应允行吗?
其一,他的武功不及顾齐泰;其二,丞相府戒备森严;其三,顾齐泰居然哄骗胡惟庸说他有聚宝盆,聚宝盆比宝藏更令人动心。
他只有点头。水木常说:“承蒙丞相大人不嫌弃,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彼齐泰暗暗松了一口气。而胡惟庸则是喜极欲泣。
他感慨地拍拍顾齐泰的肩:“当年我就纳闷,他小小一个沈万三,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钱?朱元璋让他出那么大的一笔钱,他哼都不哼一声,那么爽快!还要拿钱来犒赏军队!合着他是有聚宝盆呀!”
贪婪的嘴脸,一览无余。贪婪是人的劣根性,不劳而获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顾齐泰抓住了这两点也就抓住了胡惟庸这棵大树。
水木常是他的棋子,胡惟庸也是。等大功告成,凭他的武功还解决不了胡惟庸的小命吗?胡惟庸想当皇帝,顾齐泰就不想吗?坐拥天下,何等荣耀啊?就是凭风那傻小子老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镑怀鬼胎的顾齐泰与胡惟庸推杯换盏。
水木常默默地注视着满桌的狼藉。他明白自己逃得过胡惟庸与顾齐泰的手,也逃不过密谋反叛的罪名;若胡惟庸果真得了天下,还会留下这个祸根吗?
凶多吉少啊水木常反而平静下来,他开始怀念扬州城外那个洒满阳光的田园里的那个拥有春日午后温暖阳光般笑容的宋习之。她从他的生命里过去了,也许是他从她的生命里离开了。不管是怎样,他都没有挽留,因为无法挽留。
知道她平安无事便足够了。如今她遭逢巨变,皆是由他而起。怕是应了他说过的,希望她记恨他一辈子,这样她才会永远记得他,不至遗忘。
胡惟庸与顾齐泰醉如烂泥,侍女将他二人扶到软榻上。
二人沉沉睡去,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了。
水木常饮一口冷酒。起身欲回府,侍女拦住他:“请御厨大人随我去客房休息。”
水木常笑一下,罢了!罢了!
无论如何,他是逃脱不掉了。一个小小的水木常,一个被顾齐泰渲染成拥有聚宝盆的水木常,无论到哪里都逃不了一死。
罢了,这就是他的命呀。
当初爹和娘拼死了用谎言来包裹他,不过让他痛苦地苟活了十来年。而今又将宋习之牵扯进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空阔的房间里,水木常看见了自己掌心的一滴泪。
说到底只一个“贪”字。一个凡人皆免不了的“贪”字呀!
“贪”“贪”红尘中,水木常凄然独立。
“今天收到鸽子捎来的信了吗?”宋习之出神地看向窗外。
“还没呢。”何小休放下手中的针线“你先去睡吧。春日午睡可是人生一大享受啊。”
“那你呢?你不睡吗?”宋习之拆开辫子,把头发披散下来。
“等累了再睡。”何小休揉揉发酸的腰。
“那我先睡了。”宋习之爬上床,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何小休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到庭院里。
宋伟贞抱着本诗集,正倒在软榻上呼呼大睡呢。
何小休纵身跃上屋顶,屋子不高,所以不很费事地,何小休就跃了上去。
打了个忽哨,早就飞来藏身树中的鸽子扑扑腾腾地飞到何小休手中。
何小休小心地取下鸽腿上的纸条。打开。小休:珍重!若有机会,我定会补偿你。
切切代水师兄照料好宋家父女,如此感激不尽!
彼凭风
“补偿”?他要“补偿”她?她不要他的补偿,她只要他爱她!在何小休的心底,有一朵风干的花朵,是曾经的一段爱情,关于她和顾凭风。
然而这段爱情,即便是在花开的时候,也仅仅是沉默地进行,从未灿烂过。
在她的一生中,顾凭风真的只是穿隙而过的风。他穿过她身体的时候,她感到心灵的疼痛。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没有理由,也无需解释,他仅仅只是说有机会的话“补偿”她。
他是如此不负责任、如此自私、如此绝情的一个男子,然而,她却爱他。
何小休摒弃了最后的希望,她坚定地告诫自己:忘了吧,不可能了。
宋伟贞站在屋子下面,仰着脖子看着何小休。他的确是睡着了,但当何小休带着那熟悉的气息出现时,他在第一时间就惊醒了。
没有料到何小休竟是会轻功的。他料不到的很多,何小休是个谜一样的女子。她的出现给宋伟贞带来了极大的忧虑。
她是那样令他牵挂,除了牵挂,什么也没有。
在孤寂的屋顶上,何小休的身影单薄而脆弱。
如果还在扬州还在大院,如果没有经历这场变故,也许他永远不敢接受何小休。
现在,所有的束缚都不存在了,宋伟贞觉出了心底蜇伏已久的渴望,一股野性的力量在汹涌在澎湃。
他不需要温文尔雅的面具了。他需要何小休,需要她身上那股流水般的感觉来冲洗走一切的心烦和不安。
宋伟贞扯着嗓子:“下来!何小休,快下来!”
何小休愣了,朝下看看。放掉鸽子,纵身跃下。
宋伟贞的心“咚”的一下,说老实话,他还不怎么适应这样蹦来跳去的何小休。
何小休不笑不动不打招呼,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宋伟贞看,看得宋伟贞心里发毛。
“有事?”何小休问他。
“没有。”宋伟贞无法镇定自若,自打他遇见了何小休“镇定自若”简直就成了天方夜谭。
“没有?”何小休从他身侧走过去“那我去午睡了。”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公平呢?”宋伟贞连忙调转身形,跟在何小休身后。
何小休止住步伐,声音疲惫:“你是指你遭受的损失?我会尽可能弥补的,等风声一过,我就去钱庄里取银子给你,你不要担心。”
“我说的不是这个!”宋伟贞憋足了一股劲。
“那你说的是什么”何小休懒得转身,背对着他问。
“我问你这个世界有没有公平!”
“当然有。”何小休迟疑着回答,因为她不明白宋伟贞何来此问,所以答得很小心。
“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宋伟贞一鼓作气,两只手臂环上前去,将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搂在怀中“我爱你,你不爱我,你以为这公平吗?”
何小休的大脑一片空白。
宋伟贞到底是个老实男人,这一举动怕是他一辈子里做过的最大的“坏事”了。何小休感觉得到他的手在颤抖,颤抖再颤抖。
但何小休没有转身看他,甚至没有松懈自己依靠在宋伟贞的胸膛上。她明白,只要回应,在一瞬之间,自己就会稀里哗啦地溃败在他面前。
她知道宋伟贞喜欢她,但是她已经输不起了。此刻的自己,脆弱而茫然,她不能放纵自己。因为,看不清来路。
因为,她不能一错再错。
说穿了,她在害怕。是的,她害怕。
何小休推开宋伟贞松松地圈住她的手臂,走了开去。
不曾回头,因此没有看见宋伟贞那双坚定、炽热的眼睛。
水木常强迫自己镇定,然后取出绣花针,为宋习之绣朵荷花吧。
他明白卧房外的侍卫正密密地监视着他,因此他必需扮演出让胡惟庸放心的角色。
为了刻意隐瞒武功,顾齐泰也未敢将水木常身怀武艺的事告知胡惟庸。因而胡惟庸只当他俩是普通的厨子。
即使如此,水木常也不敢贸然动武。以他三脚猫的功夫必是抵不过屋外的这些侍卫。想必这也是顾齐泰放心地将他丢在这边的原因。
懊怎样逃脱呢?
才当了五天御厨的水木常已深觉厌烦。胡惟庸逼他在朱元璋的菜里下毒,说是让他立功,可一旦事发,倒霉的还不是水木常。
脑袋飞速地转着,手却一刻未停。一朵荷花已初见雏形。屋顶一股凉气吹来,水木常仰头。
彼凭风指指灯,让他灭了。水木常灭了灯,往床上走去,手中还捏着那块未成的绣品。
彼凭风灵巧地钻进来,贴着房梁,在确定没人发觉后,轻轻地跳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半猫着腰,窜到水木常床前。
水木常对他微笑,轻声道:“你像个贼。”
彼凭风捂住他的嘴,半晌没松。
末了,摸索到水木常的右手,拿起那方绣品。
水木常顽皮地不肯松手。顾凭风使劲一拽,针扎进手指,顾凭风抽搐。
水木常没敢起身,怕引起门外侍卫的警觉。他咬掉绣花针,摸到顾凭风手上湿湿的。水木常叹口气:“同你玩的,干吗当真?你这人,坏脾气!”
彼凭风把绣品塞进怀里。
屋外的灯光隐隐透进来,照得水木常的脸苍白而朦胧。
彼凭风轻轻地在水木常耳边说道:“后天早上,到城门口等我。”
“我逃不出去。”水木常为难的。
“那明晚,我来接你。等我。”时间不多了,他必须抓紧时间了。
紧紧地握住水木常的手,然后松开离去。黑暗里水木常看不清顾凭风的表情,只隐隐地觉出他想传达的讯息。
不知怎地,很心安。
他知道顾凭风会帮他,顾凭风一直都在帮他。
水木常沉沉睡去,顾凭风好像对他下了“安神散”这家伙,真是!
这样帮他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