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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直挺挺地站在长地板上,看着站在院子里的黄道圭,高雅地喊一声:“屎圭,给我咬!”但是很可惜,始终没有这个机会,因为之后再没有跟他直接面对面过。
当然,这个男人可不是因为我拒绝了就会打退堂鼓的那种人。那天之后,他打来两次电话,我当然是一接就挂断,明确表示了拒绝的意思。
他重新来找我是差不多半个月之后,刚好那时我因为要见高中时的恩师去了趟镇上。
“他都等了好几个小时呢,你不知道他有多固执。嘿呦,他还向我发脾气,说你怎么连个大哥大都没有呢!”
那天很晚,我搭上恩师的车回家后,李鹤奶奶向毫不相干的我发闷气,她说黄道圭半小时前才走人。
“你干吗不让他滚呀,说我们不卖房子,然后用水瓢向他身上泼水!”
“我也想那样做呀,可是那个先生给死老头子买了烧酒,两人坐在长地板上喝得欢,就这样混了三四个小时。我想说两句的时候,老头子就说‘今天难得心情好,别吵了!’气得我想发火,可是话在嘴边绕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
即使说了估计也是无济于事,因为柄泰爷爷的精神忽好忽坏。如今,就连李鹤奶奶也是一开口就骂,而今天突然来个陌生人跟他说说话,又买酒给他喝,肯定柄泰爷爷得开心死了。
这个黄道圭,还比较聪明呢。好像是想在攻破我这个难关之前,先收买我的家人!你尽管出招,看我会不会上你的当。
一进屋,我就把他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一打开电视,就看到他们公司的广告,让我又想起了有关他的事情,让我觉得很不爽。
其实,我也没工夫跟这种男人浪费时间。因为这几天一直忙里忙外,要准备去首尔的行李,还要跟长辈们商量怎么打理宗宅,祭祀的事情怎么处理等等,还得到附近的亲戚长辈们的家,和他们道别,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张。
三天后就是入学典礼了。我先把重行李打包后快递到首尔去了,只剩我要带走的一个背包放在炕梢上。我看着化妆台上妈妈的照片,然后把它装进背包里。想着到时候如果继母想找碴就让她随便找,反正我也巴不得被爸爸赶出家门呢。
都快到开学典礼的日子,仍见我没有动静,好像是担心了。爸爸这几天早上天天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来首尔?”我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对二十年之久不理不睬放任不管的女儿,突然表现出如此的关怀。说实在的,爸爸的这个举动没有让我高兴或者感激,相反倒是让我觉得很别扭,不舒服。
“明天去。”
“是吗?要不要派人去接你?我太太也行,俊荣也行。”
这大概是爸爸对他的亡妻的最后一点礼节吧?他没有把首尔的“妈妈”说成“你妈”。
我躺在床上,盖上被子了。这是在乡下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不知怎么回事,一直辗转难眠。离开生活二十多年的房子,我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吗?回首往事,想象未来,各种各样的事情混在一起,一团糟,眼睛越来越精神,头脑越来越复杂、慌乱。于是我干脆起床,走到外边。
我走进厨房间,舀了一瓢安城姨偷偷酿的米酒出来。安城姨和李鹤奶奶每次发现酿好的酒少了,就会瞎冤枉无辜的柄泰爷爷。因为有那么一两次,柄泰爷爷在舀酒的时候被逮了个正着,因此即使柄泰爷爷觉得冤枉,也有口难辩。而我可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像只老鼠一样时不时地到躲到厨房间里偷酒喝。
我捧着一瓢酒,坐在黑漆漆的灶台前,看着黑暗,大口大口吞酒,酒还是家里酿的最合口,外面卖的米酒和马格利酒都太淡,没味道,可不是人喝的。
家里酿的没掺水,全都是真材实料,酒还真有点度数。用水瓢舀着大口大口喝下去之后,慢慢觉得有点醉意,我张大嘴巴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住进首尔爸爸的家,很多人都会觉得不舒服,真搞不懂为什么硬要装成非常欢迎我的样子,真是别扭得让人不舒服。
每次跟爸爸打电话的时候,这话眼看着就到了嗓子眼,都让我咽了回去。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如果没人说没人提,所有的事情都会顺理成章,就当什么事都没有。我不喜欢那样生活,我不想跟别人很别扭的在一起生活,也不想别人因为我而感到别扭。我想似有若无,像个影子似的,就像一生都在等待中度过的妈妈那样静静地在这个房子里过。
“妈妈……”
我就像刚开始咿咿呀呀学话的孩子那样,叫了声如此亲切的名字。妈妈肯定听不到,更不会回答我,我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得到安慰,想解开一下郁闷的心,就像站在妈妈面前一样低声自语着,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说出这一句,我把无法说给任何人听的心中忧郁和烦恼都吐了出来。
“说实在的,我,很怕去首尔,妈,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在爸爸的家里跟首尔妈妈一起过?装成不曾记得我的妈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装成一副幸福的样子,自欺欺人。怎么能过那样的日子?如果那样生活,我怕我会变得跟妈妈一样,即使不幸福也得装做非常幸福的样子。
不管我有千万个不情愿,太阳照样升起了,要送我到车站的的士也到家门口等我了。我得出发了,但酒还没有醒,觉得满嘴都是酵母味道,我拼命地睁开变成一条缝的肿胀的眼睛,走出了家门。暂别了!哪怕不情愿也得离开,要走得潇洒、气派,身后奶奶等几个亲戚看着我不停地擦着眼泪。
找到爸爸的家并不难,就跟去首尔的其他住宅小区一样,坐上的士,说了声地址,司机马上听懂,轻而易举地把我送到目的地。
我倒变得有些尴尬了。
“这也太简单了点吧?”
我一个人喃喃自语道。二十多年了,心中下过几次决心,也曾想象过无数次,但最终一次都没来过这里。坐上火车,打个的士就到了,原来是个这么容易的事!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些发火,好像受骗了似的,觉得这时候用脚尖踢两下大门可能会好受些。
突然想起去年初春和我一起去地中海旅行时,妈妈的心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我最喜欢希腊作家尼可斯·卡赞扎基斯。”
妈妈把他的全集当做宝贝一样珍惜,是他的粉丝。她说《希腊奇人佐尔巴》这部作品她都读得纸张变薄了,最后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
“我的梦想是听着安娜斯?巴尔莎的音乐,手上拿着《希腊奇人佐尔巴》,横穿地中海。那本书中有这么一句话‘没有横穿过四月份的爱琴海的人不懂得人生的美丽。’所以,总有一天,我也想渡过四月份的爱琴海。然后我想去《希腊奇人佐尔巴》的小说背景地——克里特岛一趟,在那里,像主人公一样,摆脱所有一切,像风一样飘舞。”
直到四十五岁,妈妈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她的这个梦想。因为妈妈该谨守的“华安堂”次宗夫之位是不允许拥有这样的梦想的。过了很久,该死的癌细胞开始慢慢扩散到她的全身,疼痛快到难以招架的地步时,妈妈才悄悄地说了这些话。我知道那是她的遗言,所以我们母女俩启程去了希腊。妈妈说出那话只三天,我就买了飞机票,跟妈妈启程去地中海了。
本想会很复杂,实际上却非常简单。有护照、有钱就够了。对了,差点忘了,还得有预定旅行社和汇款时需要的几根指头。
虽然不是四月份的爱琴海,但那海的颜色非常迷人,就像铺满了透明、清澈、毫无瑕疵的蓝宝石般。坐上游轮,在前往克里特岛的时候,西下的黄金色夕阳照着妈妈的侧脸……一路上妈妈一直这样问我:
“秀厦,这不是梦吧?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也太容易了吧?”
人的一生里,说实在的,没有什么特别难或者特别严重的事情,这一点我们母女俩直到那时才领悟到,因为心里觉得难,所以我们干脆从一开始就打消了念头而已。
妈妈回来后过了三个月就住进了医院,然后过了两个月就去世了。
其实当时,我还曾想过干脆跟妈妈一起跳进她那么喜欢的希腊大海里算了。没留下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一生如同影子般生活过来的妈妈和我,我想,如果我们两个手握着手一起死去的话,也许那也是一种幸福,那样的话,面对死亡的妈妈或许能够少害怕些。曾想过两个人一起死总比失去妈妈后一个人留在世上担惊受怕要好受些。当然,最终还是没走那条路。
每当回想当时,我总觉得那次去出游真是去对了,虽然那次旅行的尽头以妈妈的死亡告终,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问心无愧,觉得放下了心中包袱,轻松好多。因为至少妈妈去世前了却她埋藏在心里一生的心愿。妈妈就像小说中的佐尔巴一样,在风中,光着脚丫子,在他曾经跳过舞的克里特岛的海岸上留下了脚印,并且跟她亲爱的女儿一起,拥抱了美丽的地中海之后才离开人世。
就像过去的四十五年的岁月一样,妈妈把三个月的肿瘤治疗中所经历的难以忍受的痛苦也视为她人生的一部分,默默地承受了下来,最后,终于走到了尽头,妈妈被送到太平间。我在收拾妈妈病床的时候,在妈妈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个小手册。那是写给我、她自己和爸爸的,有点像遗言的几句话,小册子的最后面写的是摘自《希腊奇人佐尔巴》的一句话:
“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怕,我是自由人!”
死亡,对妈妈来说是一种甜蜜的自由,既然这样,她又怎么可能怕死呢?
妈妈的那本小说现在也在我的背包里。
“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怕,我是自由人!”
既然妈妈能够默默忍受对她很不公平的人生,那么,我也能安然地度过即将在爸爸的家里度过的令人难以预测的日子。
“您是谁?”
“我……我是李秀厦。”
门立刻打开了,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丫子为我开门的是首尔妈妈。
“来了?赶紧进来!”
“姐姐一路辛苦吧?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俊荣说要到长途汽车站接你呢。”
他们的背后站着俊熙和爸爸。一家人都站在门厅前,这意味着他们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干坐着等待我的到来。一下子很难消化的一大堆问候和客套话涌了出来。按照悖论原理,这让我产生谁都不欢迎我的想法。
“来了?”
“嗯。”
我没有正视爸爸的脸,因为觉得如果面对爸爸的目光,我会莫名地发火,产生坏念头。这房子虽说是爸爸的房子,但他与首尔妈妈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太自然、太舒适,我作为妈妈的女儿,感觉难以接受。
“你的房间在二楼。先进去整理一下行李,待会儿下来一起吃饭。”
爸爸抬起了眼睛,说了一句,跟我一样显得很不自然,然后走回了刚刚走出来的房间。比我显得更不自然、更不舒服的首尔妈妈先走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意思是让我跟上来。
“我只有两个男孩儿,都不知道女孩子家的房间应该是个什么样,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首尔妈妈的话只是客套话。为我预备的房间就像盛满奶油的热腾腾的甜甜圈一样,充满阳光,是个又大又明亮的房间。我所需要的家具都备齐了,床、衣橱、化妆台、书桌,加上漂亮的壁画,床边甚至摆放着盛开的水仙花盆,这是所有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完美的公主房。
“本来想给你另弄个浴室,但装修的人说房间太小不能装,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跟一楼的俊熙的房间调换。那房间带浴室。”
“不用了,这房间很漂亮。谢谢。”
“你先洗一下,整理整理行李,然后下来吃晚饭,待会儿俊荣也回家。”
“知道了。”
首尔妈妈关好门走出去之后,估计也跟我一样松了口气。
“不舒服!”
我想,她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我把背着的背包放下来,坐在床上,感到有些尴尬,有些凄凉,又有些丢脸、伤心,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我也不知道。水和油,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水上漂浮着的油垢。仔细一想,我好像从来没有跟这家人正式面对面。
“我知道是我心眼坏。”
我向着空中的妈妈嘟囔着。
“至少得给我一点适应的时间呀。都互不相干地生活了二十二年,突然间变得像一家人一样,那样不是更可笑?”
我不知道能在这家待多久。我、首尔妈妈或者爸爸,这三个人当中只要一个人承受不了而爆发的话,这个生活就会结束吧。希望那一天早日到来。
“嘿。”
到了餐厅后发现俊荣也到了。见到我之后,他看了我一眼,做了个表情,就算是打完招呼了。在我看来既不像是打招呼,也不像是蔑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样心里会更好受些。看来血统这个东西是无法作假的,俊荣那种对世事漠不关心,有些冰冷,不表露情感的态度,跟我相似极了,所以让我觉得有时候他倒是像个知己。
他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比我大两岁。在三个兄弟姐妹当中长得最像爸爸,他跟妈妈年轻时的老结婚照里面的爸爸完全一个模子,身高、面孔、体格都太像了,像得有点让人心寒。首尔家的成员当中,属俊荣最让我心安,感到熟悉。虽然他只是个庶子,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宗孙的长子,每年过节或为祖先祭祀的时候,他总是跟爸爸一起来到乡下,见面的机会多了,自然也就变得不太陌生。
俊荣既喜欢我,又讨厌我,我也是既喜欢他,又讨厌他。说实话,有段时间,因为他是爸爸的“儿子”,我非常讨厌他,但后来又觉得他跟我一样,也是个非常可怜的人,心里也就舒坦了些。
我们两个人都处于青春叛逆期的时候,我们两个不顾大人的干涉和指示,天天都在叛逆中度过。一有机会,就会想到背上行囊离家出走,因此当时我们同龄人之间存在一点点同病相怜的感情。
记得是中秋节之日,我们两个都坐在长地板上打发深夜,当时他突然说他不喜欢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我偶尔觉得,给祖先倒酒的事应该由秀厦你来做。”
“为什么?”
“你看,家里的所有亲戚,姑侄亲、堂亲的名字都带‘厦’字,就我的名字叫俊荣,突然觉得很讨厌。”
“是啊?!”
我家是宗家,给孩子取名的时候依然非常讲究。长辈们取名的时候,会把家谱翻出来,看看这一代要给孩子加什么辈分用字。爸爸那一带的人的辈分用字是“光”,我们这一代是“厦”。当年俊荣明明是宗孙——爸爸的长子,却取了个家族中哪儿找不到的,像是突然变异的名字。俊荣,这名字虽很漂亮、清爽,却属于另类的名字,用这名字坐在祠堂里,为祖先们斟酒,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折磨吧。因为这相当于向人公布他是妾所生的儿子,我想他肯定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我虽然是个女儿之身,却有个“秀厦”这个响亮的名字,按照他的说法,我是“纯血统”所生。
“不过,还幸亏你是个女孩子。如果你是个男孩,我们之间应该彼此非常讨厌吧?”
“是吗?”
“不是有那个叫做传统式的爱憎关系嘛,虽然是兄弟关系,却又是对手关系,为了争夺家族和父母的关爱,需要用真枪实弹一比高下,可以说是命中注定的恩怨关系吧?”
“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是女儿之身,所以根本谈不上是你的对手喽?”
“是啊,从一开始你肯定就不是我的对手。”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我根本比不上他,他说话时有些漫不经心,听起来觉得是在侮辱我。
要说血统,其实俊荣的母系血统更优越呢。不是说他因为学习很好,要继爸爸的后尘,将要进入韩国大学法学院吗?这跟连在班里的排名都得倒数的我相比,简直就是天地之差。就连弟弟俊熙都考入了韩国大学医学院,跟我这个高考两次落榜,第三次好不容易考进首尔新罗大学的我相比,简直不能比。该承认的就承认,也没什么好发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