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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清歌,浮生一城。白衣如旧,暂如秋声。
六子在月下抚琴,宛如这一场大戏的悠然看客,脱身于外,醉心于飒飒秋风卷起的残损浮尘。对峙的双方都没有理会他,毕竟这一场戏由不得彼此他顾。
那一抹好似月光倾泻的长剑,在白衣手中懒散轻盈,百无聊赖。可是却压迫得对面三个混迹江湖良久的神境,连一丝遐思都不曾有。
他们无暇去想,旁边那个看似的看客的琴师是敌是友。
他们也无暇去想,白衣身后的洛家公主是否会在某个出乎意料的时刻出手。
甚至,他们更无暇去想,自己要如何反击,诛杀这个败坏了他们名声的恶贼。
因为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抹轻盈懒散的月光,究竟是多么的可怕致命。而面前这一身带着满目沧桑旧衣的白衣少年,也恍若月下临尘的天上仙,飘飘然,不知何时所至。
“你究竟是什么人?”世事无论如何变迁,白衣也终究只能感叹,这被天命驱使的反派也还是反派而已。受限于自己无从跳出的眼界,受限于世界之中那抹无形的知见障碍,也只能问出这番无趣的问题了。
“我是什么人?”白衣带着轻蔑的微笑,七星龙渊在手中光华流转,翩然舞动,“如果站在彼此的立场上,我是你们不屑一顾却不得不除的敌人。而如果站在我所见的角度,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们,对于你们而言,其实我不是人。”
“不是人!”这番言论令人诧异,只不过在那两个文士的心中,多半在疑惑,为何这少年要这样自污。可是那个一直稳坐钓鱼台,甚至不自觉后撤半步的看似憨厚的大和尚,倒是有了贴近事实的猜测。
人,是人所理解的角度。或许在他们的意识里,其实这个搅动北地风雨的少年,也不过是个流星一般的天之骄子的人物。这样的人,虽然不多见,但是多半可以猜测,可以度量,甚至可以杀死。
江湖风雨千年,死于各种意外的天之骄子不计其数,多如夜空中不可计数的繁星。再多一个,也并不是什么不可揣度的意外。
所谓神境,所谓为所欲为,虽然确实是有这样的威能,有这样的权力,但是还是受限于人的桎梏。最长寿的神境也不过四百年的寿命,他们终究无法胜过无所不在亘古不变的天命,所以再强的神境,也不过是人而已。
可是若是他们所面对的不是人呢?
神话传说,画影剧目,流传至今的无数动人心神的种种故事,如果所谓的神,所谓的仙,所谓的菩萨,所谓的佛,所谓的精怪,所谓的妖魔,都悉数存在呢?
那么人力探求至极限的武道,是否真的能够在这些超越人的起点的传说面前,起到什么作用呢?
绝望,乃至颤栗的恐惧如影随形,萦绕在了那个背负鬼头大刀的大和尚心中,他看着自己面前那两个由不知觉的同伴,忽然萌生了退却的念头。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握紧了沙包大的拳头,大和尚默念了数遍,过往不屑一顾的佛经,他终究还是有些底气,也有不甘心。多年的江湖磨砺,给了他一些微不足道的支持,若是这少年不过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呢。
“睁大你们的眼睛,自己来看,不就好了?”
那笑意随着秋声入了心肺,绕着胸骨,一阵阵地播散着扎心的凄寒,那是一种无形无质的绝望和恐惧,仿佛寒冬以至,冷彻一秋。
月光降下,耀眼夺目,可是那两个当先的那两个神境却不甘心束手就擒,闭目等死,反而打算拼死一搏。面对这寒意侵入心扉的绝望,他们选择了困兽犹斗。
或许是命运总是眷顾不服输的人,当他们选择奋力一搏的时候,奇迹竟然真的出现在他们眼前了,虽然那寒意入骨的一剑劈散了右边那个文士的半边身子,但是他们的兵刃也刺进了这少年的胸口。
鲜血如同江河四溢奔涌,仿佛这就是野兽互搏一样的惨烈斗场。然而这种重获新生一般的惊喜却转瞬即逝,他们看着少年被刺破的带血的白衣之下,那金玉一般的皮肤,虽然被刺进了三寸,但是创口的血肉却骤然蠕动,活生生地将那两件带着气劲的兵刃挤了出来,然后转瞬愈合,完好如初。
“你!到底是什么!”位于左侧的文士心防骤然破裂,他并非不曾见过外练的宗师人物,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功。但那终究还是传言啊,就好比观音禅院的那位苦和尚,虽然罗汉金身名声在外,但那也只是硬功出众,练的金身皮肉。
若是一两位神境一起出手,多半还是能够了结他的性命的,也不存在什么肉身自愈的奇景。
可是当他们真切看到了那个被刺穿心肺,却依旧笑意盈盈的少年,看着他那转瞬如初的创口,骤然就明白了自己身后那个大和尚的问话。
面前的这个人,究竟还是不是人!
绝望猛然灌注到了心头,骤然握紧了手中的兵刃,身着锦衣的文士,不假思索,转身选择了奔逃。而这时,他方才看见,之前一直伫立在他们身后的那个憨厚的大和尚,此时已经彻底没了踪影。他目光所见,只余下一缕无法捉摸的烟尘。
而后一道白虹掠影而过,他就再没有了声息。
“咳咳,咳咳。”看着自己连斩两位神境的龙渊长剑,白衣却不曾想要追上那个远遁的大和尚,反而一脸尴尬地看向一旁潇洒看戏的六子,“你这幻术,看起来也并非全无用处嘛。”
面对这样迥异的反应,六子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得理所当然。
“你喜欢就好。”
猛然再咳嗽两声,白衣吐出了一大口郁结的黑血。其实一如皇城司所推断的那样,他确实是重伤未愈,此时也确实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不死药可以治愈一切内伤外伤,但是也终究有它的限度。三个神境,如果抛开一切,和他正面一战,大概真的可以了结他如今不愿去死的人生。就算能够测算天机祸福的天依在他身边,大概也没有什么用处。
与豹神君一战,其实已经透支了不死药积攒许久的药力,那份被他散功重修的炁已经在修复那些纷繁创伤的时候彻底消耗了,所以他才需要自己寻找药材,才需要借助这世间的毒草灵药压榨不死药的潜力。
而后稍微恢复一些的时候,又被阿绫的穿胸一枪弄得前功尽弃,虽然依靠着后来修行的先天易的纯正内劲强撑了下来,却依旧底气不足。连原本萦绕在他骨子里,截断一切的剑意,都必须酝酿良久才能挥出。
若不然,他何必需要六子的幻术帮他震慑住那三人的心神,消磨他们的战意,才能达到两死一逃的战果。
带着莫名的苦笑,白衣还想要说两句俏皮的话,缓解一下忽然僵硬起来的气氛,却骤然发觉他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像是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带着一身惨烈的白衣终究没有撑下去的气力了,他只能任由自己的表情定格,然后软弱了双腿。
不过收了手中瑶琴的六子一步踏过,已经顺手揽起了将将摔倒的白衣,他的目光安然,藏着某种隐匿的繁星,如短暂的秋声,悲凉且安逸。
“放开!”天依只慢了他一步,或许是因为她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紧盯着这个周身笼罩着神秘的人,她看不透他,而这种看不透,就像一种源自天性之中的危险感觉,令她非常讨厌。
六子没有争抢这样的资格,他只是应声放手,然后看着那个目光冷峻的公主殿下,怀揣着笑意问道:“那么现在,我究竟有没有资格,加入你们?”
这句话,天依蹙着清秀的眉,抿了抿淡抹的唇,然后恨恨地吐露出了答案。
“可以。”
虽然不曾掩饰自己的厌恶,但是天依明白,白衣此时的处境却真的离不开这个洞彻人心的幻术高手。他们需要虚张声势的假象来掩藏此刻真实的虚弱,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找不到他们的弱点。
谋取天下,首重谋身。
无论多么谨慎聪慧的人,都会有始料未及的时候,都会面临无暇他顾的难题,所以彼此博弈时,最重要的就是不让别人看清自己的虚实。一直躲在白衣身后的天依比谁都要清楚这个道理,也比谁都要明白,面对天命所设的难题的时候,究竟会有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因为那个时候,你方才会明白,身为一个人,究竟是多么无奈的事情。
“那么公主殿下想要快些回到江南吗?”六子挑了挑眉,忽然笑着问道,他看出了天依此时内心的焦急和仿徨,但是这并非是他不去为难她的理由。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虽然他和他身后的“太岁”十分看好天依怀中的这个少年,但是他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投奔一个毫无眼见的人的。毕竟现在他们所看好的这个少年,正处于无比虚弱的时候,若是这位毫无名声,花瓶一样的公主殿下,没有一点点眼界,他也只好忍痛放弃这个抉择了。
他肯定,自己的这个想法决然不是出于这位公主殿下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
“不,我们慢慢走,按照寻常的速度就好。”天依颇为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做出了自己的回答。既然要虚张声势,那么哪怕她内心再怎么着急,也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急切来。若是她此时失了方寸急着回江南,给白衣找药医治疗养。
那么白衣那么努力演绎的一场大戏,岂不是被她一下子葬送了。哪怕心里再不安,再焦急,他们也只能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回去,以免被人找到破绽。
“那么陆少侠怎么办?”笑意浓烈了一些,可是六子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这位公主殿下,他依旧想要刨根问底。
然而这样的笑似乎是激怒了天依,那双祖母绿的眼眸里面敛去了无奈的神色,转而是漠然和冷峻。她盯着这个看不透的六子:“你会腹语术么?”
“自然。”六子显然对于各类幻术都有很深的造诣,自然不会放过这种神技。
“那么我家夫君也只不过是受了些伤,暂时有了眼疾而已。”天依理所当然地下着命令,也没有理会六子那“你胡说八道比我还厉害”的眼神。
“那么需要我贴身照顾他吗?”六子挠了挠自己好看的脸庞,然后十分感兴趣地问道,“他这个样子,显然是需要人照顾的吧。公主殿下你还没有过门,方便吗?”
“不需要,我一个人就可以。”天依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连带着身后的烛火也上前一步,冷冷地瞪视着这个捉摸不定的人。
烛火在天依的示意下,一直忍耐到现在,然而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准备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可不认为自己的刀会戳不破,这个人迷雾一般的幻境。
“好吧,好吧,那我们出发吧。虽然不急着走,但是早一天晚一天,应该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吧。”六子显然明白什么叫做知难而退,什么叫做见好就收,他显然不打算真的把天依这对主仆惹毛。
天依对他怀揣着防备,他其实对于这个外界传言花瓶一样的公主殿下,心中其实也是颇为忌惮的。多年前,洛城就有着传言流传到了北地,说是洛城的公主殿下是天命所出的天之骄女,而这份殊荣,并不是在于她的容貌,而是太上道的假道学所断言的武学根骨。
那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从来都没有收徒打算的太上道前掌教就是这样形容自己唯一动过心念的良才美玉的。
当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块美玉的光芒并没有展现,可是六子可不会忘记这个传言,毕竟“太岁”和那位前掌教之间可是关系匪浅,他们自然明白,那其实并非是一句戏谑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