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惜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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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在议事厅里,宇渊和梁师傅、司徒先生在讨论百草堂约开幕时,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要靖远侯入宫面圣。

    入宫面圣做什么?少爷早早表明无意入朝为官,官场尔虞我诈、诡诈奸险,好人入了仕,莫不换了副性情,皇上何苦勉强人心。这是第五次了,皇上老爱召见少爷。不是国事繁忙吗?怎地,短短数十日,皇上召见了五回,少爷不过是个商人,就算是个了不起的商人好了,也不需拿他当爱臣般,时时面见呀!

    自宇渊出门,颖儿便魂不守舍。

    颖儿、影儿,她一直是他的影儿,不论他定到哪里,都可以在周遭处找到他的影儿,可独独皇宫内苑,那里她入不得,不能站在他身边,时时看顾。

    淡淡的脸上掀了波澜,轻咳两声,柳眉微蹙,她等得不耐烦。

    这当头,少爷要她学的女孩子家玩意儿,定可派上用场,可惜,她半样都不会。

    站在树下,一颗心惊栘不定。

    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少爷入宫已四个时辰,连梁师傅和司徒先生也不敢轻易离开,大家的心都担着,深伯又发展出事端。

    和宝安公子有关吗?会否他一状告到皇帝跟前,要皇上替他讨回公道?会吗?他知道是少爷下的手?

    心反覆不已,她转身进入探月楼,那里有少爷为她准备的制葯间。

    说是制葯,不如说是制毒,她早成了毒物高手,连司徒先生调不出来的毒,她都能做出。先生要她多研习救人的法儿,偏偏她对毒有兴趣,一进葯间,便忘了时间。

    入制葯间吧!反正她不会刺绣作画,与其在这里干着急,不如替自己找点事情做。

    从宫里回来,宇渊迳往探月楼,那里是颖儿花最多时间的地方,他猜,她在那里。

    推开门,颖儿迅速转身

    看见少爷,心放下了,细细的双眉舒展。回来便好。

    “是宝安公子的事吗?皇上追究了?”迎到他身前,她心绞得难受。

    “与他无关。”“那就好。”

    皇上找少爷,只是闲聊吧?梁师傅说,皇上喜欢和少爷对弈;喜欢听少爷对国家大事的见解。皇上和少爷成了忘年交,他说这是好事,往后要是有朝中权贵威胁到少爷,有皇上的偏护,少爷会安全得多。

    “今天,做了什么?”宇渊问。

    “做这个。”她转了身,从桌上拿起一瓶白色霜状物。

    “这是”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作芙蓉雪花霜。”颖儿取挖勺挑了些许涂在臂间,像幻术似地,她的手臂结起一颗颗红疹,凹凸不平。

    “痛吗?”抓起她的手臂,急问。

    “不痛。”

    “这毒能伤人性命?”以身试毒是件蠢事,偏偏聪明透顶的颖儿老爱做这等蠢事。

    “不能。”见他着急,她笑着从飘浮黄色叶片的水盆里拿出帕子,拧吧,敷在手臂上,一炷香功夫,红疹自会褪去。

    “只是让人变丑?”宇渊问,拿起芙蓉雪花霜在鼻问嗅了一下。嗯,有秋桂香气,若非亲眼见到,谁信它竟是毒品。

    “那它有何用?”

    “妻妾争宠。”她玩笑说。

    其实,她想把它们送给第二个、第三个菊花,将自己变丑,青楼妓户就不会买下她们了吧!

    变丑以求自保,这时代呵,是怎么欺凌女人的。

    “你会引起许多家庭战争。”他莞尔。

    “怕家庭战争,就别迎来多名妻妾,制造纷争。”她回话。

    是吗?所以,她是主张一夫一妻,忠诚相待的?眼神黯然,他失去轻松。

    “少爷?”颖儿叫他一声。怎好端端的,少爷脸色凝重?她纳闷。

    他回神,手压在她肩上,他问:“饿了吗?”

    她不会饿的,但她仍是回答“饿”

    “我们去找东西吃。”

    哪里需要找东西。他的命令是颖儿在的地方就要有食物,府里有人负责盯梢她的去处,替她备上点心,只不过,他不在,她无心饮食。

    端过桌边的点心盒,里面有包谷做的咸糕,上回尝了一口,两人都爱极这滋味,厨房便常常为他们准备。

    “要是有一碗鲜鱼汤,就再好不过了。”他说。

    她偏偏头,想了一下。他总嫌鱼汤腥,不爱碰的,怎这段日子老想喝鱼汤?然后,颖儿想透了,他的鱼汤,是为她。

    他待她好,她知情,微微的笑描上她唇边,他们不说情、不谈意,但对待彼此,总是用心。

    牵起他的手,她说:“我煮。”

    深夜,他们对坐凉亭,一壶清茶,两碟干果,要是她会弹琴,那么佐以琴声,肯定更加浪漫美丽。

    钟离全和钟离平壹已然伏法,或许她该花点心思在女艺上面。

    “在想什么?”宇渊问。

    “想以后。”她答得简单。

    “想以后什么?”亲仇已报,往后的人生,她有了权利为自己算计。

    “空闲时间多了,我得做点什么?”在聊天上面,她有了长足进步。“司徒先生希望你能到百草堂帮忙,你想吗?”她没想太久便摇了摇头。去百草堂,以后就不能跟着他进进出出,不能待在看得到他的地方。

    “你空有一身好医术,不助人太可惜。”

    话虽如是说,宇渊也一样,不想同她离开,更不想有朝一日再见她不着,他对她,有着连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占有欲。

    “不可惜。”他忘记,她学医的目的、她要救的人,只有他,只有他的生命是她的责任。

    “哪天,你发现行医救人很愉快,想进百草堂,再去吧!”

    她摇头,这天不会出现的,她一向清楚自己要什么。望住少爷,她要跟在他身边,生生世世,即使是当一辈子的丫头。

    忽地,她想起梁师傅。梁师傅说,她和少爷毕竟身分不同,她应紧守分际,不该僭越。

    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她听不懂,想了又想,神情无辜。

    梁师傅说,少爷到了该婚配的年龄,届时,不管是少爷或少夫人的安全,都是她的责任。

    话至此,她才听出一些眉目。

    梁师傅的话句句是理,她本就负责少爷安全,未来有了少夫人,少夫人自是她的责任,毋庸置疑。只是这少夫人压得她胸口发疼,说不上来的沉重抑制她的呼吸,令她喘息困难。

    “你又发怔了,这回想什么?”

    “想少爷。”

    “想我什么?”

    要告诉他吗?万一他没想过要一个少夫人,她何苦来提醒他?她喜欢眼前的日子、喜欢在他身边跟前跟后,更喜欢听少爷的生意经,每一句部隐含她摇头,不确定该不该讲。

    “颖儿,你这样不好。”

    不好,她哪里做错了吗?若有,她该想想怎生改进,才能让少爷喜欢。

    “有心事,你该试着讲出来,不能老让别人猜测,或许别人会猜不到而误解你。”

    他听过下人的耳语,知道她在府里并不受欢迎,即使明白他看重她,暗地里,他们仍然不把她当主子看待,甚至带点欺负意味。

    或许真的不在意吧,颖儿并没有发觉下人的态度有问题,所以,仆役不替她整理房间、清洗衣物,她无所谓,反正她习惯自己动手。

    旁人误会?何妨,只要少爷明白她,不误解她,就足够了。至于别人?随便。

    “你试着交交朋友吧!”

    颖儿笑开,摇头,她有少爷当朋友就行了。

    “有朋友之后,你会发现,许多好玩的事情值得你挖掘。”

    她仍然摇头,有少爷领着,好玩的事情够多,多到她看不完、听不尽,这样的人生,她很满意。

    她老是摇头,让他放弃了。好吧,她开心就好,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挑起一颗干果,送到她嘴里。

    “少爷”她犹豫着。这话,能说吗?她没念过妇经,没学过礼教,可这话,不适宜说吧?

    是岔了内力吗?还是旧疾复发?她双手抖得不像样。宇渊二话不说,将她拥进怀里,手掌贴上她后心,一股暖流缓缓流进。

    “少爷,我没事。”颖儿在他胸间叹气。果然,少爷总是对的,心事不说,会遭人误解。

    “真没事?”掌心没离开,他低头看怀中柔软的身子,收拢手臂。

    真的没事。她的脸颊烧辣辣的,耳朵与后颈浮上莲色,唇瓣几回掀合,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唉,就算没事,被这样抱着,也会有事。

    吞过几次口水,镇定几回心神,在宇渊将她推开同时,她恢复了说话能力。

    “没事。”

    “既然没事,你来解释何谓‘能不能、就这样’?”笑纹出现,他露出一排洁白牙齿。

    天她又有事了奇异的騒动在四肢百骇间窜流,百只飞虫在胸口扬翅,她啊,没练功却走火入魔。

    她敛眉,一股作气说道:“能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不要少夫人、不要大婚,颖儿陪少爷。”

    大瞻呵,这不是女子该说的话。话出口也许失策,也许太孟浪了,可,是少爷说的呀!有心事,不该让人猜测。

    少爷要嘲笑她了?说她没读好圣贤书?说她该学学大家闺秀,分辨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只能藏在胸口?

    并没有,他没回答,也没戏嘻,他只是轻轻松开颖儿,起身走到湖边。她说错话?

    端起杯子,谨慎地,喝光茶水。茶喝光,解不去喉间燥热,凝睇少爷颀长背影她真的说错话。放下骨瓷茶杯,再三寻思,终于被她寻出一个好话题。

    “昨日宝安公子来访。”她不喜欢谈这个人,连想都不爱想。

    “我入宫时?”

    “是。”

    “他有何事?”

    “我没见他,只知他很生气,大约和皇上封少爷为御史有关吧!”

    生气是必然,他不是科举出身,破格拔擢让许多人不服气,尤其是肃亲王,若非昨日堂上,一篇慷慨激昂的说论,让百官服了他的才气,恐怕背后的耳语早压垮他的靖远侯府。

    早说了,不想为官的,官场是世上最最龌龊污秽的地方,官场待久,不免心胸狭隘。

    “下次他再来,你也别出面接待。”

    当然不,面对那么令人憎恨的男子,她控制不了自己。品福楼的事儿,着实数她担心好一阵子,往后,她不教人有机会寻少爷不是。

    “少爷”

    “怎样?”

    “你真的要出任御史?”她记得,少爷说过,官儿越做越大,人的心眼儿会变得越来越小。

    “是。”

    “为什么?”

    “皇命不可违。”再不久,她将知道另一件不可违的皇命。

    叹气,他环起颖儿的肩。

    “这没办法的,对吧?”

    “颖儿?”甩开烦闷,张起笑颜,他问颖儿。

    “是。”

    “我们来练练轻功好不?”

    “好。”

    说着,他纵身飞上屋顶,颖儿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后,飞身上跃,不久,两道人影在屋顶上飞奔追逐,轻轻地,银铃笑声传出。

    今夜,月很圆。

    颖儿靠坐在树下,微风徐徐,几朵红花让风吹乱了裙摆,枝头小鸟啁啾不已,多么吵杂的夏季。

    少爷又进宫了,皇帝肯定很欣赏他们家少爷,二不五时召他进宫,害得颖儿孤伶伶,只能拿来诗谱,学着旁人倾诉相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相思真磨人,男子不归,女子便是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心心念念会面日,这苦,透心。

    幸而,少爷与她不会各自天涯。生别离,同他们无缘无分。

    她读不少诗,一句句“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么多辛酸词,让颖儿把情爱归于苦楚,既是情苦、爱恸,怎千古万年,代代有人专心追求?

    她不懂,也不想懂,最好,所有男女都像她和少爷般,不苦不闷,无泪无愁。

    放下诗集,从腰袋里拿出一物,越看越觉好笑,她想,她真的不适合当女子,花三天绣出的荷包,看起来不伦不类。

    前日,她随少爷到米店,少爷和掌柜先生谈事时,心血来潮,她走到对面绣庄,看着温婉贤静的绣娘们,低着头,一针一线绣出双对鸳鸯,那水磨功夫,比她练武还要难上千倍。

    但在老板的鼓吹下,她还是选了块秋香色锦缎和几色丝线,试着替少爷做个荷包。

    颖儿皱眉,眼前这东西哪里像荷包?上面绣的字缝缝补补,勉强看得出是个渊字,可歪七扭八,不成笔法,更别说那只翠鸟了,说是团乱七八糟的绿线都不为过。

    这样的东西,送出去,未免难堪。

    低头,抿唇笑开,想起什么似地,她走到相思树下,捡起满地豆荚,剥开,一颗颗鲜红色的心形豆子跳出来。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豆子时,惊艳,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居然将果实刻成心。那是母株的爱心,她要她的孩子们散居各地,成长茁壮。

    后来,颖儿见婢女在树下捡拾收集,她们叫它相思豆,要把它们送给心仪男子,听她们说起这事儿,脸红扑扑地,开心快意。

    和诗里的相思不同,她们的相田心带着浓郁甜蜜。

    学着婢女,颖儿把相思豆装进荷包里,反正荷包是送不出去了。

    一进侯府,宇渊就四处找寻颖儿,探月楼没有、锦绣阁没有、清风楼也没有,他走遍侯府,终于在花园寻到她的身影。

    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东西装进袋子。

    在做什么呢?他放轻脚步走近,只见颖儿正把相思豆装入锦袋中。她也学起婢女们,做些女孩家的玩意儿?

    “你在忙啥?”他出声,她惊得将荷包捏在掌问、藏到背后,那东西,见不了人。摇头,她但笑不语。

    “来,我给你一样东西。”他抓起她没握东西的手,将青色瓷瓶放到她手中。

    “这是”

    “你猜。”

    颖儿打开瓶子,一股香气迎面扑来,静静嗅闻,那是不会吧?这么珍贵的东西。她抬眉瞅着少爷,满目疑问。

    “是什么?”他追着她问。

    “冷香玉露丸?”这要采集十五种鲜花和数十种中葯材,七蒸七曝制成,这葯除了数十种是件简单的事。

    冷香玉露丸对女子而言是最佳圣品,每年,后宫受宠的嫔妃能得上两丸,便要焚香沐浴,大谢皇恩。

    “你很厉害。”他知道她猜得到。

    今日他同皇上谈及凤凰蝎,便连同颖儿为他试菜中毒的旧事说了,皇上听过大为感动,赐下冷香玉露丸给颖儿,还说他日一定要带她进宫面圣。

    “这葯,皇宫内苑才拿得到。”

    一般寻常人家的地窖,保存不了十五种鲜花,更别说昂贵葯材,来自长白山的珍口叩已属难得,更别说从北方运来的金穗草。

    “是,皇上知道你为我中毒,特赐葯,你每日服食一丸,连服十曰,十日后,宫中御医会到府中为你诊疗。”他说得兴高彩烈,颖儿的身子是他最担心的事。

    看来皇上对少爷,真心偏爱,否则,怎会爱屋及乌?只是,这样好吗?她很难不杞人忧天。

    “要按时服葯,知否?”

    “是。”她再三忖度,皇上的厚爱,别无所求?

    “颖儿,你不开心?”

    “没有。”颖儿忙着否认,但愿,只是多疑。

    “我替你带回礼物,你是不是也该还赠礼物?这叫礼尚往来。”换了口吻,他凑近她,低柔道。

    “我没有礼物”

    “谁说,你手上握着的是什么?”说着,他伸手夺开,拿走她上不了台面的荷包,倏地,绋红炸翻她双颊。

    眼光闪过,他动容。这是她第一次做的女红吧?不发一语,宇渊把荷包收进腰间。

    “少爷,那个”她支吾其词。还能比此刻更难堪?

    “我喜欢,送给我好吗?”嘴巴问人“好吗”动作却霸气得不听人说,言行不一呵!

    “下次好不?我再做个好些的。”下次她会找枪手,才不把丑东西拿来惹人取笑。

    “不,就要这个。”

    “可是”

    她还想抢,他制了她的双手,将它们环在自己身后,这是拥抱糟,坏事,她这脸红,恐怕别想消褪了。

    “陪我去杜康楼,我饿。”

    不容她推却,宇渊拉起她往外走。

    说不上为什么,她丑到不行的荷包撞到他的心,她红红的双颊红了他的眼,不该在颖儿身上出现的女子羞怯出现,让他的心,雀跃不已。

    握住她,他心跳加速。

    她的手不柔软、不细致,掌心因长期练剑磨出厚茧,她不似一般女子,会在脸上涂脂抹粉,她身上找不到花粉香,只有淡淡的草葯香,说她迷人,未免牵强。

    或许她容貌过人,但她欠缺温柔、欠缺女人味,这样的女生很难勾引男子吧!可一个荷包,撞翻了他所有认定。

    “少爷。”颖儿连喊了好几声,才喊回他的意识。

    “怎么?”

    “我们不是要到杜康楼?”

    杜康楼很有意思,所有菜名全是从诗词上节选下来。

    少爷说,杜康楼的掌柜是个落拓秀才,当初留下他,是希望引他发挥长才,到善学堂指导学子,谁知,他对客栈营生更有兴趣,现在他已能独当一面,把杜康楼经营的有声有色。梁师傅没说错,知人善任是少爷经营成功最重要的要件。

    “没错,我们要到杜康楼。”

    “那大门在那里。”颖儿指了指相反方向,宇渊听见,忍不住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