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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欣琳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背对着新公园博物馆巍峨的厅门,打量公园门口芸芸芸众生。杂志社六点下班,而现在才五点二十分,因此,扣掉三十分钟的车程,她还得想法子瞎掉十分钟。
十分钟听起来或许不算长,可对于一个己闲晃了大半个下午,依然有家归不得的可怜小编辑,十分钟就像一世纪。
“可恶!”她从随身携带的文件翻出一张合约,揉成稀稀皱皱的纸团,扔向这个世界。
“怎么办?”俪人女性杂志社的台柱专属专栏作家易茗,不肯再续约了。
欣琳明白得很,杂志社社长梅先生之所以派她出马和易茗谈合约的事,全是看在她和易茗的私交关系。偏偏,攀交情也有个底限,今天她可不正碰上与易茗交好七八年的有情底限了?
“小琳,我真的很想和你签约。”易茗绽着一脸歉意“可是我不愿意再姑息梅先生了,他必须改变心态。我可以不计较个人的稿酬,但我没办法接受他剥削底下所有作家的做法。”
“我了解"她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正视死党。
唉!一份工作会将人摧折得自尊心尽失,欣琳实在不晓得自己还留恋些什么?
唉!她再叹一口哀气,无奈地撑起身。走吧!总归还是得回公司面对现实的。只要想到梅先生的冷眼,以及他发现她没把续约大事办妥,一股彻头彻尾的疲惫感从心底升起。
欣琳开始沙盘推演,进行可能发生的问答攻防战。
“梅先生,别怪人家不肯签约,实在是你的条件给得太苛了。”她步下阶梯,嘀嘀咕咕的喃念起来。
“人家不肯签约是因为你做人太失败开玩笑!”此言一出,她连脑袋也保不住。
“啊”欣琳的脚下蓦然踩空,眼前一阵晃荡,宽敞地平面以惊人速度贴向她的脸。
砰通!着地!
“这下死了,真的死了”她紧合着眼皮“想不到我执行任务失败,竟然会换来死于非命的下埸梅先生呀梅先生,你要是有良心,就得从优抚恤我,以免我做鬼也不心安”
“阁下想做安心鬼,欢迎欢迎,不过麻烦你离开我的身上。”一束低沉的男声在她耳边闷响。
咦?
欣琳依然合着眼皮,探手摸索了一回。
软软的、热热的、坐起来有弹性,很舒服,却不像升天的云朵。
她缓缓睁开眼皮。
“赫!”当场弹开三大步。
男人!陌生男人!
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几秒钟前她相当肯定自己下落的地点是水泥地呀!
“你你你”她指着对方怪责的表情,结巴起来。
陌生人拍开西装外套的灰尘,拾起真皮公事包,不悦的意味昭然若揭。
周宁夏最讨厌慌慌张张、举止笨拙的女人。既然生为高雅优柔的女性,就应该善尽女性的本分,以美化世界为己任。
早知道刚刚便不该下计程车的。
五十分钟前离开律师事务所,他舍弃自己的爱车而选择计程车,就是因为想节省寻找停车位时间。
偏偏今天碰上示威游行,台北车站的周边道路塞成一团乱麻.既然目的地就在不远处,他只好下车步行,贯穿新公园的捷径,孰料却撞上一个冒冒失失的小矮子。
矮个子女孩的年纪满轻的,那身的简便牛仔短裙和t恤也有误导作用,让她看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小女生,只有她手上累累赘赘的公文夹、杂志≈提包方才透出她应该是个上班族的事实。外貌上,她勉强可以算俏丽,但不出色,马马虎虎打个六十五分,也就差不多了。
周宁夏挺起高对方一颗头又一截脖子的身材,朝她挑了挑严肃剑眉。
“抱歉,请你让一让。”
两张黄色的报纸踩在欣琳脚底下。
“噢,对不起。”她赶紧跳开,暂时从对方惊人的魁梧体型移开注意力。周宁夏拾起飘落的资料,吹开灰尘,转身走人了。
欣琳陷入人我挣扎。她撞倒了人,应该道歉才对.可是对方阴着脸皮的雷公相,分明心情不好,她哪敢凑上去挨骂呢?
走人吧!
可是若非有他这么一挡,她现下怕不已经摔成脑震荡,说来人家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哩!
道谢,走人;道谢,走人欣琳陷入极端的挣扎。
本咚!她低垂的脑袋蓦然又撞上一堵肉墙。
“你还要跟我多久?"肉墙出声音了。
她呆呆地抬头。
两只锐剌的利眼盯过来。
“呃我”欣琳短暂地丧失说话能力。真恐怖!这位仁兄可以扮演大警探,保证光凭一双眼就能顺利逼供。“很抱歉我只是想想道歉和道谢。”
“收到。”周宁夏回以简短的敷衍。
脚跟一转,迳自又走了。
欣琳瞄瞄陌生人的来向,再探探他的去路,马上明了他的企图。
大探长一定是碰上塞车,打算横越新公园,另觅捷径.可是刚才她就是从介寿路那一端走过来的。
总统府方向的交通梗塞,而且示威人潮从总统府前退守到馆前路上,此刻他往那个方向走,非但会遇上塞车的危机,搞不好还会被正逢肢体冲突的警民打伤。
陌生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呢!她应该眼睁睁看他自投罗网吗?
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不好惹耶!
劝他改道,别理他;劝他改道,别理他;劝他改道,别理他欣琳陷入第二波心理交战。
砰!这回,她整张脸埋进一片厚背里。
“噢”欣琳摸抚无辜受害的鼻尖。
“你,到底还要跟著我多久?”周宁夏的嗓音充满强力压抑耐性。
“我我”她呐呐的,被那张严酷的脸庞吓呆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介寿路上正在交通管制”
“谢、谢!”周宁夏斩钉截铁地回答,喀哒一转,依然维持着他既定的方向。
“你坚持往那个方向走很不理智耶!"她多管闲事地跟在后头。“你也知道,台湾的示威活动最血腥暴力了,谁靠得太近、谁就倒楣,你干么眼巴巴地凑上去被打呢?”周宁夏充耳不闻,脚下继续迈进。
“要不是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会那么爱管闲事.然而,一旦真让我管上闲事,我又不能随便撒手就跑。
“你还是听我的劝,换条路线走走吧!”她叽哩咕噜地献策。
周宁夏任由身后的蜜蜂嗡嗡鸣,不答话就是不答话。
“如果你约定的目的地恰巧在介寿路上,我劝你还是打个电话知会对方一声,就说你会迟到,或者取消也成,毕竟迟到比丢了小命还好吧?你说是不说”前方物体突然立定,欣琳马上跟著停下步伐。“嘿嘿,我这次没有撞到你哦!”他的铜墙铁背,撞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你”周宁夏的口气已经接近挫败“究竟想跟我到什么时候?”他在板桥地方法院和事务所内度过极端忙碌艰辛的一天,待会儿还得赶赴大学同学会,和那票已经生疏的同学虚与委蛇.他的精、气、神几乎耗尽,目前最不需要的就是被一个莫名其妙对着他的背唠叨的女人跟监!
“咦,你这句说话说得有欠公允哦!”欣琳很无辜“我是为你好耶!若非你误打误撞救下我,我才懒得和你瞎扯这么多。你自己看看,公园里人来人往的,我为什么不去警告其他行人,却独独对你好心?你应该大方接受才是。”
好吧!就算她天性唠叨好了,那也是为了那些被她唠叨的人着想,他们好歹也该感恩一下吧?
“你"周宁夏终于无力了。他魁梧的身躯屈坐在径侧的栏杆,一次又一次扒过浓密的乌发。
这女人赶不走耶!简直快被她叨念得耳聋了.在他生命中的第三十一年,终于出现一个嘴碎程度和他母亲大人有得比的女人,他一直以为亲爱的老妈会荣膺“唠叨王”之名,看样子那个宝座受到威胁了。
“怎样?我说得没错吧?你终于迷途知返,很好很好。”欣琳拼命点头称许。
“现在几点了?”他疲惫地揉着额际。
“五点四十分。”
也罢,以他现在虚耗的体力,从新公园走到中华路一段没有半个小时绝对到不了。反正他对同学会也不感兴趣,当时冲着主办人是他昔年好友,才勉强答应会出现的。
“这附近有什么可以歇脚的餐厅?”他头也不抬地问。
“重庆南路上有几家咖啡屋。”欣琳很同情他疲惫,每回自己也很气憋的时候,遇见情况比她更凄凉的人,她通常会比较安慰。“你今天不太好过,对不对?别担心,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杂志社的重量级作家不肯续约,总部里坐着一位随时砍我脑袋的老板,我的境况绝对不比你好过多少”
“你还唠叨啊?”他不可思议地抬头。
“啊嗯哼。”欣琳终于稍稍有所自觉,腼腆地清了清喉咙“对不起,职业病。我就是靠这个本事烦得作家们不得不交稿的。”
周宁夏翻个白眼,无奈地向天求助。
算了,好男不与女斗。
“走吧!”他缓缓站起来,旋步走向正门出口的方向。
“啊?去哪里?”欣琳讷讷的。
“吃东西,歇歇腿。”他头也不回“我对这一带不熟,你负责找个好地方。”
这代表她被邀请了吗?
说真的,欣琳长到二十五岁,还没有中途被子讪、请喝饮料过。
好玩。与其回杂志社进行六年抗战,不如翘班一次。
“走走走,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一定符合你的需求。”她兴冲冲地追上去“重庆南路我简直熟得不能再熟,每个月杂志出刊,我一定会上这条书街去探探市埸行情,顺便察看一下哪家杂志又新创刊抢生意,你问我可就问对人了”她老人家又开始唠叨。
周宁夏虚弱地长叹一声。
老天!
谢欣琳推荐的小咖啡屋果然是个好地方。
因为店名就唤“好地方咖啡茶坊。”
而且,周宁夏还没见过比她更不设心防的人。她连他叫啥名字都不知道,只晓得他姓周而已,就把自己的底泄漏光光了。
短短三十分钟,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他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细。相关的资料包括,她今年二十五岁,她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姊姊,她在一间陈年杂志社当编辑,她有一个“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老板,她一个不察把好朋友给拉下公事浑水,从此愧对众人等等。
他甚至开始怀疑,像她这样傻大姊型的个性是如何在尔虞我诈的社会**讨生活的?
“所以,你可以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受不了老板了吧!”她啜了口红茶,正式划下结论。
“嗯。”他点点头,不作声。
平日的行程表通常排个满档,难得他偷得浮生半日闲,居然和一位初识的小女人坐在一间莫名其妙的小咖啡坊,听对方畅谈她苛刻的社长大人。
周宁夏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对了,周先生,你的职业是什么?"她终于想到要问。
“律师。”他简单地回覆。
“哦”欣琳的长音哼得耐人寻味。
果然!她就说嘛!这个姓周的调调最适合查嫌疑犯,虽然律师不全然与她想像中的“探长”相符合,或多或少也有共同点。她的看人眼光又有进步,可喜可贺。
“你那声‘哦’是什么意思?”他挑了挑眉。
“没事没事。”欣琳连忙摇手“做律师不错嘛!收入高,可是工作好像非常忙碌。”
“大概吧!”周宁夏一迳轻描淡写的。
他和这个傻大姊不同,不是一个轻易开放自己的人。
“你在哪间律师事务所工作?”她好奇地问。
“两年前我和朋友合开了一间。”他瞄了瞄手表。
六点三十五,示威的人潮应该散了吧?
“你们的事务所叫什么名字?”欣琳非常起劲。
她从没认识过律师。
周宁夏算是服了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周向联合律师事务’,所你可能没听过。”虽然没听过“周向律师事务所”的人可能不太多。
他和合夥人向仓明出来合作之前,各自在律师界已经闯出相当程度的知名度。向仓明擅长打刑事官司,他则专司民事及著作权方面的法则。当时两人对外宣布将成立“周向联合事务所”在律师界颇激起了一定程度的涟漪,两人原本所属的事务所更是紧张得差点心脏病发作,深怕客户就此被挖光光。
虽然他和老向无心带走原本的人力资源,然而,法律界最讲求现实,大客户既然付出一定程度的顾问费,当然不愿放弃自己信赖得过的法律顾问,因此[周向]一成立,四家大型企业的金主马上跟著转移阵地,接著他和老向又接下几个媒体赫赫喧腾的大案,从此生意兴旺至今。
“周向事务所!”欣琳忽然惊呼“听过、听过,我听过。”
“哦?”他并不意外。
“对呀!半年前梅先生牵扯上官司问题,本来想委托‘周向’帮忙,可是你们收费太贵了,好像不太合理哦!”欣琳扮个鬼脸。
“是吗?”周宁夏随便扯了扯嘴角,探手去拿桌上的帐单“时间差不多了”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张名片?”她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瞧。
“当然”有何不可呢?周宁夏耸了耸肩膀。
他承认自己的钟点计费不是升斗小民负担得起,即使名片给她,他们俩再见面的程度也不高,他何必担心这位傻大姊再逮着机会唠叨他?
欣琳接过印刷精美的名片,并且将自己的名片交给他.至此,她终于得知周大律师的名号。
“周宁夏。”她暗暗窃笑“你的兄弟是不是叫‘归绥’?”
“错了。”他冷静地反驳“我弟弟叫‘渖阳’。”
“真的假的?"她错愕地被反将一军。
“你说呢?”周宁夏瞄向柜台的方位,女服务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暂时不见人影。
欣琳翻找着小背包,从乱七八糟的随身物品里掏出皮夹。
“咱们各付各的。”她马上声明,不想占他便宜。“来,我的红茶是一百二”她的嗓音戛然而止。
这,这,她的皮夹,怎么是空的?
啊!想到了,刚才请易茗喝咖啡,把最后一张五百元钞票花掉了,忘记去领钱,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下七十多块的零钱。
“呃我的钱”她挤出一脸尴尬的笑。
周宁夏抹了一下下颚,把嘴角的笑意擦拭掉。教养良好的绅士不该取笑女士的狼狈。
“没关系,算我的就好”他探向西装内侧的暗袋。
然后,手也僵住了。
这这这,奇了,他的皮夹呢?
他马上翻找公事包。也没有皮夹的影子。
天哪!他该不会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太匆忙,没带皮夹出来吧!
“你那副铁青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欣琳暗叫不妙。
“呃”轮到他笑得很尴尬“附近有没有提款机?”
“你的钱也用完啦?”她顿时找到难兄难弟。“没关系,过个马路就有提款机,现在去领也来得及。”
“既然如此”他清了清喉咙“那就麻烦你了。”
“把提款机密码告诉我,妥当吗?”欣琳反应不过来他口中的“麻烦她”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教她帮他跑腿领钱。
“不,你利用自己的密码就好。”不用他说得太明显吧?
“难道你的金融卡密码和我一样?”她很惊讶。“不会吧!你肯定吗?”天!这女人实在迟钝得离谱。
周宁夏挫折地扒过头发,深深吸了口气,稳住。
“谢小姐,”他尽量压低音量,以免糗大的消息泄漏出去“我的皮夹没带出来,麻烦好出去领钱,这一顿就算你请客,方便吗?”
“啥?”欣琳失望地看着他,偶像顿时破灭。
“我又不是故意白吃白喝的。”周宁夏防卫性地觑量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申辩一下。
“当然。”她笑得很虚伪。“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周宁夏阴郁地望着她拿出金融卡,迅速离开咖啡屋。
真是奇怪!他的性子向来谨慎,什么弄丢钥匙、忘记带皮夹、记不起来重要电话、邀请初识的傻大姊喝咖啡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怎么今天的状况却频频出现。
看来他最近真的忙昏了头,应该找个时间好好休个假、出国散心了。
谢欣琳不到五分钟便出现在入口处,直直找向他的桌位。
“可以走了吗?”周宁夏提起公事包,准备起身。
虽然“吃了就跑”的行为很无礼,可是,他需要尽快离开此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坐下。”欣琳噗地一声窝回椅子上,心虚地嘿嘿笑。
周宁夏的胃部一阵紧缩。
上帝,别又发生变数了。
“买单呀!'他试探性地催促。
“这个”欣琳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月初头一天,我以为会计已经把薪资汇进户头里”
“以为?”他瘫进椅子里,彻底无力。
“别这样嘛!”她马上为自己辩护“我们这种升斗小民本来就是靠每月薪资过活,又不像阁下,户头里随时堆满万恶的金钱。”
这下可好,知名大律师周宁夏“当”在一间小咖啡店,只因付不出两百二十元的饮料费。
说出去会被人家笑死。
向仓明首先就不会放过这个大笑话。
“先生,你要买单了吗?'女服务生终于出现,一眼瞄中他捏著帐单的样子,很殷地过来询问。
“我们”他轻轻咳嗽一下“再多坐一会儿。”
“好的。”服务生礼貌地退下。
怎么办?总不能巴在原地,等着上天降下一阵钱雨。
“你有没有住在附近的朋友可以求助?”欣琳把希望寄托回他身上。
有。
可是他丢不起这个脸。
“你呢?'周宁夏反问。
“没。”欣琳摇头,然后突发奇想。“你原本和朋友约在附近对不对?或许他还没离开,还傻傻地等在原地,盼望你会出现。”
言下之意,谢小姐鼓励他利用一下“朋友有通财之义”的格言。
周宁夏认命了,执起手边的大哥大,直接拨通同学会主办人的行动电话。
“老周,你这家伙真够义气哦!明明说好要来的。”老同学听出他的身份,辟哩啪啦先训他一顿。
“相信我,我也希望自己此刻就在会场里。”此言非虚,起码有老同学在场,他还不至于逊成这副德行。“老林,有一件事情想请问你。”
“什么事?”主办同学被他正经的口吻吓到。
“你身上有没有两百四十元?”周宁夏无奈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