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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的秋风,把醉人的谷香,吹遍了原野,吹进了屯子,它向人们报道着丰收的喜讯。
露珠还在菜叶上欢唱,王坚便来到了菜地。菜是山东品种,这菜心子包得实噔噔的,掐一把,硬邦邦的,吃一口,脆生生的。头几年,生产队倒是年年种菜,可年年长不大。秋后,为了弄冬菜,社员们你争我吵,怨天骂娘。队长断不完的纠葛,生不完的气,所以一赌气,再也不种了。秋天腌菜时,八仙过海,各显灵通,弄得人心惶惶。
王坚看了植物学中的蔬菜种植后,去找麻队长,决定种种菜。麻兴福告诉他:
“这个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个上当的买卖使不得,你还是少逞些这个干巴强吧!”
无奈,王坚去找徐万,徐万又去找魏三乐。麻兴福哭丧着脸说:“这个我不是不关心这个社员,这个一扔就是半晌地。”
王坚忙插嘴,说:“你怕一下扔了,咱们来两下。先栽大蒜,蒜的垄沟里种菜,起码大蒜不误白菜的生长。”
“半晌地的大蒜你往哪弄?”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我去县里蔬菜公司联系。”
魏三乐带着徐万、王坚软磨硬泡,总算弄出了半晌喂马草地来。春天起了垄,栽上大蒜,小草却像泥板抹了一样全部挤了出来。是魏晓飞把二线妇女发动出来,经过几天的苦干,才算斩草除根。起蒜那阵,还没等队里出车去卖,县蔬菜公司来车给包圆了。
如今这半晌地的大白菜,没少滴落王坚的汗水。他细心观察着大白菜的长势,每隔半月适时地喷上生长素。现在每棵白菜都长了七八斤重,剩下半月就要砍了,为了防止脱帮烂心,这几天,他每天早起都要给菜地喷生长素。
“喂——王坚——”
听见喊声,王坚直起腰来,见是魏晓飞站在地头,他以为她又来帮忙。忙喊道:“别进来!露水太大,一会儿就完了。”
“出来——有事儿!”她向他挥手。
“什么事——?”
“出来!出来!”魏晓飞喊着喊着,两脚已踏进了菜地。王坚不得不迎过来。
“王坚,今天去大荒地,少一个人,队长说叫你去。”
魏晓飞说着话,两手已摘去王坚背上的喷雾器,她催着他,说:“快回去,把衣服换换,车就在队院里等着呢。”
王坚被弄得赤手空拳,他恋恋不舍地看着菜地,说:“就剩半垄地,再等就要脱帮了。”
“南地那么大一片糜子,都快被风摇光了,你这半垄白菜算个毬!”
“大荒地的小麦都收净了,还去干什么?”
“挖条田,修梯田,这是上边新的指示精神,你要敢违背,那革命的组织就要调动革命的群众向你展开革命的进攻。”魏晓飞说罢,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这平整的土地挖上几条沟,真好比大姑娘裹脚,坑死人!”
“这个你不会知道。我也管不着,这叫大势所趋!”
王坚来到生产队后,听见院里在磨车,于是他便立在那儿等着。
“王坚还没来,是不是没干粮?”不知谁在问。
“昨晚也没发给人家面,今早现告诉人家,人家没有准备,还能不抓瞎!”
“唉!你们没看清吗?李万春那猴小子一跳出去,王坚的魂都没了。他呀,是苍蝇落在了玻璃镜上——有光明没有前途!”孙玉君的话引起了一阵笑声来。
这话虽然出自孙玉君之口,可说者无意,听者刺心。人们有说有笑,谁也没去注意坐在车后边沉思着的王坚。
谁也不知道。在他那冷漠的外壳里,蕴藏着热,酝酿着情,潜伏着恨!他把目光投向了无边的旷野。
旷野光秃秃的。只有路两旁的杨树上,残存着几片褐色的枝叶,点缀着荒凉的秋景。马蹄嗒嗒,蹂躏着零散的黄叶,随着马蹄过后,败叶飘零,在凄楚地盘旋,痛苦地呻吟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然而,那每一个真正奔驰在无边无际思索中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属于他的,只有一双手,改善贫穷的物质生活,这是他的自主权限。他只有默默地学习,才能充实丰富自己那空白的精神世界,这是他思想深处一个强有力的琴弦。在他认为,如果自己停止弹唱,生命就会接近于死亡。因为现在对他来说是最宝贵的,那些无限的过去都是以现在为归宿,那无限的未来,也都是以现在为起点的。过去、现在、未来,这三股支流组成了主流,构成了人类的历史长河。在这条看不见而又置身其中的长河中,他没有被抛弃。他愿做一株无名的小草,尽吸着长河的乳汁,哪怕是能给大地涂上一点春的妖娆……
他只能有这样的希冀,这样的希冀才属于他自己。
大荒地三里三的垅头,一望无际。由于条件不便,生产队每年只种麦子。现在要在这一百二十五米宽的土地上挖上六条宽深一米,长达三里三长的沟子,付出的代价多大,社员们的心里自然有数,不过是处于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局面罢了。
干这种出力的话,谁是亲朋,哪是故友,三一伙两一串地体现着团结的力量。他们围在会计队长的身后,争着抢着分段。没亲没故的,自然被甩到了后边。
最后丢下的只有王坚,钱秀金和魏晓飞这三个学生。
“这个魏晓飞你不用分段了吧?”麻队长讨好地说。当然,他也是出于诚心,不过不敢表白罢了。
“你不分段你是队长,我算什么!”魏晓飞非常讨厌麻队长那种作威作福的工作作风。她看也不看对方地说:“你躲开。秀金,咱俩分在一起干吧。”她边说边拿着米尺分着段。
“让王坚排,咱俩在后边。”钱秀金急忙制止。
原来上段是徐中贺和妹夫孙玉君,这两个人,一个没正形,一个死正经。磨嘴皮子是孙玉君的强项。接触到你时,你说你接不接他的话?说得轻了,不顶用;说得太过,人家大舅哥能闷头听着?谁愿讨这个没趣!
“王坚,我想给咱队长起个名,你说该起啥好?”连头层土还没挖开,孙玉君果真开口了。
王坚没抬头,知道今天挨着他,自己的嘴也闲不着。
“大灰堆大队,这名字虽说有点土气,可它标志着历史迹象。只要一提起大灰堆,人们就知道。这是大地主高万金的庄园,是共产党来了,分了土地,救出了穷人。这叫吃水不忘打井人。”
“这个名有历史意义可没现实性。”王坚那里一答话,孙玉君这儿倒停了工。他全神贯注地分析着,说:“王坚,假如有这么一个供销社,不卖食品,专卖些麻袋、绳子、锅盖、笤帚了,大钉小针什么的,反正都是些过日子用的东西,你说这样的地方该叫什么最合适?”
王坚想也没想,顺水推舟的说:“你说的这些属于物资,名字么,从最小的限度说,也该叫个物资供应站。”
“你的书没白念呀!”他眯缝起小眼儿看着对方,像裁判似的挥舞着拳头,提高嗓门说:“好喽!以后咱们一队就叫物资供应站,哈哈!多亮的名字!麻兴福也不叫队长,叫他站长。魏晓飞叫站会计。”
笑着的魏晓飞直起腰来白瞪了他一眼,说:“你给他取名,干嘛要连我?”
王坚发觉自己也被套了进去,他笑着埋怨起孙玉君来了:“今天你吃多了不是?”
“唉!一帮糊涂虫!”他干脆把锹插在土里走了过来,站在魏晓飞与王坚中间,比比划划地说:“这年头,当官的都是猴拉稀——坏肠子!人没到队,大耙子先伸了过来。咱们仓库中哪年不存几十袋粮食,后来都哪去了?都他妈的供应给当官的啦,你们还蒙在鼓里呢!”
“就你机灵!”王坚冲他一扬手,问:“你怎么知道的?”
只要有人搭腔,孙玉君的感觉就像吃了口蜜汁一样甘甜,像抿了一口美酒那样醇香,又像喝了一口矿泉水那样酣畅。他跳回自己的段上,操起铁锹飞快地挖了几锹土,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哥们这脑子是瞎老牛拉磨,转出来的;这嘴呀,是空地捞大耙,捞出来的。”
“你就是爱大白天说梦话!你又知道了,你知道吃饱了不饿!”魏晓飞不厌烦地说着。
魏晓飞的话真好比导火线遇上了火,一下就点燃了孙玉君这个炸药包。
“你不信?”他瞪着金鱼眼又走了过来,非常神秘地说:“别看我老孙眼睛不大,不比孙行者的火眼金睛差!跟你说,去年秋老会计玩命那阵儿,咱队的事情就这些:银行的会计从咱队弄走五袋土豆。粮库大汽车拉走了十五袋大头菜,两袋葵花子。卫生院新来院长叫杜什么,又从仓库里装走了三袋小麦,一袋子亚麻籽。还有,咱队一下就给公社的财会辅导员送去了两袋亚麻籽,两袋子黄豆,一袋小麦,一袋葵花子。对马天才,那才不用提呢!咱队仓库的大门是冲着他家开的。这些事你们可都清楚?”
“光喊顶什么用?别看生产队大家大业的,也有你一份!你知而不挡,要比我们不知内情的人还窝囊!你还趾高气扬吵吵呢,那脸上跑不跑光?”
魏晓飞的话并没使孙玉君有半点的自愧。他凑到魏晓飞的身边,认真地说:“我这也是调查的结果。跟你说,真要是让我碰上,我老孙要不让麻兴福牵着大车在屯子里绕三圈,算我白披了一张人皮。可惜的是,裤兜子里放屁——给弄到两岔!现在我有啥法?”
“我觉得你也就这么大的本事。”
“我这边鼓就是敲给你这个女会计听呢!”
“干,我说了就得算。说了不算,我就不干!我决不会当个傀儡的会计。”
“好好!今年咱骑毛驴看账本——走着瞧。”
孙玉君不止一次与魏晓飞比试过嘴的工夫,都因脑瓜太空,每每胸有成足,每每败得最惨。说也好,笑也罢,现在这种是非同小可。他相信魏晓飞的为人,但她在他眼里,毕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姑娘家,他决不相信她能牛过麻兴福。今天说这些,一是要显显自己,二是要激一激魏晓飞。
“送礼不好,不送礼当不了办不成事情。有些人不是不想送,而是没地方去送。谁不知道官不打送礼的,何况这么个肥头大耳的集体呢。”
钱秀金不紧不慢地说着。她并不是为哪个人打抱不平,而是面对着现实。
真是说嘴打嘴!有谁说也没钱秀金说话的余地呀!孙玉君怎么也忘记不了1971年春播时,他们两个那场“激战”。这天活该冤家路不宽,捉弄她一下的心理油然而起。于是,他斜着金鱼眼开了口:
“你跟着穷搀和啥?你连自己都掌握不了,咋有理由说嘴?癞蛤蟆在酱坛子里扎猛子——不知深浅!”
钱秀金给弄得面红耳赤。她求情地看看王坚与魏晓飞,他们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照样干着活。这时,她不由得想起了李万春,心里一难受,眼泪扑落落地就滚了下来。
“不是吹牛!大灰堆什么事能瞒过我。”说罢,他冲钱秀金仰了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那意思是说:李万春怎么上的大学我也知道。
一边闷头干活的徐中贺,瞪圆了虎视眈眈的眼睛,粗声大气地说:“有能耐冲当官的来,老钱家的姑娘又没请客送礼,你冲人家耍威风干哈?这么多年,不就是我推翻了一车苞米瓤子,卸了一车豆秸吗?喷喷哒哒顶啥用?喊一百句口号不如干一件真事爽快。”
这倒是徐中贺的心里话。1969年,人们光顾着走街串巷去游行,地里的草苗一齐长,秋天粮食没打出来,柴禾也没够分,人们急得团团转。一天夜里,麻队长把队里仅有的一车苞米瓤子拉出了场院,正拐弯往家走时,给一直盯着他的徐中贺拦住了。不由分说,就地将车张了辕。他独自一个人分堆,第二天每户分了两大筐;1970年秋,生产队的豆秸往收购站里卖,每车六十元。待到最后那车时,趁人们不在意,麻队长吩咐老板子将车赶到了他家,并且给垛在了柴禾栏子里。徐中贺在队里听说后,一口气跑到麻兴福家,劝他换一车苞米秸,然后把豆桔再卖喽。因秦淑珍在场说了一大堆歪理儿,两个人一下说冈了。徐中贺愣劲上来,拿起四股杈挑上柴禾垛,把垛好的豆秸全部给挑了出来,之后又每家分了一堆……每当想起这两件事时,他都觉得自己干得漂亮!不过,他从来没炫耀过。
大舅哥开了口,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孙玉君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吭声,尽管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流眼泪对钱秀金来说,那是家常便饭。当然,过去的泪多于伤感,现在的泪多于相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