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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寂静笼罩着平原的上空。凉爽的夜风,透过黑暗,掠过静谧沉睡的田野,吹过沾着夜露的植物叶儿,拍打着哗哗作响的白杨树,扑在默哀着的王坚面颊上。
白杨树下的孤坟上,风吹枯草,悲惨凄凉。王坚眯缝着双眼,眼角上隐藏着无尽的忧伤和哀痛。
他接到县文教科转来的通知,明天,他就要走向学校,站在讲台前。
成功令人喜悦,也会引人回味。
毕业以来的桩桩往事,回回波折,不计其数的心灵创伤——劳动苦、大粪臭,实验艰辛,在生活的海洋里,他滴落了无数的汗珠,也从中吸吮了精神上的营养,弥补了心灵深处的空白。
“真理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不会忘记他对他说的话。
来到冰封雪地的黑龙江,他举目无亲。看着同龄孩子们去上学,他只能眼巴巴瞧着。爸爸怕花钱,不许他去上“那个当”。八岁的他,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中。
就在他对上学不抱任何希望时,学校的老师艾喜山来家劝说了父母,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解救了出来。
那时,艾喜山三十出头,细高个儿,白净的瓜子脸上,过早地刻下了皱褶。他原是省城医科大学的学生。五七年,因实验中出现了一次医疗事故,后来被打成了右派。在大灰堆里,他是被监督改造的对象。相爱的恋人抛弃了他,家里的人又与他断绝了社会关系。
农村的艰苦生活没能压倒他,冷嘲热讽,没有击退他。寒暑交错,他没脱离一天劳动,余时,主动为社员们行医治病。一来二去,他在群众的印象中,就是华佗再世!在大队领导徐万和魏三乐的眼里,他是真正的才子。后来,他被大队推荐当了教师。由于他是戴帽的右派,在教学期间,每隔两周向中心学校递交一份思想汇报。
他不但是一名好医生,也是一名优秀的教师。他没辜负大队党支部对他寄予的希望和父老乡亲们的一片心意,为了党的教育事业,他呕心沥血,为了教育好下一代,他把个人的不幸全部抛在了一边。然而,人世间的不幸,往往像定时炸弹一样,埋藏在人生的旅途上,随时随地都可以暴发。王坚念初中那年,艾老师突然病倒了。他是医生,他当然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婉言谢绝了徐万不辞辛苦为他请来的病假,默默认领了又一条罪状——“无病呻吟,小资产阶级作风。”
这个被监督改造的对象,没能走完他被改造的过程,就被肝癌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在弥留之际,他抓住王坚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王坚,别哭,等你……长大了,知道老……老师不是……坏人,老师死……了也放心……”
“老师——”王坚悲戚哀伤地呼叫着,泪水伴着夜露又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在这寂静、苍凉的夜色里,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削好的铅笔、订好的本子、还有那慈爱的微笑。老师是那么无私、纯洁、庄重、质朴而又透明。然而,他心头这美好的雕像,不过是黑暗中的幻觉罢了,艾老师永远地离开了他……
艾老师是他生存的榜样,也给了他活的生机。来到尘世,他饱尝了多少心酸,忍受了多少伤心和默默涕泣?为了像艾老师那样顽强地生活,他抗击了那被生活所迫而产生的轻生之念,他承受了一切无辜的创伤。为了追求崇高的人生理想,嘲弄、揶揄、苦累、打骂,除非他纵然倾倒,否则,宁折不弯。他从没匍匐在那些当权者的脚下,哪怕一句乞求的哀告!
在这寂寥苍凉、忧伤惆怅的背后,他也感到了现实生活中的幸福和自豪。他虽然没有趾高气扬的光华大道可走,然而,在崎岖的路上,在坎坷的生活中,他脚踏实地,从来没把个人的得失放在首位。月亮降下,太阳升起,顶着夜露,披着骄阳,汗滴禾下土,手起千层茧,可领导们的目光从来没注意到生活角落里像蚂蚁一样蠕动着的他!陈爱中,从千里之外寄来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书信,给了他生活的勇气和奋斗的目标。魏晓飞,那玉石般纯洁、玉石般美好、玉石般刚强、玉石般柔情,给了他无限的幸福与力量。他有知心的朋友,他有理想的情侣,他也有生活上进的恒心——他们伴随着他生活,伴随着他拼搏!现在,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他的信念和追求并不是无言的沉默、颓丧、寥落、萧索。因为他不但有希望的路,还有宝石一样明亮的引航灯——明天,他就要站在那梦寐以求的教室里,他将用自己的知识、心声,还有感受去引导、启发、抚育他的学生。然而他尊敬的老师,却永远不能知道这些,永远也不能分享他的欢乐……
“喂——喂——”
在积粪的社员们当中,孙玉君伸直了脖子,冲着走过来的王坚喊着:
“这回哥们可是老鼠扛着大板锹——好事都在后头哩!锅盖上的小米——你可熬出来了。”
“这叫有才不用忙,无才跑断肠!”王忠厚慢吞吞地说。
“哈哈——”
人们一齐笑着。一个小青年上前更正道:“大哥,你的嘴巧过了头!你叫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
“就是才嘛。”王忠厚红着脸辩驳道:“那叫才能,你总不能叫福能吧?”
“哟,他也成了古文人。”
“不对!该叫古人类。”
“对!对!叫古人类!”人们异口同声。
“好!”王忠厚很得意地一拍胸脯,说:“叫我古人类,吃亏不能怪我,是你们自己许下的。”
“哦?”那个小青年一下醒悟过来说:“不!咱们挨骂了,不行,该叫他小资辈……”
“吵什么呀?”徐中贺开了口,说:“快gan你的活算了!王坚上班与你们有屁搀和?人家有本事、有能耐!人家没拍马屁也没舔腚,人家是凭能耐吃饭。”
“那是,靠能耐上去的,一点这个也不磕碜!”
真是铁树开花,公鸡下蛋。干活的人们不由得把目光都投向了麻兴福。他提着铁锹笑呵呵地迎着王坚走去,他说:“王坚,这个上班咋不做件新衣裳?你爸也这个真够那个的了!”
王坚那身衣服在麻兴福眼里已近于寒酸。洗得发了白的灯心绒上衣,两个胳膊肘上都带着窟窿。蓝布裤子上,残留着许多野草野菜汁儿,膝盖和屁股上都挂了补丁。一双草绿胶鞋,鞋带的接头疙疙瘩瘩露在外边。
徐中贺斜视着麻兴福那副假惺惺的模样,大着嗓门喊道:“有能耐的人光腚子也是有能耐,狗屁不是的人穿绸子缎子也是狗屁不是!”
“那是。”因为徐中贺对着麻兴福的脸喊话,麻兴福不得不打着趣儿,天知道他的内心是个啥滋味。
“你敢说不是!”徐中贺冷笑着又埋头干上了。
麻兴福白了白黄眼珠,什么也不敢说。他又把脸转向了王坚,笑眯眯地说:
“你就这个朴素,你看我们秀兰,这个一上班,光穿衣服就花去了五十多元。”
“你呀,看见的是五十,看不见的,哼哼!”孙玉君眨着金鱼眼,抖擞精神说:“麻队长,看不见的,这辈子累断你的腰杆子你也挣不回来。大舅嫂抠妹夫的腚沟——你信不信?”
孙玉君的话音又一次被人们的笑声淹没了。王坚见他又要拨弄是非,忙说:
“麻队长,南地西边那十四趟子苞米已经灌浆,应该放秋垅了。放时应该浅锄,以疏松土壤为主,千万注意,不能伤根和折断叶子。”
“好!”麻兴福很欣喜地说:“王坚,你真是块料。”
“他本来就是二齿钩子抓痒痒——那是一把硬手。”孙玉君趁热打铁,他上去拍着麻兴福的肩膀说:“要不是你左挡又拦,不但苞米白菜高产,那五谷杂粮他还说不定都试试呢!这工夫你想起来说这种话了,真是死了十年才想投生的尸骨——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王坚推开孙玉君,继续说:“东沟沿的那一垧地苞米,还要看住,放罢秋垅,要及时扒皮晾晒,要不,早霜一来,有上不来的危险。”
“行!行!”麻兴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北地培育的那片苞米良种,长势不错。昨晚我去,看见地南头被老牛毁了不少,应该用个看青的人,咱明年要指着它做种子呢。”
“可以。”麻兴福马上扭头喊道:“老张头,去!你去北地看青吧!”
怎么?看见王坚当了教师你就什么都依了他?过去你恨不得把人家踩死。孙玉君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推麻兴福说:
“说胀肚就放屁——今天你不觉得奇怪吗?”
人们笑得前仰后合的,再也直不起腰来。
“王坚,你该走了。”徐万把铁锹往地上一插,与王坚一起向南走去,他今天显得特别高兴,古铜色的脸上,岁月的痕迹明显刻在上边。他双眼遥望着远方,深有感触地说:“王坚,这回上班真不容易啊!”
“是啊。有人说我时来运转,其实,多亏魏主任他们父女俩。”
“唉——,艾喜山去的太早喽。”他那沉重的语气中饱含着无限的辛酸和怀念。
“可不是咋的,艾老师去世时,我刚上初中,要是他活着……”一个咸涩的东西滚进了喉咙,哽咽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人总是要死的,死后又不能再活过来,想起来真是件难过的事。”徐万语重心长地说:“王坚,咱屯子的大人小孩可都看着你呢!好好干,多为咱屯子教出几个有文化的人。咱们庄稼人,就盼着下一茬的人能成为一瓶子水,那半瓶子水瞎晃动,咱们可不稀罕。”
王坚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的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不轻啊!
徐万从怀里摸出一个纸条递给王坚,说:“这是晓飞叫我给你的,快去吧,别耽误了人家孩子。”徐万说完,便自己先回去了。
走出屯子,踏上东南方向的羊肠小道,王坚打开纸条,只见上边写着:
王坚:
今天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本来我该送你一程,哪怕几步也行。怎奈队上妇女没活,我又忙于结账,另在我们的关系未公开前,我不愿听闲话,更不愿闲话来萦绕你,所以,只好就此一别。
课堂上的艺术是教师的学问工夫与教学技巧相结合的产物,两者是紧密联系的,要想让自己的学生信服,你首先必须置身于深厚的学问工夫之中。否则,你将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根本就谈不上高度与深度。如果光讲学问与工夫,而不去讲教学的技巧,那你得到的结果也不会理想。只有熟能生巧,才能锦上添花。
王坚,以上寥寥数语,就作为我们“分别”对你的衷心祝福吧!
晓飞
197年8月5日
王坚收起信,抬头看时,太阳已经升起一杆子多高。潮湿的田野,挂着闪光的露珠,煞是耀眼。
他愉快地走着,欣然地看着。刚刚割完的麦地,跺着成行的麦码子,在风的吹拂下,空气中飘着浸人的芳香。远处,一片片谷子,倒浸着穗子,深情地俯视着大地;大豆挂着铃铛,苞米抱着天真的娃崽……
天是这样的高,田野是这样的繁茂。王坚的心情很激动,但他清楚,要想当一名名副其实的教师,光有热情是不行的。教学效果的好坏,决不能等待下课去向学生征求意见,听取学生的反映。做学生时,自己能虚心听讲,那是因为老师讲得生动,能举一反三。眼下,自己面对的是学生,效果的好坏要取决于自己。
前边就是学校了。这个地方,原来是个林场。说是林场,其实并没有什么林。所谓林,不过是校舍四周有几行过房高的白杨罢了。这里新建了九间土坯草房,有四、五年级和初一的教室。微微东南向口的窗户,刷着浅蓝色的油漆。最东边那间房子的窗户是敞开的,门虚掩着。
从那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半大的办公室,也同民房一样,分成了里外屋。外屋半间,搭着锅台。里边的一间,用报纸糊的墙。北边搭了一铺炕,炕稍放着一个大板柜。临窗下,摆着两张地桌和几把椅子。桌上堆着好几大摞子书。
王坚正看得入神,突然从外边走进屋一个人,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忙转过头去。此人约四十出头,一套浅蓝色的确良紧裹着那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身体。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过于稀疏了,打老远就能看清那红红的头皮。方脸膛上,白唰唰的没有一点血色。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褶。一双大眼,只有一只透明,另一只是安装的假眼。蒜头鼻子下的那张鲇鱼嘴,围着一圈软绵绵的有些发红的小胡子。他双手倒背着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东墙。
“你就是王坚吧?”他一动不动地说:“怎么不进来。”
“官僚!”王坚心里说着,走了进来。
“我姓贾,名云荣,是刚到这的学校负责人。”他说话的声调好像刚刚调过嗓子的女高音,向两侧转脸时,脖筋好像缺了几年黄油的车轴,费劲得很。
“哦。”王坚坐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坐在对面开了腔:“我听说过你的情况,‘杜若及时草,雪松自言青;岁寒有颜色,终让早芳馨。’”他把吴嘉纪《客夜寄汪少文》的话引出的同时,拿那只右眼打量了王坚一下,大白脸上陡地露出一丝笑意,笑得有些凄凉,以至于有那么点冷酷。他说:“魏晓飞羡慕你已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这也难怪!你的那篇论文发表了没有哇?”
“不是什么论文,不过是对苞米的生长发育过程做了一点说明。”
“原来是石沉大海呀!你最好不要‘爱博而情不专。’”
真是莫名其妙!王坚想。
贾云荣弯着嘴角,慢腾腾地摸出一支香烟点燃,边吐着烟圈边说。“四五年级的墙报前几天就写好了,你们班的纸和广告色都放在那儿。”他用手一指北边的大卷柜,说:“你抓紧写吧,明天就要正式开课啦。”说罢,双手往后脑勺一放靠在了椅背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