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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生捏着电话,只觉自己在演荒诞剧:“我不需要万万团队, 也不需要联合编剧。这样吧, 您跟万总还有阮总他们两人敲个时间,咱们大家再碰一次, 我面对面说说想法。我希望这次会议万总阮总都来参加, 你们定了具体时间给我发个微信就好。”
“好吧……”
放下电话, 谢兰生又想起凤毛某部片子的经历了。那是凤毛首次试水商业电影, 被人唱衰, 不过最后一家公司还是决定当出品方。当时凤毛十分感激, 可片子被做出来后,那个大佬突然要求他小三的编剧署名。因为已经做出来了, 电影版权是人家的,孙凤毛本人性格跟谢兰生又不一样, 于是咬牙点头认了,让小三当联合编剧。孙凤毛跟几乎所有六代导演是一样的,2003年后的片子均由老制片厂出品、发行, 比如上影, 那回试水商业电影是头一回“为钱折腰”。当时孙凤毛跟谢兰生说:“他们不仅塞演员,还塞主创!”
谢兰生又叹了口气。
电影片长已经修了, 内容也已经压了, 现在连大纲都要改吗?
这实在是不能接受。
…………
最后,谢兰生与新未方面的碰头被安排在周三。
谢兰生又带着制片蓝天到新未去讨论演员。
谢兰生挺喜欢蓝天的。蓝天是他本科同学,在大二的“比赛”当中,他们两个为赢经费选择了拍容易中的, 老师们也非常支持,最后他果然被选中,可思考后决定放弃,因为突然感觉自己“丢了初心”“走了歪路”,当时蓝天觉得好导演们非常需要陪伴者,于是后来去了纽约,学了经验当了制片。因此,蓝天能力是很强的,对于导演十分体贴。
他在这部《去岳阳》里也始终是支持兰生的,可,电影制片人并不若在好莱坞那般重要,新未视频十分固执,蓝天也是无能为力。新未公司并不相信制片人的专业判断,更相信自己,也不会像美国一样不愿得罪大制片人、只因后者手里有着好的导演好的剧本,新未认为目前行业资本才是最中心的。
这回,会议室又换了一间,还是在顶层,文远、阮成、吴九一等全到齐了。
“文总,阮总,”谢兰生说,“再加角色真不合适。现在,《去岳阳》的主要人物里里外外有六个了。片长只有两个小时,可角色需要立体、饱满,人物太多会分散掉电影观众的感情,也就不会跟着一起哭和一起笑了。而且,《去岳阳》是要在咱们‘网络影院’上播放的,那电影观众的注意力必定会十分分散,一会儿聊个天儿,一会儿发个微信,增加角色会让大家更分不清谁是谁了。现在六个主要人物是我能力的极限,我为区分这六个人在各方面绞尽脑汁,在各方面很花心思,再加一个就模糊了,没记忆点了。他的存在只会压缩其他人的出场时间,耽误其他人的角色塑造。我删不掉用来表现其他人的剧情内容了。120分钟的片子,平均摊到每个角色的身上是20分钟,假设这个新的角色一共只出场十来分钟——不能再少了吧,其他人的塑造时间就只剩下18分钟了,一下减掉十分之一!”
顿顿,谢兰生又道:“而且,现在用的幽默方式更加适合电影载体,这个已经在无数的电影中被印证过了啊。如果强加相声、逗捧,在效果上会打折扣的,很违和。另外也破坏统一性。”
统一,是最考验电影导演专业功力的东西。一部电影需要拍摄几个月甚至几年,保证电影每一场的气氛、演出、灯光、摄影完美统一不露破绽是很难的。谢兰生挺不希望让相声演员破坏气氛的——有他们在的场合,跟没有他们在的场合,恐怕感觉会不一样。
制片蓝天也在一边施展技巧、努力说服。
文远他们认真听完,接着,文远十指交叉,轻轻一叹,摆出无奈的样子,说:“谢导,蓝制,你们意思我也明白。但是,我们这边这样要求自然也是有道理的。文艺电影的受众群主要就是明星粉丝,它们甚至比商业片更加需要明星加盟。而男三的搞笑方式是电影的,还是相声的,观众不会真正在意,也真的不懂。您是一个专业人士,很可能是想多了。他们不懂。至于统一性……”
谢兰生:“……”
文远继续说下去:“谢导,您看一看没明星的文艺电影总票房吧。可以看到,跟有明星的文艺电影天差地别。”
“是啊,”一个姑娘唱黑脸道,“谢导,我说实话,不太中听,你们还请不要在意。谢导没能拿奖的片票房也就几千万啊!去年上映的《四月天》最终票房是3000万,2010年的《今年春天》则是1500万,2007年的《白马》只有区区300万!打破文艺电影票房历史纪录的三部片有特殊性。2006年的《苍茫大地》是拿到了金狮奖,2008年的回归之作是拿到了威尼斯最佳导演,2013年的那部片子是谢导您唯一过亿的,也带着奖,并不具备说服力。我们实在不大想让这部片子无声无息。”
她还没说完,文远便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太唐突了,把话茬给接了过去:“我们希望《去岳阳》能带带‘网上文艺影院’,明星效应可以说是必须要的、不能丢的。我们也是有苦衷的。”
想想,又说:“我们这边讨论过了。加一个角色,加一点点戏,应该也还好。”
谢兰生字字沉重:“可是万万真不适合。”
文远笑:“谢导,请您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您说过,《去岳阳》的拍摄手法比较适合网络播放,不参展评奖——我们知道那些东西其实也是比较缥缈的。那,很多东西,观众不会真正在意的,也确实不懂。”
谢兰生:“……”
兰生、新未在万万的问题上面无法统一,话题转到张右右上,争议依然无法解决。
文远好像也感觉到谢兰生是一硬骨头,有些头痛:“谢导,咱们利益是一致的。新未希望这部电影的点击量能冲高些,票房也冲高些,我们相信您也是。我们这边已经投了上百部的电影了,几个明星是绝对能大幅带动观影人数的。”
这时,先前那个唱黑脸的小姑娘又再度开口:“谢导,我们新未并不想砸没明星的电影片子,而且,还是一部阴沉的、讲‘梦想破碎’的没明星的电影片子。观众要爽,要满足,不想动脑更不想思考。您总归要有一个点能让他们爽一爽的呀。明星可以是这个点。”
“李潇!”文远再次喝止了她,重新转头对兰生说,“谢导,我们保证,不会干涉电影其他的方面了。我们这边就只希望电影能有两个明星,撑撑场面,保证底线。其他东西一概不过问。甚至说,我可以把电影预算再往上面加一加,您不需要赶着完工,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想拍几条就拍几条。我知道,加张右右还有万万让您感觉比较棘手,那,您慢慢儿地想办法,多试一试,比较比较,不用着急电影预算,可以拍到满意为止。”
一般来说到这份上导演一定会妥协了。
可谢兰生不打算退。
他忍不住悲哀地想:他是一个大牌导演,对方已经算客气了。那,另外99%的电影导演是不是更没有筹码?
是不是,先被砍掉脚,再被砍掉手,最后只剩一缕头发还在空中左右飘动?
他能理解电影投资非常需要收益回报,也知道是这些资本在促进着行业繁荣,但谢兰生总是觉得,投资不能杀鸡取卵。投资,应该让艺术家跟支持者双双获益,而不是只有一方最大程度地获益。大家需要共同考虑整个行业生态系统,要保证一个模式能长久地运作下去。
谢兰生觉得,艺术领域,真的需要源源不断人傻钱多的投资者。
另外,他也认为,纯靠资本是有问题的,还是很大的问题,因为资本必然会为电影导演套上枷锁。
中国有些电影基金,比如兰生电影基金,可是这些电影基金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欧美国家在这方面反而比较系统、成熟,比如,法国是有影视资助专项基金的,由直属于文-化部的国家电影中心负责统一管理以及分配,基金来自电影门票的附加税、录像带dvd的销售税、电视、视频的营业税等等多项税收,而这些钱呢,一部分会返给电影人,进入他的资金账户,这些导演拍下部片便可使用这个基金,另一部分类似贷款,主要针对新人电影,而最后,也有一些特殊方式用来保证电影上映。
中国也有这种基金,每张票的5%被划到“电影专项基金”里面。现在全国票房规模已经达到了300亿元,也就是说,“电影专项基金”每年可以提出15亿来,可神奇的是,相关部门从未公布这笔钱的具体明细,整个圈子也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个东西,甚至,有关部门也没说过申请条件、资助额度,只留下了语焉不详的概括性描述,比如“改造基层电影院““扶持配合x和国家宣传任务的优秀影片”“扶持需特殊鼓励和资助补贴的其他题材优秀影片”,而能查到的几部片全部都是主旋律片。现在,要求政府帮助帮助文艺片的呼声渐大,据说“艺术创新影片”也要被纳入扶持范围,可总体上,电影导演对这基金很难抱有什么期待。
谢兰生又深吸口气,最后一次努力争取:“文总,阮总,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导演的支持、导演的热情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新未似乎不屑一顾,只礼貌地附和着道:“当然重要。可投资者一味认可导演做法也是不行的。这东西跟其他行业是一样的,并无区别。学生的学习热情很重要,员工的工作热情很重要,可,其他方面正常讨论也绝对是必不可少的。”
“好,我明白了。”谢兰生把衣领松松,竟然露出一股痞气来,他说,“既然双方无法达成一致,那合作就宣告破裂吧。”
谢兰生的这话一出,很明显,对面几人全都愣了。
他们几个一直认为新未已经给了很多——谢兰生从这电影里大约可以赚到4000万元,甚至更多。
4000万!
谢兰生把他手里的文件夹“砰”一声合上,半真半假地道:“《在岳阳》的摄制权我已转给新未视频了。五年。五年之内若没开机我就收回这个剧本。我就当是卖了一个电影剧本的摄制权了。你们去请别人拍吧,对了,我不要求编剧署名,电影主创别带上我。”
顿顿,又道:“至于那个导演合同,我让律师过来解约。《在岳阳》还在筹备期,我不损失几个子儿。”
合同上面写的是,如果导演退出团队则要退回新未视频已经支付的酬劳,还有弥补新未视频已经花费的成本。现在电影还未开机因此成本几乎是零。
其实,谢兰生对这个状况也并不是没有准备的,只是,他一直想争取机会,想推广文艺电影,没打算轻易放弃。
可,如果突破他的底线,如果叫他放弃初衷——自由地拍他喜欢拍的电影的那个初衷,他会算了。
推广电影非常重要,不改变自己却更重要。
他很相信,他只要在创作当中屈服一次,他以后的所有作品都会带着那个味道——那股屈服的味道,他就会把他自己毁了。
不过,谢兰生虽那样说了,他知道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达成共识的。
用“撂挑子”来威胁对方可以说是最后一招,他拿出了莘野曾说“比谁都强”的演技。
当然,要还没用,大概就真的要分手了。
想了想,谢兰生又露出笑来,他两只手握着文件夹,道:“文总,阮总,您二位应该也知道,我是走野路子出来的。”
文远、阮成:“……?”
“91年时,因为不想排队上片,也因为不想接受审查,我选择了自己单干,被电影局一禁再禁。我第一部片叫作《生根》,环球想买北美版权但是希望修改结尾,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拍完《一见钟情》以后,我的片子基本都是自己公司出品的。为了过审,我可以跟电影局对某个细节周旋半年,直到说服他们或者几乎说服他们为止。12年的时候,电影局的一份意见我实在是无法接受,于是,我把申请撤回来了,不拍了,之前半年权当白干。”
文远、阮成:“…………”
谢兰生站起身来,两只手磕磕文件夹,居高临下望着对面,道:“我并不是吹嘘什么,我只是想说,我拍电影二十五年了,没人能对我的电影增增删删指手画脚。”
“……”
谢兰生的眼神很利:“没人能叫我拍什么。”
说完,谢兰生一手拿着文件夹,长腿一迈,拔脚就往会议室门口走。在路过蓝天的时候,谢兰生在蓝天的后脑勺上推了一下,道:“蓝天,走了。”
而后,他把那只手插在兜里,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