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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和阿绣跟着白瞎走在去上房的路上,他可真是个常来常往的人,穿园子绕回廊的走得比她们两个都要驾轻就熟,简直像从小在这宅子里长大似的。
经过刚才那一出,阿绣对白瞎的敬佩之情顿生,边走边叽叽喳喳地问他这些点子都是怎么想出来的一会儿又准备怎么对付大太太。白瞎想来也很觉得聒噪,但被小丫头左一个瞎爷又一个瞎爷地哄得很是开心,就说一会儿等着瞧好戏就成,保证不让她们失望。
如月倒越走越觉得有点儿担心,她之前就觉得这白瞎疯疯癫癫不太靠谱,刚才这一出更能看出他确实是个做事不太过脑子的人。装神弄鬼也就算了,一个大活人想杀就杀,简直就是目无法纪,然而她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在心底暗暗祈求他闹起来有个限度,不要一会儿再把大太太弄出个三长两短来。
上房院子渐渐近了,如月遥遥就看见那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心里不由沉了一下,心说难道又给搞出了人命。那白瞎倒是乐呵呵的,带着她们两人就往院门里走,迎面就是乌压压的一群人,把院中的一样东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大太太不见人影儿,房间里的灯却大亮着,婆子们神色慌张地进进出出,想来肯定也是醒着。如月望着满院子的人,心说大概整个莫家所有的人都挤到这里来了,也不知他们围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便和阿绣拨开人群到中间去看,结果险些没有背过气去——
院中放的是一口楠木棺材,棺身上粘着的土还是湿的,院子里出现一口棺材就已经更让人惊讶的了,更让如月倒抽凉气的是,这棺材她很眼熟,正是今天白天莫祖新扶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送到城外山上葬到莫家祖坟里的那口!
莫老爷的棺材,怎么会从祖坟里跑到了这里?!
如月看见了那几个从自己院子里跑过来的伙计,他们跪在那棺材前面,整个人似乎都已经僵掉了,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大太太房里的几个婆子站在她身边,正拉着彼此的衣襟嘀嘀咕咕,说这事实在是太邪门,大太太正准备睡,忽然外面就有人敲门,开了门不见人,就见院子里出现了这么口棺材,大太太当场就吓破了胆,现在都没醒过来,急着找郎中来看呢。
满院子的人都在议论纷纷,望着那具棺材面如土色,没人敢靠近一步。如月是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的,多半是那帮伙计来回大太太,她肯定是不会信什么老爷显灵的,结果出门就撞到这棺材,以为是莫老爷真的来报复。她知道这应该是白瞎搞的鬼,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身边抱着手肘笑嘻嘻地站着看热闹的白瞎,心说这家伙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连别人的祖坟都敢刨?
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阿绣踮了脚张望了一下,告诉如月:“大少爷来了。”
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道来,大少爷莫祖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他应该是刚刚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的,身上除了睡衣就披了件西装外套,头发蓬乱着堆在额头,打着呵欠一路走到那棺材边上,低头打量了打量,神色就变了变。
“大……大少爷……”一个伙计举着火把,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边,“您看这棺材……是不是应该赶快给送回去啊……”
莫祖新干咳了一声,嘴唇有点颤抖,看得出很紧张,但仍然竭力保持着镇定,道:“话别说得太早,这破棺材是谁的还不一定呢,老爷子是我亲眼看着给埋下去的,我就不信谁还能把他给刨出来。”他把衣服一抖,“把这棺材给我启开,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孤魂野鬼敢在我地盘上撒野!”
莫祖新此言引得一片哗然,那伙计吓得手里的火把一抖,扑通一声险些跪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声音都变了:“大少爷这这这这这使不得啊……还请大少爷再看看清楚,这棺材的确是……的确是……”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莫祖新皱了眉头,一把把那伙计的火把抢了过来,“别说了,你不启我启!”
众人哪敢让他胡来,一下子院子里就跪倒了一片,几个年纪大点的外戚纷纷摇头,连说这棺材铁定就是白天葬下去的那口,让莫祖新千万不要造次,还是快找个合适地方停了,明天请和尚来继续做做法事,择日再下葬比较好。
那莫祖新发了狠,一开始还举着火把就要找撬棍,被众人七嘴八舌地拦下,终于悻悻地丢了火把。这时郎中来了,他便陪着那郎中进了大太太房间,走之前嘱咐家丁们把棺材移走看好,今晚的事情谁都别往外提。
莫祖新进了上房之后众人纷纷散去,如月也跟着舒一口气。她虽然不太信鬼神,但也知道老祖宗传下来的某些规矩绝对不能逾越,要是莫祖新刚刚真的撬了莫老爷的棺材,那说不定就要天打五雷轰,她做不到扪心自问跟这事儿毫无关系,因此看着那棺材就觉得心虚,心说自己实在是对不起莫老爷,把他老人家祸害成这样。
话说回来,她也有点怀疑那到底是不是莫老爷的棺材,莫家的祖坟修得很结实,水泥浇注好几层实心青砖,不是随便什么人想刨就能刨开的。而且,白瞎从刚刚起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她不知道他能用什么办法把这么大的棺材运进莫家,想着就想去问白瞎,只见他不知何时倚在了一根柱子上,正吹着口哨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如月叫了他几声,他才偏了偏脑袋,脸还是冲着上房亮灯的方向,道:“你这个大儿子还挺厉害的哈,混不吝,连老爹的棺材都敢撬,真有几分瞎爷我的风范。”
如月听着想苦笑,什么叫她的大儿子有他的风范,三言两语之间便宜就被他占去好几层。“你说实话,那东西……”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指指院子,道,“你怎么弄进来的?”
“你别什么事都推到我头上好不好,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做不了。”白瞎道,“里面压的都是砖头,莫祖新刚才要是真启开了咱们就热闹了,就知道那帮做了亏心事的胆子小,只能照原样儿埋回去。”
如月心说你这还不够伤天害理吗,一转眼就看到那莫祖新从上房里走了出来,打着呵欠叮嘱了跟着的婆子几句,然后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往他们这边瞟了一下。
两拨人隔得很远,如月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隐约觉得他的唇角似乎向上扬了扬,就听旁边的白瞎低低地说了一声:“嘿,有意思。”
白瞎这一出闹得实在很大,莫家不仅请了和尚过来,还请了好几个道士,这边儿大师父们摇头晃脑地念经,那边儿大仙儿们长袖飘舞地除祟。一连三天,莫宅上空都是青烟阵阵,黄符飘飘,丫鬟婆子们走路都得留个万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踩到哪位大师洒的小米或狗血,院子里白天黑夜都响着各种腔调的梵唱或咒语,搞得如月睡觉的时候梦里都是那个挥之不去的调调。
莫家唯恐那伙计阴魂不散,在她的那个院子里设了个小供奉坛,日夜都有几个道士守着,倒是比平常热闹不少。如月从那天晚上回来就发了烧,把阿绣吓得够呛,她却很清楚自己只是着了凉,正好养起来不必再跟着莫家人出一趟殡。在白瞎闹过这一场之后,她算是明白了,这世上绝对不可能有什么鬼神,要不然莫老爷早就从坟里爬出来把他给掐死了。
大太太是着实给吓破了胆,据说自此后就一病不起,如月有次想去瞧瞧她,结果刚走到门口就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大太太估计是真的对莫老爷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之余,认定了如月是被莫老爷保佑的人儿,唯恐言语不当冲撞了她,二姨太和三姨太听说这事儿也吓得够呛,从此避着她不说,还派人连夜把她们拿走的那两根簪子送了回来,生怕她记仇,在莫老爷面前告她们的状。
如月有点儿哭笑不得,白瞎这事情办得虽然荒唐,然而倒真的是帮了她的大忙,现在整个莫家上下都对她客客气气,简直恨不得修个庙把她给供起来。那白瞎之后从那之后干脆就留在了莫家,每天吃吃喝喝晒太阳,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莫家虽然早就有人认出这些天在四姨太院里摆张太师椅睡大觉的人儿是在老爷喜宴上拉二胡的那个,然而他在如月院子里,他们根本不敢问他的来历,再加上白瞎一脸理直气壮,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嘴。
莫老爷重新出殡那天如月回过味儿来,要是那棺材里放的真的只是砖头,那莫祖新带人过去岂不会发现祖坟里还有莫老爷的一口棺材。她被这个念头给吓坏了,赶紧到院子里摇醒打盹的白瞎,却被那人两句话呛了回来,说他早就安排好了,用不着她操心。如月看他满脸气定神闲,便也真不去管他,她算是明白了,这白瞎撒起谎从来不打草稿,跟她说的话没几句是真的,论胡搅蛮缠她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不算计到自己头上来就好。
闲得没事的时候她就自己研究白瞎拿给她的那块黄帛。白瞎说那盒子是莫老爷一次跟他打麻将输了输给他的,对此她一个字也不信。那老头子到死都把钥匙死死攥在手里,怎么能随随便便把盒子给别人,而且还是给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家伙。然而她翻来覆去地对着那块布研究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看懂,那些画儿也只能看得出是瓶瓶罐罐,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什么门道。白瞎说这块布是莫家最值钱的东西,对此她颇怀疑,这块布也就是做工好点,估计给大太太当手帕她都嫌脏。
好容易折腾到莫老爷重新下了葬,莫祖新带人去了,回来之后脸色如常,看来还真没出什么事。大太太病得相当严重,连分家产的大会都无法出席,大房里便是只有莫祖新一个,然后是二姨太和三姨太,再就是顾如月,请了莫家某个旁支的几个长辈来做见证人,把所有的房产地契账本都搬到大堂里,仪式正式开始。
整个过程其实很简单,以如月手里那份遗嘱为准,由某家的老太爷拉长嗓门儿读了,各人去领自己地契或钥匙。说实话如月也不知道这东西是白瞎从哪里弄来的,然而经过辨认,那上面的确是莫老爷的字迹,指纹也是他的指纹,于是便得到了众人的一致首肯。其实如月觉得,大家之所以没有什么异议,一是因为莫老爷棺材事件闹得人心惶惶,二是因为这份遗嘱虽然是如月拿出来的,对于家产的分配却也算不上是厚此薄彼。
莫家这些年来家当中落,说家产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东西。大房里因为有儿子,大太太娘家又是当地小地主,因此大部分的田产都归了大房,二姨太和三姨太都没有娘家,日后多半还要改嫁,因此得了大多数的珠宝细软。顾如月来得最晚,身无居处,因此莫家的祖宅以及已经废弃的酒窖就都归了她,虽然看起来丰厚,但众人心里都清楚,宅子和破酒窖是没办法变现的,说来说去也值不了几个钱,再加上前些时间各房在公账上都亏了不少,较起真谁面子上都过不去,因此众人没说什么,纷纷画押了事。
二姨太和三姨太很快就搬走了,大太太被娘家人接了回去,只有大少爷说他过不惯乡下日子,想留在这里做做生意,如月便留他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她说这话的时候莫祖新冲她笑了一下,神情颇有几分微妙,她讪讪地笑回去,心里只觉得自从那晚之后,莫祖新就变得有点儿鬼气森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