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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橡皮长靴的男子走进电梯,康向誉起先并未看他,直到弥漫在电梯里的气味引起他的注意刺鼻的烟味和著酒臭味与许久未洗澡的味道。
电梯里只有康向誉和那卫生观念似乎不佳的男子,他在匆匆一瞥中,见到男子脚上的黑色靴子肮脏且过大,身上穿著褴褛不堪的及膝防水大衣。
大衣里是层层污秽的衣物,男子看来有点臃肿,几乎称得上肥胖。不过那并非拜营养良好所赐,因为他的脸色黯淡灰黄,一副重症缠身的模样。
男子年纪不轻,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已经斑白,而且长时间没洗也未曾修剪。康向誉不明白心中那股逐渐涌现的不安从何而来,是因为男子看起来像个街头游民吗?
他们身处的这栋大楼位于高价地段,整栋楼除了少数几个楼面由其他公司承租之外,皆属于同一间知名律师事务所。
今天,康向誉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请教他的律师,并签署一份重要文件,才会出现在这栋大楼内。
电梯指示楼层的灯号停在七楼后,电梯门自动开启,这时他才发现,那男子没有按其他楼层的按键他们的目的地相同。他率先跨出电梯,当他走近柜台时,却听见一声枪响。
瘪台人员呆若木鸡,望着随康向誉身后走出电梯的男子手中指向天花板的枪。当康向誉的视线与男子对上时,男子的枪口便对准了他。
巨响使得办公室门纷纷被开启,有人开始大叫,随后办公室门又快速地被关上。紧接著是靠近大厅的会议室大门被打开,一位年轻律师探出头来大吼:“搞什么”等他看见枪口指著他时,剩下的话再也没办法说出口。
男子开始往会议室栘动,手中的枪来回指著年轻律师和康向誉,粗声地说:“进去。”
男子在康向誉身后将门重重关上,然后手上的枪一一指著会议室里六位刚刚还在进行会议的律师。
会议室里除了一面采光良好的玻璃窗墙之外,主要的摆设是一张椭圆形长桌,桌面上摆放著几分钟前还显得非常重要的纸张,此时纸张的主人已抛弃它们,全往最里侧的墙角挤去。
男子将枪靠近康向誉的头“把门锁上。”
手指移向门锁之际,康向誉脑中飞快地思索著,他该不该反抗,乘机夺下男子手中的枪?
不过,当他瞥见男子绑在身上的东西时,他便打消了妄动的念头,不语地将门锁上,然后退离男子身旁。
男子等康向誉退得够远,才脱下他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大衣其间枪仍指著众人。
他身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但没有人在意,因为男子腰腹上绑著一排红色短棍为他之前看来臃肿的身材有了合理的解释。在短棍的上端和下方,缠绕著数条五颜六色的电线,正以一种刺痛人眼睛的姿态在昭示著,只要其中一条电线被稍稍扯离短棍,短棍即会在瞬间爆炸。
惊恐的喘息及呻吟声在角落响起,那惹恼了男子,他粗声命令:“闭嘴!”
所有人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立即不敢再吭出半声。
“你们这些衣冠禽兽!”男子双眼充斥著血丝,嘶声吼叫道:“就是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疯子杀人无罪是不是?好!我就是疯子,我来替天行道!”
康向誉脑中不断地想起那些骇人听闻的枪击事件
被公司遣散而心生愤懑的员工,持枪到旧公司向共事多年的同事扫射:因对速食店店员服务态度不满意,而杀光在场职员和顾客的醉汉;被女友抛弃便冲进女方家中,数分钟内屠尽女友家人及邻居的失恋者
“只要有钱,疯子就可以在路上随便强奸、杀人、放火,被抓到了就关到精神病院去打针吃藥,过两天再放出来到处强奸、杀人、放火?有钱疯子的命值钱,我们穷人家孩子的命就不值钱?”男子的脸色变得分外狰狞,歇斯底里地大叫:“跪下,你们统统给我贴着墙跪下!”
突然,他转向康向誉,怒声问:“你也是禽兽?”
“不是。”康向誉只是个寻常人,被枪口对著,他心里当然也非常恐惧及不安,但目前他只能力持镇静。
他完全不想知道男子疯狂举动的背后原因,他只想尽快安全地脱离目前的境况,但情势并不是他可以控制的。
“你不是律师?”男子挥挥手里的枪,眼睛打量著身著牛仔裤和棉质衬衫的康向誉。
“不是。”
“好吧。”男子似乎相信了他的说辞“那你不用跪。”他以一种仿佛施与浩荡恩典的口吻说著。
这算什么?vip待遇?
康向誉明知当下的情况自己不该感到好笑,但他心中仍是为了突兀浮出的想法而感到莞尔,不过他脸上的凝重表情并没有改变,因为男子正心不在焉地玩弄胸前的电线。
他曾经思索过死亡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这样站在门槛上,只等迈出最后一步的经验。他如果真迈过了那道门槛,他的一生是否会像跑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倘若他放松心情,痛苦是否就会少一些?
转瞬间,诸多念头闪过,他发觉自己无法就这样屈服,他会用尽每一丝力量,奋战到底。
“请请问,你有什么要求?”一名资深律师声音颤抖地提问。如果满足了男子的要求,或许可救得自己和其他人的性命,也或许可拖延时间让警方及时赶到。
“我要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律师给我磕十万个头。”男子一看向那群律师,脸色就变得狰狞,粗声命令道:“现在就开始磕!”
“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王子明手上拿著一朵除去尖刺的红色玫瑰花,恭敬地弯著腰,白净秀气的脸上满是真诚,他脸颊微红,额际因紧张而沁著汗珠。
“再过十五年或许我会考虑,但现在太勉强了吧?”手里拿著抹布和一个空托盘的女孩,一本正经地回答。为了表示尊重,她还特意停止收拾桌面,专心回应求婚者。
已过正午用餐时间,家庭式快餐店内的顾客三三两两,剔牙的剔牙、拿纸巾抹嘴的抹嘴,原本准备离去的客人,在看到眼前的求婚戏码后,他们好奇地留下来观看。
“十五年太久了,我等不及”王子明红了眼眶,更显示出他的心急。
路人玾脑海里快速地转著念头,设法找出最不伤人的拒绝话语。“怎么会等不及呢?你不是才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而已?”可别真哭出来啊,她对哭哭啼啼的小孩最没办法了。“你的腰不酸吗?把身体挺直吧。”
她没接过他手里那朵玫瑰花,但让个小孩子鞠躬弯腰,就算不会折寿,她心里还是难受。
王子明听话地直起腰,哭声哭调的回答:“妈咪已经联络好住在美国的叔叔、也办好移民,呜再过不久,我们家就要搬去美国了”他小脸一皱,眼泪鼻涕一起哗啦哗啦冒出来。
路人玾下意识的就想把手里的抹布往前递,还好随即想起不对劲,连忙转身从旁边桌上抽来几张纸巾递给他“别哭了,喏,把鼻涕擤一擤。”
她该感动吗?这么小的孩子她想起前两天,一位老先生试图塞给她一个厚厚的红包,说是希望她能陪陪老伴去世多年的他,要她当他的女朋友。哎,对于自己的“老少咸宜”她不由得感到啼笑皆非。
“玾姊姊,你帮我擤。”王子明仰高小脸的说。在家里,都是妈咪帮他擤鼻涕的。
路人玾其实比较想赏他后脑勺两巴掌,但看在他是她的小爱慕者份上,才勉为其难的将纸巾捂在他鼻子上“学校不上课?那你今天还买不买饭?”
这小子不晓得是哪根筋打结,每天学校下课后,到街角的才艺班上课前都会来买份快餐,吃著吃著,竟看她看对了眼,也不想想自己才几岁?她年纪可是大了他不只一倍啊。
“嗯,今天校庆补假一天,不上课。”擤完鼻涕的王子明点点头“我想吃日式炸鸡块便当,今天有卖吗?”
他最喜欢吃玾姊姊家卖的日式炸鸡块便当了。可是,玾姊姊家的菜每天都不一样,要买到他最喜欢吃的炸鸡块便当,得看路妈妈今天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刚好做了他最喜欢的炸鸡块。
路人坪微微一笑“有,今天的主菜就是日式炸鸡块。”妈妈为兴趣而经营的小餐馆,除了菜单不甚固定外,连营业不营业,都得视当日妈妈有无购得满意的食材而定,这么不守经营之道的小餐馆竟一直没倒,也算是奇迹了。
王子明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超乎他年龄表现地傻愣起来。
他曾向路妈妈问清楚玾姊姊的名字怎么写,然后在笔记本最后一页上写满了玾姊姊的名字,可是被同学李文华看到了,就大声笑他爱女生。
哼!幼稚的李文华懂什么?他可是在和大人谈恋爱呢!
“阿玾,你就答应王小弟的求婚嘛!”对街藥房老板边将钱摆在桌上、边挤眉弄眼的笑嚷著。
路人玾只是笑笑,不理会他,将桌上的饭钱和空餐碗收妥后,迳自走到后方,朝连接厨房的窗口说:“日式炸鸡块,外带。”这时,窗台上的电话铃声响起,她顺手接起电话应答。
“阿玾。”窗口内探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压底嗓音地问:“你大姑姑?”
路人玾对母亲点点头,然后三言两语便结束电话。
“催你快出门?”路母将打包好的炸鸡块便当摆在窗台上。“这种逢年过节也不常往来的亲戚,一开口就要人帮忙,而且还是帮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忙,还不知道给不给工钱呢!”
她顿了顿,咽咽口水后又说:“要你一个女孩子去做牛做马,她们那边舍得,也没问过我舍不舍得”她既是不满更是抱怨。
饼世父亲的姊妹们,和母亲向来处得不是很好,所以路人玾只是苦笑,没多说些什么,顺著母亲的抱怨数落长辈的不是,并非她的习惯。她将便当装进提袋中,转头走向王子明把提袋交给他并收了钱她可不会因他向她求婚就不收他便当钱。
“玾姊姊,你真的不肯和我结婚?”王子明一手拎著便当提袋,一手仍朝她举著玫瑰花,犹做最后挣扎。少男的初恋眼看就要幻灭。
“和你结婚?十五年内不会有那个打算。”如果十五年后他还会向她求婚,那才真是个奇迹。路人玾暗自感到好笑。
“好吧”王子明小脸上满是遗憾,却又不得不接受她的拒绝。他想了想,提起勇气地又问:“那鳦姊姊什么时候回来?”他最喜欢玾姊姊了,可是她不愿意和他结婚,那换成鳦姊姊也不错啦!
“鳦今天工作很忙,应该不会到店里来。”哎呀,原来她在他心中不是独一无二的啊!路人玾强忍著笑。
王子明收拾好失望情绪,不屈不挠地再问:“昺姊姊呢?”其实昺姊姊长得最漂亮了。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我们店里的餐点喔,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路人玾再也忍俊不住,轻声笑了起来“想天天吃到美味可口的饭菜,你该求婚的人是”她朝连接厨房的窗口指指“我妈妈。”呵,妈妈目前也是单身的身分嘛!
“啊?路妈妈?”偷瞥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著的路母,王子明稚嫩的小脸突然愣住“我我要考虑一下。”然后有点落荒而逃的跑出店外。
“四百四十一、四百四十二、四百四十三、四百四十四”
时间不知道已经过多久,男子大声数著律师们的叩头次数。
康向誉心里明白,这些数字已重复数回被数过,很显然的,若不是男子的计数能力出了差错,便是故意重复数著。
男子的声音在一声突然爆出的巨响中停止,接著,男子的身形委顿在地,康向誉还没来得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感觉温热的血液和浆液溅到他身上,瞬间,他以为自己受了伤,心头猛地一震。
然后,他耳边听见嘶吼声,会议室的门被强力撞开,冲进一群全副武装的大汉,见人就开始往外拖。康向誉怔愣地望着躺在地上的男子,以为在场的人会在下一瞬间被炸成碎片,结果只看见男子两手垂在两侧,而电线没有在他任何一根手指上。
四周突然满足霹雳小组人员,全戴著难看的头盔,穿著厚厚的防弹背心,有几个队员还举著长枪匍匐在地。
康向誉眼前一片模糊,被人拉出会议室,走向电梯许久之前他和男子一同搭乘的那部。
“你有没有受伤?”有人这么问著他。
康向誉回答不出,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身上的鲜血,还有黏稠的浆液。后来有个像是医生的人告诉他说那是脑脊髓液,是在另一栋大楼的狙击手射穿会议室玻璃打中男子时,所溅喷到他身上的。
雨势很大,自四面八方洒落在车顶和车窗上。透过不停摇动的雨刷,以及黄色车灯的亮光中,路人玾蒙胧的见到前方的铁栅门,心里庆幸自己并未走错路。一路上她不时停下来瞪著地图和街道图,在经过道路指标时慢下车速,深怕走岔或弯错路口。还好,总算没有迷路。
几个钟头前,当她离开母亲经营的餐馆,抬头还可望见天边的朱红色晚霞,岂知,这雨水来得迅猛,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她缓缓驶近铁栅门,凝目观察铁栅门里面。
非常广阔的建地,门的两侧是近四公尺高的石柱,左右则为三公尺半的坚固石砌墙,尽头融入雨幕和黑暗之中。门内有一条约双线宽的水泥路,在闪电一掠即逝的光芒下,路两边的树影恍若巨大魍魉狰狞地诡笑着,使得她不禁怀疑起自己应允大姑姑的要求是否正确。
“占地这么大的屋子,可见屋主很有钱,怎么可能没多请几个能干的帮佣呢?况且,多我一个又能帮上什么忙?”路人玾边自言自语、边望着嵌在门柱上的门牌,确定自己找对了地方。
雨水在门牌上的字与数字之间汇成水流,急泄而下。
盯著外头的雨势,她静坐在驾驶座上。雨势越来越大了,她不想在这么大的雨中,下车去试推铁栅门是否能轻易打开。
最主要的是,在这样的大雨中,把人叫来这样荒凉的郊区,却连大门都不打开就算她是前来帮忙煮饭或清洁工作的人那未免也太没有礼貌了。
“大姑姑的朋友闪到腰,为什么要我来代替她的工作?更离谱的是,我为什么要答应大姑姑对我的不合理要求?就因为她是爸爸的大姊,所以我就得当个听话的乖侄女?大姑姑怎么不叫自己的女儿来当厨娘,硬要我来做老妈子?”
雨水拍打车顶的声响令她烦躁,她用力按了三下喇叭,然后拉起手煞车,调缓雨刷摇动的速度。
在医生检查过康向誉后,证明他身上的鲜血不是他所流出的,大家都松了口气,不过他的血压高了一点,脉搏跳得很快。
他在医院某间空病房的浴室内洗了个热水澡,狠狠地刷洗著自己的身体,然后站在莲蓬头下让水柱下停地流过全身。他将额头抵著墙上的磁砖,长长的吁了口气,不断告诉自己,他还活著!
他穿上不知是医院人员或是警察替他找来的乾净衣物,尺寸有点过小,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
两名警员躲过蜂拥而至的媒体,由医院地下停车场一处较隐密的出口开著警车送他回家,并告诉他,那男子身上的短棍,其实只是一截竹子,捆上胶布黏住几条电线,然后就把所有人吓得屁滚尿流。枪则是不知由何处买来的私枪,没有膛爆走火,实在是幸运。
幸运?坐在警车后座的康向誉嗤之以鼻。
倾盆雨势半点都没有减弱的样子,似乎要将整辆车淹没般激烈敲打著车顶。
路人玾坐在车内,有如被人关进钢铁制的棺材内,再被丢入瀑布下一样,令她心中涌起阵阵孤寂。
此时她暗恨起自己为何坚持不办行动电话,以至于现在只能困坐在车内无法和任何人联络。
她早就看见门牌下有对讲机,但下车走至对讲机前,有四、五公尺之远,在如此大的雨势里,不管撑下撑伞,保证在三秒钟内全身一定湿透。
当然,把车开过去也可以,但等门一开,又得倒车回到正面,那并非很麻烦的事,却不知道是何缘故,她心中就是极度不耐烦。
她看着油槽指示灯,喃喃自语“油量已经不够我开车回家,而且刚才一路上也没看到二十四小时的加油站,唉,还真是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她侧身在后座脚踏垫处摸索著雨伞,决定下车去按对讲机。“就算我不干了,但再怎么说,至少要屋主让我住一晚、付我这趟车程的油钱”
深吸一口气,她做好会被雨水淋湿的心理准备,然后打开车门撑伞小跑步冲向对讲机。
丙不其然,她在跨出车门的那一刻就已被淋个全湿,风斜吹著、雨斜打著,她冷得发抖,伸手使劲地按著对讲机上的钮,眼前的对讲机忽然变得清晰,因为在她后方车道上射来两盏车灯,而且是警车的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