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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冬眉梢微动,她轻轻瞥了朝歌一眼,后者神色自若,甚至还对她微微笑了笑。
“还请师兄赐教。”元孟冬跳下马背拱手。
“师妹久居君子城,倒也难怪你不知道。”穆东舍叹息,接着道,“齐国连续两年在东南一代有旱情,如今情势日益严峻,已有许多流民往君子城方向来了。城主虽不对外开放城禁,却也吩咐我等每日运送些米粮给他们。”
“人越来越多了,这些米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边上的学官跟着叹息道。
元孟冬眉间掠过一丝怔然。
齐国,旱情,丹宛的建议,纤阿和朝歌的态度等等迹象迅速流过心头,此刻就算她再蠢上一百倍也能猜到,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已经发生了。
丹宛认为她回齐国比较好。
纤阿则笃定形势会让她们结盟。
而且令人意外的是,丹宛和长宁虽然素无交情,可两人的做法竟全然默契一致——孟冬,你得离开君子城,走到外面瞧一瞧,到时候自然会做出该做的决定。
苦笑还没浮上唇角便被压下,元孟冬回头,柔和道:“纤阿,我们去看看情况如何?”
“好呀。”车厢内元纤阿安坐不动,手里依然握着那支杏花,笑着回答道,“阿姐要去,那我当然也去。”
穆东舍略略寒暄之后,和同行之人匆匆而去。
城门外,停着四驾大车,学官们将羊角车上的粮食依次卸到大车上,一旦装满便启程向北驶去。
君子城城区有内外之分,核心地段是十二书院的所在,再往外便是各色学斋,而日前对外开放,放各国众人入城观碑的区域则是北陬城,君子城四大外城之一。
城门外,田连阡陌,郁郁葱葱。
“这里庄稼的长势倒还凑合。”元孟冬俯下身,探了探土壤,看着田中的青苗道。
朝歌抱臂坐在马上解释道:“君子城的水源是自陈国曲水引来的支流,包括浣湖在内,都与齐地并不相干。”顿了顿,“殿下再往外走百里,便可知道了。”
元孟冬点头:“我们先去一趟半亩苑。”
元纤阿倚在靠垫上,闻言,唇角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半亩苑是如今齐国官员在君子城域内的居所。
元孟冬以公主之尊在外求学,自然不可能孤身一人,在她幼年时随行的女官长史被特允入内城侍奉,到了十二岁时,长史率先移居外城,十四岁后,连女官也只好呆在郊外,等他家殿下每旬一次的出城相见。
半亩苑所在的村落靠近大路,约莫百户人家,此时日未过午,村落的上空有炊烟袅袅升起,蝴蝶停在篱笆外的野花上小憩,又被村塾中儿童的读书声惊起,翩跹飞舞。
朝歌停车,元孟冬下马,将缰绳系在门口的枣树上。
半亩苑中看家的独眼顾苍头见主家来到,拄杖出门作揖,他休退之前曾在齐国七曜军中任校尉,因早年受过崔皇后家的恩惠,离开军队后便来这里照看幼主。
“殿下,郡主娘娘。”
元纤阿被朝歌扶下马车,闻言一笑:“顾将军好。”
顾苍头对“将军”两字恍若未问,佝偻着背,恭恭敬敬的的将两位主人让进瓦屋中。
菜畦边上,乌髻雪肤的中才人薛莲正高高挽着袖口做活,鬓边已有细汗,长史崔十一负责劈柴,至于负责杀鸡的则是——
“那是清河王司马,偏将军梁绍。”元纤阿站在堂姐身旁,小声介绍道。
元孟冬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自家妹妹一眼,笑问:“怎么,这次陪你过来的竟不是莫清音莫大人?”你带位王司马来这里作甚?
司马,王国主兵之官也,元孟冬知道皇伯父驻地中约有五万军队,而莫清音则是元纤阿的女史,兼任象理院郡司丞,清河王属国都尉。
这两人比较起来,莫清音官位虽低,职能却更加灵活,而梁绍则有调动清河王辖地官军的权利。
然而齐国有律,亲王军队无事决不可离开封地,这里距元纤阿父女的辖区,尚有不小的距离。
元纤阿顾盼嫣然:“藏兵伏子,自然是有所图谋。”
元孟冬揉了揉妹妹的脑袋,温和道:“万事小心。”
薛莲上前,双手交叠,敛衽盈盈一拜:“微臣见过殿下。”她家先祖是崔皇后娘家祖先的偏将,后人也保留了这等主从关系,薛莲年幼时因在机关小巧之术上有些天赋,就被重点培养,成人后随皇后入宫,后来又离国侍奉公主。
元孟冬示意免礼,道:“几位大人,孤有事相询。”
薛莲眼中极快的掠过一丝诧异,崔十一也放下手中的工作,双双站起身来。
两人短暂的交换了下眼神,薛莲笑着道:“臣等知无不言。”
元孟冬微微点头,走进屋去。
顾苍头关门,双手插袖,眯着眼睛坐到了园子外面的木凳上。
堂屋中,元孟冬坐主位,元纤阿居右首,朝歌次第而下,其他三人则在中央恭敬肃立。
“关于国内旱情,几位可有了解?”
崔十一上前回禀:“臣有所闻。”娓娓道来,“这次的旱情始于前年,主要集中在焉州,刚开始并非特别严重,地方诸员尚且能控制的住,可去年天象依旧不利农时,到了今春,情况虽然好些,百姓却已有些不安了。”
“只是有些不安?”元孟冬重复,问,“流民约有多少?”
崔十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弃家者约两万户。”元纤阿纤长的手指拈着花瓣,淡淡道。
两万户……
元孟冬心中哀叹一声,简直想以头抢地。
以齐国的情况而来,通常一户人家约为四到十人左右,两万户,那就是差不多十万人口。
而且是在焉州。
焉州在齐国十四州中处于偏南方位,与东胡相邻,南接君子城,人口本密度只有近京诸州的四成,十万户,排除掉虚籍的数量,对于焉州而言,已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口了吧。
“朝廷莫非没有派人赈灾?”元孟冬又问。
“自然是派了。”元纤阿微笑,“天子特使,亲巡四方,赈以米粮,所到之处黎庶无不感恩涕零,颂君上之德,可与天地并辉。”
元孟冬斜睨,正要那么有效果,流民还能跑到君子城来?
顶着堂姐你逗我的眼神,长宁郡主耸肩道:“反正邸报上是这么说的。”
元孟冬沉默。
薛莲和崔十一屏息凝气,他们发现,自幼脾气温和的殿下此刻居然露出些许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她的眼神平静如深湛的汪洋,暗处藏着无数涌动的暗流,仿佛正孕育着一场海啸。
安静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极微弱的脆响。
元孟冬长长舒了口气,面无表情的脸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她抽出陷入桌面的手指,抵着下唇:“原来如此。”侧首,对元纤阿温和道,“想来你我的游学之旅,定会十分有趣。”
“姐姐所言甚是。”元纤阿灿烂一笑。
“坷差。”
“咕咚——”
树枝断裂与重物坠地的声音几乎同时从屋外传来,朝歌身未离座,抬手间却已将白鹄隔墙掷出。
素白的枪身在空中连作一道银线,刹那间枪尖已然贯破墙体,朝歌手肘处却是虚影仍存。
破风之声在屋中回荡不休。
“朝大人好功夫。”梁绍见状眼神一亮,不由赞道。
朝歌略略欠身。
菜园中,顾苍头身影正闪飞如青蝠,此刻老人的背脊仍然佝偻,却已再难让人觉得年迈衰朽。
两名农夫装扮的刺客手持锋利泛青的匕首,却在顾苍头一双肉掌的攻击下被迫闪避的左支右绌,彼此熟稔的连击阵势也渐渐被逼出一丝缝隙。
顾苍头的掌风在敌人肩上划开一道血口,接着抬手,一指重重按向左侧刺客的咽喉。
刺客急退,将一株枣树拦腰撞断,树干横扫而去,接着脚尖弹地纵起,屈膝缩身,如滚球般斜飞入空,同时匕首离掌,伴着一篷毒针,飚射向老人眉心。
另一位刺客放弃支援同伴,飞鸟般掠向右侧的枣树枝头,停下,俯身,张开手中连发弩。
他们甘冒触怒君子城的大风险来此,为的是取这院中某位天潢贵胄的性命,而不是堵在这老头子手上。
此事若成,后半生便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刺客眼神暗沉,弓弦在手中慢慢张成满月之形。
菜园中,不过顷刻功夫,顾苍头的手指已几乎顶在了对方身上,树上刺客趁老人精神集中的指尖的时刻,猛的按下机括!
树叶狂舞,木屑四溅,刺客尚未因将要得手而生出欣喜之情,便感到眼前猛的一黑,沛然莫可名状的巨力撞在背上,腑脏瞬间移位,连血带肉的被搅成一团。
银色枪尖透体而出,在穿过刺客的身体后,飙射之势仍不休止,白鹄所携罡气震开刺客射出的□□后,继续刺穿了第二名刺客的肩膀,将对方死死钉在地上。
“砰!”的一声,死不瞑目的刺客自枣树上摔落,鲜血浸透了绿叶。
顾苍头一指落在敌人眉间。
元孟冬推门而出的时候,眼前便是这样一幅尘埃落定的局面。
顾苍头拄杖请罪:“老朽无能,此人已自尽了。”
地上的刺客面容青紫,七窍淌着黑血。
梁绍查看后道:“□□是藏在牙槽里的。”
朝歌蹲身,隔着帕子,用磁石将散落的毒针收集起来,递给元孟冬。
“看毒针的制式,他们是仗剑盟里的人?”元孟冬道。
“看招数痕迹也像,可惜口说无凭。”朝歌道,“就算去问,恐怕也得不出什么结果。”
元孟冬点头,道:“薛才人,劳你先将□□收起来罢。”
仗剑盟是当今江湖人士最大的联盟,朝中有人将其聚会之所蔑称为禁市,里面充斥着各色各样的交易,颇有些是见不得光的。
悬赏人命便是其中一类。
“趁着君子城两榜出世时混进来,又等到你出城,准确摸到半亩苑行刺。”元纤阿低眉微笑,“姐姐如今到底是招了谁的眼?”
“郡主就那般笃定,今天的刺客是冲我家殿下来的?”崔十一问道。
“如果对方想行刺的是我,此时此地可不算是太好的机会。”元纤阿回答。
朝歌取回白鹄,静静护卫在元纤阿身侧。
是了,有小朝大人的陪伴,休说两名刺客,就算十名,二十名,恐怕也奈何不得长宁郡主。
崔十一默默思索,今天的行刺事件中,自己这方拥有绝对的武力优势,相比较而言,刺客方简直愚蠢的可笑,就算对方不清楚公主殿下的武力值,有顾将军护卫,想保证成功,除非小朝大人站在他们那边。
除非小朝大人站在他们那边……
这个令人异常惊惶的念头闪过崔十一的脑海,他猛的抬头,死死盯着朝歌
仗剑盟能发展到今天这等令诸国皇室也为之动容的规模,肯定不可能总犯些低级错误,那么,会是谁给了他们这个虚假的信号?
天空中,青隼的身影一闪而逝。
三日后,于此遥遥相隔的清河王辖地内,象理分院中,莫清音眉宇阴冷,眼神森然。
“顾将军老迈无力,而建康公主尚且年少,又与郡主势同水火,所以若遇危机,朝歌绝不会出手相助……”莫清音轻声细语,说完沉沉一笑,“原来你们还真相信了啊?”
“大人英明如天神转世,一则伪造的消息,就能顺利将这些潜藏在清河诸郡的鼠辈揪出洞穴。”院中丞对着年轻的上司,马屁不要钱似的一通猛拍,“这下又为郡主殿下大大的立了一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牢房的铁架子上,陈列着七名已被大刑伺候的瞧不清原本面目的人,中间那位努力的抽动四肢,向前方竭力啐出一口九成是血的吐沫,含混不清的咒骂嘶吼:“……草神……度朔……必有天罚……”
莫清音眯起双眸,袖口微颤,随着惨白的冷光闪过,地上已多了半截舌头。
“再问问,这些人还瞒了别的什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