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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愈来愈大,吹得树叶哗哗乱响。
仍然是红卉园,仍然是那一池轻皱的春水,只是里面说话的人已经换了,廊桥上,元孟冬正态度温和的听着赶回来的顾苍头回话。
“……情况极是严峻,是以老臣不敢擅专,特请殿下决断。”顾苍头颤巍巍的跪在地上,风烛残年的老人,形容枯槁,仅从外表看来,谁也不会认为这竟是一名武林高手。
元孟冬有些头疼按了按眉角,自从她离开君子城后,事态便全部一直按着堂妹的意思发展,她身处漩涡正中,眼前乱流叠转,竟然有些瞧不分明。
阴云在头顶上已积压的太久,那这场暴雨,究竟会持续到几时?
元纤阿刚刚开口请她去蜃卫哪里看看,顾老将军便应召唤而来,提出了同样的建议。
“我和顾将军瞧瞧去。”元孟冬终于同意道,“纤阿……”
“我留下来收拾红卉园罢。”元纤阿紧裹着裘衣,露出雪白的小脸来,显得格外可怜可爱,“尽日奔波,纤阿委实有些支持不住了,姐姐勿怪。”
“也好。”元孟冬点头,柔声道,“你早些休息。”
元纤阿笑容甜美:“姐姐放心。”接着问道,“楚师兄现在累不累?”
“……楚某敢不累吗?”楚晋无可奈何道,“也请小元师妹放心,在下决计不会乱跑。”
此时此刻,在郑城高等住宅区的另一边,魏府如往常那样升起了灯火。
巡夜的府卫在挨个检查挂在檐下的灯笼,谨防走水,厨房上空则腾起杳杳炊烟,灶下丫头将火扇的旺旺的,顾不得红扑扑的脸上落了煤灰,桌上哺食已按点备好,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气。
魏夫人的丫头走进厨房,对着厨娘摇头:“老爷夫人没胃口,将那些都撤了,熬碗梗米粥送上去罢,记得加黑豆炖烂。”
“已经备下了。”厨娘答应了声,又问,“几位公子那边?”
“都一样。”
魏家主正坐在书房中,对灯出神,在今天早些时候,高郡守差人请他前去红卉园赴宴,来人言辞锋锐,话里话外都表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若不赶快投诚,以后便休怪高大人辣手无情,而自己一如既往的未曾露面,称病令下人将其打发了回去。
这种决定,到底正不正确?
他膝下有两名嫡子,长子魏子都被举荐去清河王属地做官,算是投靠了长宁郡主,而幼子魏子启,虽然已经弱冠,却仍旧任性跳脱,教人无法放心。
整个魏氏宗族的担子,全部都压在他的肩上。
一只飞蛾笨拙的撞在灯罩上,魏家主举袖将其拂开,但只过了片刻,飞蛾又再次抖着翅膀晃了过来。
魏家主垂下目光。
元长宁此人狠毒无情,区区一个魏家,在她手中,不过是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他曾多次去信询问魏子都,郡主殿下究竟打算何时收拾高绶,得到的答复通通都是暂且忍耐,等待时机,高绶不足为虑,万事宽心即可。
寒夜实在太长太冷,教人难以坚持。
“咚咚。”
敲门声将魏家主从思绪中惊醒,他双眉有些厌恶的皱了下,不耐烦道:“我已说了,除非生死大事,否则莫来打扰。”
门开了。
一名身材修长,头戴兜帽的黑衣人,不知用什么方法,轻易就打开了反锁的书房大门,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在魏家主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站到了他的对面。
他双脚落地无声,意外的有种轻盈之感,比起走路而言,倒更像是在滑行。
“快来人……”
“父亲。”魏子都拉下兜帽,露出消瘦的,显出颧骨形状的脸颊,熟悉的容貌止住了魏家主的喊声,青年从容一礼到地,“孩儿给父亲请安。”
“子都?!”魏家主惊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魏子都的唇边浮起一丝浅笑:“父亲常常来信问我郡主打算何时对高绶下手,孩儿担心信差转述不清,才回家一趟,好与父亲分说。”
“两地相距恁远,你何苦单为这个跑回来。”魏家主有些发愣,机械的说完后上面的话后,才猛的醒悟过来长子话中的含义。
长宁郡主要对高绶下手了。
终于。
“何时?”魏家主严肃问道。
“此时。”魏子都回答,“红卉园已被小郡主接管,接下几日,还望父亲配合行事。”
灯罩打翻在地。
魏家主猛的扶桌站了起来,呆在原地,他明显为这个消息感到震惊,足足愣了好几分钟,才开口道:“下官自然谨遵郡主号令。”定了定神,略有几分不自然道,“郡主若需人手,为父府上……”
“多谢父亲。”魏子都笑道,“孩儿早知父亲必然支持小郡主,已先一步叫同僚们住进了家里。”
“什么同僚?”
闪烁的灯火下,魏子都清俊的容貌有些模糊昏浊,魏家主看着他,仿佛从未认清过这个长子。
“象理院的同僚。”青年慢慢回答道。
象理院,是齐□□亲自设立的机构,是所谓“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不明所以的人,可能误会这当真只是个类似司天监一样的地方。
“天象”寓意朝廷,“地理”指代黎民,象理院和陈国的“捕风捉影”,吴国的绣衣客一样,都是上位者手中的利器,他们藏于暗处,身份不明,不知何时便会悄悄出动,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当今朝野早有传言,说长宁郡主与象理院两者间勾连甚深,后者惑于权势,自甘堕落,已沦为清河王府麾下鹰犬,任其差遣。
魏家主本来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但魏子都的行为,却让他确认了流言的真实性。
“郡主殿下……”他说到一半便谨慎的闭了嘴,又露出苦笑,“子都,为父一直以为,你在清河王府做长史。”
“孩儿的确是清河王长史。”魏子都简单道,将兜帽重新盖到头上,“小郡主不希望旁人知晓此次事件中有象理院的影子,是以还望父亲谨言慎行。”
“那郑城发生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魏家主问,高绶在此地经营多年,忽喇一下子倒台,总得给外界一个合理的说法。
如果长宁郡主没有出动象理院,又是靠什么解决掉高绶的呢?
“虽然高郡守欲行悖乱之事,但郑城是齐国的郑城,上至官绅,下至黎庶,自然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怎会愿意同流合污?”魏子都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讽刺,“之前来往通道言路都为高绶所把持,是以无从上达天听,但今日两位殿下联袂而至,自然一呼百应,无有不从。”
“两位殿下?”魏家主面露疑惑之色,长宁郡主就算了,她和司徒公不睦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但朝中的另一位殿下,皇长子元长嬴可是王老大人的亲外甥啊,又怎会到搀和到今天的事情里来?
“建康与长宁两宫姐妹情深,值此结业之年,相携出游,又何足怪。”魏子都笑道。
魏家主闻言,身躯不由微震,于此同时,遥远的北方似乎也传来一声隐约的闷响。
全身黑衣的魏子都走出了书房,他前脚踏过门槛,后脚还不忘顺便按原样锁上房门。
魏家主眼睁睁的看着一根头发粗细的铁丝从门缝间伸进来,勾起木椽,轻轻推回槽中。
……他总算知道子都是怎么进来的了。
全身藏在黑衣中的青年转身离开,一名衣着打扮和他十分类似的人翻下屋檐,在他身前落地。
“货物在北渠。”来人道。
“人呢?”魏子都问。
“抓住一个,但并非香氏。”
……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身形极快的双双闪入黑暗中。
焉州最近几年一直为旱情困扰,城中排水的沟渠上本来长着的滑腻青苔已经枯死了许多,仿佛是为石壁罩了一层褐色的硬壳,但在北渠那里,绿意却是一如既往,仿佛这连年的旱情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没料到居然是这些苔藓露了行迹。”魏子都喃喃。
北渠经过的土地上面有连片的民宅,此时夜色尚不算太浓,西边的云上还残存着微末的霞光,东边的弦月却已无声挂上枝头。
路口的杏树半枯半荣,这时节桃杏将休,牡丹方盛,杏树向阳的那侧已半缀满柔嫩的小叶,当中只有零星的几朵白花,尚且依偎着树干,在夜风中瑟瑟颤抖着。
间或数声鸟鸣,自空中清晰的传入诸人耳里,现在本该是家家户户升起灯火的时辰,一家人围在桌前灶下,欢声笑语,可此地的门窗中却个个都透着凄冷的黑,人踪绝迹,蛛网密布,铁锁上的锈多的几乎盖住了锁孔,四周还积着满满一层灰。
地下水流不绝,地面上却这般荒芜。
“禀报魏大人,郑城地下水储量丰富,这次的旱情之所以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恐怕大半是因为高绶擅用职权,限制百姓取水,将地下水全数导向碧波池中的缘故。”
魏子都全身罩在黑衣里,略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货是在哪里发现的?”
“离城墙半里处截获。”属下很腼腆的笑了笑,半垂着头,“这里的地下工事营造的很是精细坚固,羽部同僚们一时难以破解,不得已,只好将其炸毁。”
“将货物运回院里,记内档。”魏子都淡淡道。
“是。”
元孟冬落后顾苍头半个马身,齐向南去,薛莲和崔十一紧跟在后。元纤阿身为郡主,可以留下休整,但他们作为公主殿下的直系属下,就算再辛苦,也必须得时刻随侍在侧。
苍穹如幕,延绵不尽的盖在这片大地上,马蹄声敲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城楼上守夜的士卒举着火把,从远处看去,就像一排橘红色的萤火虫。
“城门已关,来人止步!”
崔十一从马上翻下来,递上一张纸,沉声道:“高大人的手令。”
高绶一夕身死,连带亲信部属也通通被揍的落花流水,但这些变故大多局限在红卉园之中,对于城中的寻常官吏而言,高绶依然是郡守,盖着他印章的手令依然有效,守城的士卒确认纸上内容的真伪后,一句不曾多问,极有效率的放了行。
四人全速疾驰,六里路不过一刻功夫便到了头。
空气里飘来奇怪的味道,和君子城外的难民营有些相似,但又夹杂了些别的什么,显得分外诡异起来。
“殿下。”顾苍头取出一枚玉瓶,从中倒出四粒樱桃大小的雪白药丸,元孟冬认得,这是君子城药店中所贩卖的防□□中品质最高的那种,当时负责难民事务的学官们便将它们溶入热水中浸泡毛巾,用来蒙在口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