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碎片——年

淡竹笙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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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是一个理由,一个让大家在平淡的日子里寻找一些变化的契机。大概无论是什么节日,最大的作用莫过于此吧。这个老祖宗传下来的日子,从初一到十五,让亿万人团结一致,为一个共同的理由忙碌。人们跋涉数千里,大包小包地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集到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然后朝着各自的方向分散。每年一次,大家乐此不疲,全为了心中那一点期望。哪怕抱怨火车太累,汽车难坐,飞机忒贵。大家心甘情愿。整个社会像一台巨型机器,年的魔棒轻轻一点,所有的部件便开始有条不紊的运行。电视里各种交通工具的集散地,蜂拥的人们我们司空见惯,大家高喊一票难求,一票难求,却还是掏出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历经数十天的忙乱之后,暂时定心下来面对年年抱怨年年看的节目。然后再为如何返回出发的地方和一成不变的工作而大费周章。年年如此,周而复始。偶尔会有愚蠢的想法:如果没有年,我们是不是可以更轻松自在?不过我知道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倘若没有了年,岂不是剥夺了一年辛苦劳动积攒的希望,这样的人生多么黯淡。

    那时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来武汉,新年的回忆也就紧密地与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春节的记忆里,是大年三十里丰盛的团圆饭。不能严格地称之为宴,因为现在看起来,也就是寻常的鸡鸭荤菜而已。但是那个时候,这一顿丰盛到热烈的饭,和第二天早晨才能穿上的新衣,是新年里最大的期待。吃好饭,是可以出去街上看看的。那些行走在宽阔街道上的人们,他们来自于繁华背后的曲里拐弯的小巷。弥漫着硫磺味道的街道上,最快乐的都是些孩子,唯一没有负担的人群。这是武汉最繁荣的地段,但是在记忆里重现的时候,情绪上却同时混杂着热闹与冷清。不时有鞭炮的声音划破夜空,噼里啪啦背后的间隙里,隐隐透出空荡荡的寂寥。最清楚的一种希望,是能够在喧嚣声中追逐一夜的热闹,无须回家睡觉,只是。但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日子很早吧,早到奶奶家都没有电视。同住一个大院子里的,最多也就是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我对电视机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自说自话,把当时还敬而远之的麻将中的白板叫作电视机。至今如此。

    各种各样的声音,构成年不可或缺的成分。鞭炮迫不及待,一飞冲天,尖锐地刺破夜空,急急切切。麻将哗啦哗啦推倒复又立起,从容不迫,无穷无尽。电视机里一直延续到现在的晚会节目咦咦哑哑,飘渺而至,也许还拌着热闹的笑声和主持人的满腔激情。而大年初一,总是醒在门外邻居洪亮的交谈声中,和着哗哗的水声。我曾经说过,武汉话有一种矛盾的魅力。初听上去,很直白,但是到了句末,却带上一点点委婉的韵味,就象一片叶子,一路舒展下去,脉络清晰,到了末梢,却微微地翘了起来,留一点遐思在那里。听者的心绪,正如叶面上滚动的一颗水珠,落在那一点卷曲里,就再也溜不走。在邻居互道新年好的声音里醒来,好象已经成了固定不变的一种仪式。道贺者重复不觉厌倦,听者受之心下欢喜,而我这被唤醒的旁者也颇感心安。

    中山公园是难得的隆重节目。新年新衣,期待总是不变的。现在努力回想,我们究竟在公园里玩了些什么,已经没有记忆了。仿佛一部褪色的电影,古老得只剩下片名,和与之相连的隐约期待,具体的情节却都已磨损失真。老公也有关于那座公园的记忆,那时他也还是个孩子,父母承诺的公园之行因为一个无心的错误:忘了带钱而无法圆满。一个孩子感受真切的失落与恼怒,和无伤大雅的拳打脚踢,居然成了多年以后家人闲聚一个温暖的笑话和童年最深切的记忆之一。

    压岁钱只有装饰性的意味。从一家亲戚到另外一家,收到了钱必然要说谢谢,但是却没有太多的喜悦,因为知道只是在手上过一下而已。回去后必然是要上缴的。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会不会抱怨甚至抗拒,那个时候是没有的,因为知道一个词叫做礼尚往来,父母也必然是要给出同等数目的金额的。只有一次破了例。和弟弟终于抵抗不住诱惑,偷偷地留下了伯伯悄悄塞给我们的一人两块。事后捏着一笔巨大的财富,小小的心斗争了很久,还是去书店里换来了好几本书,藏在家里,其中有一本叫做射雕英雄传。却不是完整的版本,只不过类似于今天的电视报上的剧情介绍而已。后来一直没有明白的是:父母究竟是否知道我们的行为,或者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没有压岁钱,也就少了许多对物质的渴望。或许并不是缺少,只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但是有一样东西始终没有忘记。那是一种玻璃吹出来的空心玩具,咸菜色或者深褐色,底部象个厚厚的圆饼,上面慢慢收缩成一根细长的管子,武汉人把它叫做“嘀咚”玩法很简单,把管子放在嘴里,不停来回呼气或者吸气,底部的玻璃就会起伏发出声音,细听起来大约就是嘀咚这个名字的由来了。那个时候,几乎满大街都走着是嘴里叼着嘀咚的孩子,嘀咚嘀咚,牵着我们羡慕的目光。一直到我上高中,不再回武汉过年,嘀咚的声音才渐渐在年的记忆中蛰伏起来。苏醒的时候在今年春节,和弟弟走在街上,突然又听见嘀咚的声音。循声望去,车站旁一个小贩的篮子里堆满了嘀咚。突然那些熟悉的渴望气息象潮水般涌过心头,阻碍了我的脚步。我把十几年的向往放进嘴里,不管边上人们的目光,忐忑地吹响了:嘀咚,嘀咚,声音越来越大。一路的美妙声音在进家门之后随着清脆的一声“啪”戛然而止,嘀咚底碎了。看着那薄薄的一层底,有一刹那的怔忪:收藏了这么多年的愿望,简简单单地实现了,让人有难以置信的暗喜。可是再小心,最终还是把握不住。这就叫时过境迁吧,除了记忆,什么能够长久地留存呢?

    还有一个梦想是关于归元寺的。数罗汉的习俗由来已久,归元寺有五百罗汉,据说能够预测人的将来。随便选定一个罗汉,开始数数,到了和自己年龄相同的哪一个,就预示着将来的出息。根据我父母的说法,我数的罗汉总是捧着一本书在读的。如今我倒是真的整日与书相伴,不过恐怕罗汉也想象不到:下面那个虔诚的孩子将来捧着的书上,竟然又是另外一种曲里拐弯的文字。不过想来读书的说法,更多的也就是父母寄托的美好愿望而已。这次再去,门前长长的街道两边都是羊肉串炸鸡翅红灯笼和声嘶力竭的吆喝。苍茫横翠微,如今翠微路上多繁忙。那些重修的罗汉让我有些失落,记忆中他们应该是古老庄重且森严威猛,可惜金光闪烁让他们更多地沾染上新鲜俗世的气息。不过还是有很多人们,笔直的跪立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喃喃。匍匐至地的身躯里,卑微的心灵渴求一丝的慰籍。他们虔诚的背影令我肃然。信也好,不信也罢,很多时候,也许世间的三千烦恼,只有在檀香缭绕梵音缥缈中,才能得一点解脱吧。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终于也低下身去,为还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和相濡以沫的家人,求一个平安与长久。

    我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为了去武汉过春节,每年都要奔波。开始没有桥的时候,清晨时分就在长江边上等候那些习惯晚点的船只。用望眼欲穿来形容毫不过分。好在有许多和我们一样的人们,在江水退去后的沙滩上翘首等待。最长的一次,我们在江滩上度过了整个白天,直到夜幕降临。没有人想过要放弃离开,小小的船票上承载的是酝酿了一整年的希望,更改是无法想象的。真的盼来了船,摇啊摇,从白昼到黑夜,把短暂的行程拉长成以为遥不可及的路途。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感觉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了。后来有了桥,修了高速公路,时间和空间都越来越近。我又把家,安在了千里之外的长江尾,回家过年的时间,还是那么的局促。这时候的期盼,已经不是幼年想象当中的漫长距离,却成了实实在在远隔千里的乡愁了。

    走在武汉的道路上,听凭自己沉浸在沸腾的人声里,拥挤的人群中。一直以为中山公园,归元寺是很遥远的地方,没有大人伸出的手,我是无法到达的。可是,曾经那样遥远的路途,现在走来也就在一个小时之内。原来我的梦想,是那么轻易的就能够实现,可是在十几年的光阴里蕴藏后,突然袒露在阳光下,期望中的狂喜与满足已经被岁月稀释。解放大道,中山大道,建设大道,发展大道,从江边一径下去,街道的名字仿佛是一部无声的历史。当我能够冷静从容的站在这里,在冬日的阳光下,眯起眼睛,想着我是多么热爱这座城市的时候,反而真切的感觉到一种离别的忧伤,为这座城市,也为我那一去不返的年少时光。在繁华的街道背后,曾经有埋藏了太多记忆的小屋。我记得大门右侧公用水龙头哗哗作响的水声,我记得他们在门板上用五颜六色的碎布糊出的厚厚的布壳,用作纳鞋底的材料,我记得黑暗的泥土走道里,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一步一步的爬上去,走向充满神秘的光亮之处。那些和我一道,在狭窄拥挤的小户里共享年的味道的那些人们,在他们的房子被拆迁之后,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黑皮,多多,燕子,桂秋他们不会知道,奔忙的生活之外,以老屋为背景,他们的名字带给我关于年无法磨灭的记忆。神圣不可冒犯的年的味道,一点一点淡了下去。只有一些珍珠般的往事,在回忆里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