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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鲁营地一个破旧帐篷里,李榆正舒舒服服地裹着一条厚毛毡,大口吃着纳娅大婶专门给他做的高粱米饭。他一回来,纳娅大婶就把他那条开了口子的棉袍扒下来拿去补了,李榆只好躲在这里,好在帐篷里升起了火,倒也挺暖和。
乌岱、老萨满和几个部落长者都挤在火堆旁,这里是全部落唯一像样点的帐篷,库鲁还没回来,四贝勒把他拉走了,说要商量点事。乌岱看着李榆这个样子,说现在手里有钱了,得给这小子弄几身衣服,李榆高兴了,马上要求给大家都添一件新衣服,大家都不理他了,继续商量自己的事。
老萨满坚决不肯入关,他就是不信任爱新觉罗家的人,这家人实在太狡猾太坏了,当年古勒山之战**哈赤的建州部大胜乌拉、叶赫、科尔沁蒙古等九部联军,乌拉首领满泰的弟弟布占泰被俘,**哈赤养了布占泰三年,还把两个女儿一个侄女嫁给布占泰,觉得把布占泰养熟了,就对满泰下了手,派奸细杀了满泰父子,还到处造谣说满泰父子是与部民争夺女人被杀,硬把布占泰推上乌拉首领之位。可**哈赤万万没有料到布占泰身上流的也是乌拉人不屈的血,布占泰首领知道穷困的乌拉部人口太少敌不过强大的建州部,收容了大量的瓦尔喀人补充人口,还储备粮食、打造兵器、训练士兵,要洗刷乌拉人的战败之耻。建州部为了对付乌拉部,先是与明国总兵勾结停止了明国与我们的互市,断绝了我们换取粮食、布匹和铁器的途径,他们自己却从明国总兵那里得到了大量精良武器,然后又收买瓦尔喀人,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背叛了我们。乌拉失败了,乌碣岩之战后我们就一蹶不起,只能苦苦困守乌拉城,但野心勃勃的建州部没有放过我们,几年后攻破乌拉城,彻底打败我们。我们不是败于建州部的武力——乌拉人有的是勇气,我们不怕强敌,而是败于建州部的无耻狡诈,还有他们的后台——明国总兵,是他首先挥舞起屠刀,对我们海西的叶赫、乌拉、哈达、辉发四部无情地杀戮,让我们的力量大大削弱,然后又扶持建州部打我们。可**哈赤又是怎样对待明国的,明国豢养了这条饿狼,等明国总兵一死,喝着诸申各部的血长壮了的这头狼就将利齿咬向明国。这样的人怎么能够信任,看看今天的明国吧,他们就是被爱新觉罗家的人甜言蜜语蒙骗,结果把辽东大片土地都丢了,这还不足以让我们清醒吗?
老萨满愤怒地说:“**哈赤还在关内禁止萨满活动,把萨满赶去种田、当兵,让人们信仰喇嘛教,这就是因为他干了太多的坏事,他害怕萨满把真相告诉诸申的子孙后代,他害怕诸申信仰的山神、河神惩罚他。他也绝不会真的信佛,佛劝导众生行善不杀生,可他杀人还少吗?他过去杀诸申,现在又接着杀辽东汉人,他就是一个恶魔,我们怎么能跟这种人在一起。”
大家都不说话,就这样沉默着,老萨满说的大家都明白,爱新觉罗家的人凶狠狡诈谁都知道,可他们还必须考虑现实问题——残存的部众如何生存下去。乌岱叹了口气,轻声说了一句:“库鲁回来再说吧。”
库鲁在天暗下来的时候回来了,他一进帐篷就坐下,一言不发地烤着火。乌岱问他四贝勒说了些什么,他也不回答,老萨满冷笑一声:“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说他可怜我们,让我们入关老老实实去当他们家的奴才。”
库鲁抬起头,两眼盯着一旁的李榆,缓缓地说道:“还有更糟的,他想要这个孩子,答应给我们五石米。”
乌岱一拳砸在地上:“休想,野人是我们乌拉人的孩子,乌拉人不卖自己的孩子。”李榆吓得跳了起来,扑到库鲁身上哭了:“库鲁大叔、乌岱大叔、萨满爷爷,我不走,我不离开你们,我就跟你们在一起。”
库鲁抚摸着李榆,两行热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乌岱追问:“你答应了?”库鲁难过地点点头。乌岱愤怒了:“库鲁,你老糊涂了,野人是你从镇北关外收留的,但他来我们这里两年了,我们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们,我们早已经成一家人了,不行,这事不能听你的。”
老萨满两眼垂泪,对着库鲁说道:“我们都是不想当爱新觉罗家奴才的人,我们因为信任你,才从各处逃到你这里组成我们这个小部落,你要明白我们都老了,再过几年就走不动了,年青一代只有野人这个孩子能挑起我们部落这副担子,他要是走了,这个你一手建起来的部落还活得下去吗?”部落的长者们也七嘴八舌纷纷表示反对。
库鲁擦了一把眼泪,缓缓站起来,语气坚定地开口了:“我已经决定了,带大伙入关,不愿去的拿些粮食回乌拉山。”他指着帐外继续说道:“我和你们都是因为不想屈服于爱新觉罗家的暴虐才聚到一起,可老天不容我们啊!从乌拉城被攻破到现在十二年了,我们因为饥饿、寒冷和瘟疫死了多少人了,我们现在连两百人都不到,青壮只有三、四十个了,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穷,我们没有粮食、没有布匹、没有农具,我们还能支撑多久。我把你们聚起来,像一家人似的相处,我不能把自己的亲人都断送掉,我要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大金国的那个大汗就是个恶魔,但他也做了件好事,把诸申人联合起来了,那个四贝勒说得对,诸申只有联起手来才能生存,否则明国人、蒙古人都可以随便杀戮、奴役我们,老天爷也可以把我们轻易摧毁。我们入关去,和其他诸申兄弟在一起,扛过这最艰难的时候,把乌拉人的血脉延续下去。”
库鲁一把将正在擦眼泪的李榆拉起来,严肃地对他说:“你长大了,现在是顶天立地的勇士,不能再随便流眼泪了。那个四贝勒喜欢你,向我保证要善待你,还要让你成为诸申的英雄,关内的乌拉人说这个人雄才大略、志向高远,我也觉得此人非同一般,比他老子应该更胜一筹,你跟他走吧,我收留了你,但绝不能只顾自己毁了你,这个部落太小太弱了,早晚会压垮你,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话说到这地步,大家也无话可说了,现实是残酷的,入关还有条活路,留在这里就是部落灭亡,他们太弱小了,也许不用老天摧毁他们,周围的科尔沁人、瓦尔喀人就会先灭了他们。李榆一直在伤心地哭着,长者们就陪着他,想方设法安慰他。
库鲁强打着笑容说起以前的事,两年前见到李榆时,他穿着一身破羊皮袄,被风吹得缩成一团,看见库鲁赶着牛车过来,非要帮着推车换口饭吃,但那时他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推不了几步就栽倒了。库鲁说这孩子真傻,直接要饭不就行了,还死皮赖脸地要活干。
乌岱说,当初看到李榆,就觉得他是个傻子,说着一口大家都听不懂的有点像辽东汉人说的那种话,蒙古话也说得半生不熟,连自己家在哪里、有什么亲人都搞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那个难听的名字、还有自己的岁数,结果让大家起了“野人”这个名字。说着说着,乌岱的眼泪又下来了。
这个夜晚,大家就在伤感中度过了。
天亮了,部落的人送李榆上路,四贝勒对这件事很上心,一大早就派人带着粮食来接李榆。纳娅大婶给李榆送来已经补好,又洗了一遍连夜烘干的衣服;库鲁大叔给他收拾好行装,硬把那张老虎皮整理好放进包裹,说是以后见的大官多用得上;乌岱大叔为他挑了一匹最强壮的马,又选了一套最好的武器给他;哈达里、喇布杜这两个孩子拉着他不肯放手,库鲁一再说大家都要入关,以后会常见面,两个孩子才不哭了。
乡亲们一直把他送到金军大营门口才停步,老萨满再次叮嘱他到了金军中多看多学少说话,见到年纪大的叫大爷、大叔,年轻的要喊大哥。老萨满还说以后可能见不到面了,他是绝不会到关内的,他和一些老人商量好了,明天就回乌拉山去,绝不做ài新觉罗家的奴才,死也要把老骨头留在祖先生活过的土地上。
李榆和大家挥手告别,抹着眼泪进了大营,弄得接人的几个兵很奇怪,这帮人怎么像生离死别似的。
李榆走到中军大帐附近,一眼就看见图赖、鳌拜一帮子白甲兵正虎视眈眈盯着他,连从乌拉湖一起回来的两个伤兵也混在里面,李榆刚想打招呼,图赖大喊了声“抓住他!”,李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倒在地,铁矛、牛眼最起劲,不管李榆大呼小叫,就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等李榆爬起来时,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已是焕然一新,破得要裂口的靴子换成了干净马靴,旧棉袍外面套上了暖和的棉甲,一顶新棉帽代替了过去戴的破皮帽。
铁矛围着他转了一圈,点点头说:“多精神的小伙子,这样才配当白甲巴雅喇兵。”,牛眼跟着说:“当兵算什么,这样回沈阳马上可以娶老婆了。”
图赖笑嘻嘻说:“兄弟们凑了些衣物给你,别嫌旧,都是大家的一片情义。”
鳌拜马上抢功:“帽子是新的,我额娘做的,送给你了。”
大帐内,贝勒们听到外面的打闹声,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相视一笑,又回到帐中继续谈他们的事。
情况的发展让贝勒们不得不佩服老汗看人的眼光,萨哈廉紧急送回的俘虏招供,察哈尔的林丹呼图克图汗已经准备撤军了,他实在下不了决心与金军决战,而他属下的喀尔喀首领们更是怕的要命,尤其是被金军俘虏过的宰赛台吉,不断向他吹嘘金军的神勇,生怕林丹汗想不通把他们推上前跟金军去拼命。
林丹汗在格勒朱尔根犹豫起来,他一向就是怎么优柔寡断,等见到孟格图的援兵到来更加害怕——孟格图的兵力并不强,但他和他的台吉、诺颜们坚信强大的金军主力就在后面,于是林丹汗一边派出可靠得力的中军铁槊科诺特南下侦察,要探探对手的虚实,另一边却在准备撤退。
俘虏还招供,这些年蒙古各部日子过得很惨、明国答应给的银子时断时续,草原又出现寒冬和干旱,牲口死了不少,人和马也都吃不饱,察哈尔骑兵的战马都饿瘦了,大家都不愿意出来打仗。这次他们奉命南下,根本就不愿意干,所以没到更南边的镇北关去,而是带着一帮属下的部众在乌拉故地一带游荡,打算抢点东西就回去复命,没想到暴露了行踪,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估计,逃走那几个人回去一报告,林丹汗肯定要逃跑了。
贝勒们都觉得老汗这一把赌对了,察哈尔汗果然是个胆小鬼,他要是壮起胆子杀过来,恐怕逃跑的就是金军了。他们决定再等一下看看情况。喜讯昨天夜里终于到了,孟格图和老奥巴的人飞马来报,察哈尔人退兵了,还遗弃了不少辎重,大帐内立即欢腾起来,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今天一大早,贝勒们就喜笑颜开地凑到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行动,阿济格气势汹汹提出借此良机追杀察哈尔人,最好是俘虏察哈尔汗——果然是个缺心眼,在场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四贝勒宽容地让他坐下,然后为大家分析当前的形势:大金国形势很不好,可以说面临危机,金军在取得辽沈、广宁两场大胜之后,消灭了大批的明军精锐,把残存的明国军队赶到了辽西,从而在辽东站稳了脚,外部危机基本解除了,但也不得不面临诸申与尼堪(诸申对汉民的称呼)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在辽东很快就爆发了,诸申与汉人尼堪开始争夺土地和粮食,老汗一改在费阿拉时“恩养尼堪”的策略,向尼堪挥舞起屠刀,先是在镇江堡和金、复、海、盖四州一带杀、然后在辽阳、沈阳一带杀,屠杀的结果是大批尼堪抛荒逃亡,如此一来粮食更少了,这造成辽东更大的混乱,贼盗日益猖獗,尼堪以各种手段杀害诸申,现在诸申人少了城门都不敢出。老汗为了报复,也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改“恩养尼堪”为“杀戮尼堪、以养诸申”的策略,从今年正月开始的诛杀“无谷尼堪”和清查尼堪粮食的行动就是这一策略的延续。
“当然,尼堪不听话、不愿意把粮食交出来,还用下毒、打闷棍这些卑劣手段杀害诸申,这些都必须严惩。但问题是杀戮过重,把种地的尼堪吓跑了,土地长不出庄稼,诸申也得挨饿。大金国初创家底薄,要生存又不得不打仗,这让我们举步维艰。这次出兵是因为今年四月才与科尔沁各部结盟,实在是不得已为之,实际上我们的粮食和马料都不足,所以大汗带两万人到镇北关,最后却只能派出我们这五千人,我们打不起与察哈尔人的长时间战斗,说到底还是我们实力不足,这一点大汗和我们四大贝勒心中有数,这仗不值得打——察哈尔人尽是骑兵,打不过就会跑,而且人马比我们多得多,相反如果我们出了差错损失了人马那就糟了,我们根本损失不起五千人。”
莽古尔泰点点头:“现在我们打仗都得扳着指头算,在科尔沁的土地上打胜了也得不到什么,打输了我们更承受不起。而且,察哈尔比我们还穷,打赢了也没多少油水。我们原来的计划是打明国,只有打明国这个大户才会得到大量的财物,我们才能挺过目前的困难,可惜这个察哈尔汗把原先的计划打乱了,现在不得不推到明年开春以后了。”
四贝勒皇太极接着说:“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退兵,我想后天一早就撤军,这样可以减少粮草的消耗,而且可以让军队早点回去好多休整一段时间,为开春后同明军作战做好准备,你们几个现在想明白了吧?老十二,你也参预国政了,该用脑子想事了,你得多向济尔哈朗学,他做事就稳重得多。”一旁的济尔哈朗贝勒赶紧谦虚地摆摆手,他是老汗那个被幽禁而亡的弟弟舒尔哈齐之子,现任镶蓝旗旗主、四大贝勒之一的二贝勒阿敏的弟弟,年纪不大但一向很会做人,现在已是共理国政的八贝勒之一了。
阿济格咬牙切齿说道:“可这样一来太便宜察哈尔汗了,这个家伙胆子小,可明国给他银子壮胆,就三天两头找我们的麻烦,总得收拾他一下。”
皇太极点点头:“当然要收拾他,但不是现在,天下财富尽在明国,明国皇帝和朝廷又懦弱无能,这才是我们的首要目标。而要彻底打服明国,就必须剪除他的两翼,那就是察哈尔汗的蒙古和明国总兵毛文龙的东江镇,不把他们收拾了,我们根本不敢轻易南下,而要收拾毛文龙,就不得不先把庇护他的朝鲜打服了,所以等我们缓过劲来,必须先击垮朝鲜,然后挨个打垮这两个家伙。”
一提起那个明国东江镇总兵毛文龙,立即引起大家的公愤,这个家伙太坏了,三天两头窜入金国境内破坏,打起仗来他那群乌合之众又不行,可他就是能捣乱,诸申的男女老少见一个杀一个,连老实的阿哈都不放过,他比蝗虫还狠,所到之处房子烧了、城墙扒了、庄稼毁了、牲口、财物更是绝不放过,毛文龙所到之处比遭了天灾还惨。更可恨的是他还勾引那些尼堪逃亡,让大片的土地抛荒绝收,而且他还教唆尼堪用向井里下毒、贩卖有毒的食物、躲在高粱地里打闷棍这类恶毒手段对付诸申。所有的诸申都恨他,可又打不到他,这家伙一有事不是下海逃走,就是躲到朝鲜境内的群山之中,金国与他打了多年的仗,没少痛打过他,可他倒越活越精神了。
阿济格又开始痛骂毛文龙,喜欢动脑子的济尔哈朗见话题扯远了,马上提出另一个问题把话题转回来,乌拉人怎么办?你们两位贝勒意见好像不统一啊。
皇太极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愿意入关的全部带走,路上的粮食也由我们给,诸申人口太少了,这里的男女老少我们都要,他们到关内好歹也能干点活,就是老人、孩子也能帮着看着尼堪,让他们不敢乱来,何况那些孩子总会长大的,到时候就是青壮,女人更好,可以多生孩子。”
济尔哈朗又看了看莽古尔泰,莽古尔泰很不耐烦瞪了他一眼:“看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不想要人口吗?我就是觉得库鲁这家伙当年太猖狂,杀了我们不少人,所以把这家伙找来出口气。这口气出了,我就舒坦了,这家伙也是把好手,他要来就来吧。”
济尔哈朗心里一笑,这位三贝勒比阿济格强不了多少,自己什么都明白,干得却是得罪人的事,而四贝勒却趁机出了次风头。
萨哈廉说:“总得有人带着他们走吧,而且孟格图也要回来了,多少也有些察哈尔汗留下的破烂带回了,这也得有人接应一下,这可是操心费力有没好处的事,谁愿意去呢?”
硕托马上接嘴:“还是七叔去!”
硕托、萨哈廉这哥俩的话一说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指向阿巴泰,阿巴泰一言不发走出去抽他的烟去了,莽古尔泰开口了:“我也觉得还是派阿巴泰合适,反正他回去也没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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