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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明军就开始收拾营帐准备启程,昨天夜里八大王张献忠带着他的几百人逃跑了,明军骑兵追了一阵没追上,也就不管他了,这种小蟊贼现在遍地都是,没人把这当多大的事,李榆临走时东拼西凑了几十石粮食留给老百姓,劝他们回定边、靖边老家,其他的也管不了了,出发的军号声一响,大队的明军拔营出发,向北开往榆林城。
榆林城,西北重镇之一,东依驼峰山,西临榆溪河,向北越过大沙地,即可进入河套草原,向南穿过丘壑之地,也可深入三秦之地,为草原与农耕之地的咽喉要冲,开国之初大明军力强盛,名将冯胜、傅有德从蒙元手中收复西北,并向北进击控制了河套,在大沙地以北的草原地带设立察罕脑儿卫,与东胜卫、兴和卫和开平卫连成一线,明军与归附的蒙古各部相互协助,像一道铁墙堵住了蒙元残余势力南下的路线,但大明太祖皇帝随后借蓝玉一案清洗军队,冯胜、傅有德及数万军中刚猛之士死于丧心病狂的太祖之手,明军战斗力急剧下滑,并且再也无法恢复,太祖鉴于军队在边外无力立足,以及补给困难,被迫弃守边外各卫,成祖朝虽有心向边墙以北拓展,但随着蒙古各部实力的迅速恢复以及成祖皇帝五次北伐未果,朝廷最终下决心放弃边外,退守长城一线,这里也就成了绥德卫的一个边墙屯所——榆林堡。
伴随着明军防御力量的回缩,蒙古各部则不断南下渗透,河套草原逐渐被蒙古势力控制,并且向南发展,榆林堡的重要性越发显现出来,明廷被迫增强此处的守备力量,成化七年此处设榆林卫,成化九年巡抚余子俊奉旨迁延绥镇治所由绥德至榆林,从此延绥镇也被称为榆林镇,榆林城也经成化朝、弘治朝、正德朝的三次扩建,成了一座高达三丈六尺、顶宽三丈的包砖坚城,俨然是一座铜墙铁壁,西接宁夏镇、东连山西镇,成为阻击蒙古南侵的支点。
九边十三镇的情况与榆林镇差不多,几乎都是随着明廷退守边墙而形成的,建万里长城养守军近百万,巨大的耗费耗尽了大明的财力,却没挡住边外铁骑南下的脚步,边墙防线被屡屡攻破,山西、陕西遭受过多次侵扰,卫拉特的也先、蒙古右翼的阿勒坦汗以及金国的天聪汗更是三次打到京师城下,雄伟的万里长城成就不了大明皇帝梦想中的铁打江山,让大明喘了一口气的反而是与蒙古右翼的俺答和议,这恐怕是历代大明皇帝想不到的。
榆林城终于到了,城南镇远门下,早已有成千上万的榆林百姓在等候了——榆林城是座军镇,这里的百姓绝大多数是军户,榆林军就是他们的子弟兵,自己的子弟们每次出征回来,家乡的亲人们都会出城迎接他们,无论是胜还是败。明军的队伍开过来了,城下立刻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百姓一拥而上夹道欢迎子弟兵,明军马上一改路上的涣散,非常自觉地排好队列,一个个昂首挺胸地走着,有的还故意举起首级炫耀,惹来百姓的一阵欢呼,“我榆林军威武”、“我榆林军万胜”的喊声响成一片。
丰州军很识趣地远远躲在后面,他们知道这场面与己无关,他们享受这种荣耀也得等回丰州老家的时候,不过侯世杰却像狗回到窝一样兴奋,在队伍里窜来窜去。
“看到没有,这就是榆林城,我的老家,多气派呀,建城到现在小两百年了,从没有被攻破过,牛不牛?”老侯得意地吹着。
“老侯,你烦不烦呀,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大同城比这儿还要气派,老张,你说对不对?”满柱有些不屑。
张传捷使劲点点头,不过随后就说了句丧气话:“这有个屁用,还不如把修造城池的钱给我们发军饷呢!”
丰州军里的蒙古人却是一脸羡慕,明国真有钱啊,这么穷的地方都能建起如此高大坚固的城池,换我们垒个土墙就神气得不得了,这哪能和人家比呀!孟克对李榆抱怨,咱们至少也该把大统领府修修了,落到人家明国人眼里,比个牲口棚也强不了多少。
延绥巡抚洪承畴、延绥总兵王承恩亲自出城迎接出征明军,洪承畴这个人很实在,对明军将士宣布,为庆祝清涧、怀宁两次大捷,凡出征将士立即发一个月的足饷,一只只箱子随后抬到军前,打开全是装满白花花银子,明军将士激动得热泪盈眶,欢呼声立即响成一片。
洪承畴回城时还邀请明军主要将领中午到巡抚衙门赴宴,不过杜文焕却说身体不舒服,扭头直接回家去了,李榆想着在城外安营扎寨的事,也想推托不去,但却被老熟人王承恩拉着不放——这次没入城倒不是洪承畴歧视他的夷兵,巡抚大人专门向他解释,他的骑兵太多,城外扎营更方便,而且还给他调拨了粮草、营帐,李榆对洪承畴还是很有好感,他的兵不分步骑这次人人都得了一两八钱的马兵饷,另加四钱的马料银,大同的张宗衡可从来没这样大方过,洪承畴还很抱歉,延绥太穷了,给他这支客军发不出双饷,请他一定谅解,李榆很有点受宠若惊了。
李榆很奇怪,王承恩不是临洮总兵吗,怎么突然调到榆林镇了?王承恩有意无意地朝不远处的曹文诏瞟了一眼,低声对李榆耳边说,大概是朝廷觉得他老了,让他回老家干几天就直接回家,其实这个位置本应该是杜帅的,谁知道朝臣怎么想的,非要让他干这个得罪人的差事,算了,年纪大了就给别人腾位子吧,反正自己也懒的管事,没事就呆在家里养病也挺好。
酒席宴上,李榆按照老习惯想找个角落坐下,洪承畴却指着自己旁边下手的位置,笑眯眯地招呼他过来坐,李榆正在推辞,王承恩一把就将他拉过来,按着他坐下洪承畴旁边。
“听说李副将取字汉民,本官也就称你为汉民吧,这榆林城里,挂都督佥事衔的武官就你与杜帅、王总兵三人,汉民就不必过谦了,”洪承畴拉着李榆的手,亲热地说道,“汉民在大同边外逼退插汉,重收东胜、兴和两卫,又京畿屡败建夷立下赫赫战功,称得起是我朝一员虎将,本官听说你要来延绥就欣喜若狂,果然汉民一来,清涧、怀宁两处流贼立刻烟消云散,本官一定亲自上奏章为你叙功请赏。”
“大人,汉民可是我们榆林人,皇上都召见过他,这后生以后有前途着咧,我们榆林镇后继有人了!”王承恩也插了一句。
“那是自然,本官还要与汉民喝一杯,”洪承畴点头回应,曹文诏立即笑着过来斟酒,洪承畴按住想起身的李榆,语重心长地说道,“汉民且坐下听本官说,大明开国二百六十年已积弊甚深,以至于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如西北之难虽起于天灾,实乃人祸所致,官吏贪渎、将士畏战,以致于流贼横行、生灵涂炭,皇上有心重整朝纲、中兴大明,但也有力不从心之处,须假以时日方能有所收效,切勿有所疑虑,你我只须尽本分即可,本官告诉你,在我眼里没有华夷之分,也没有文武贵贱,你部的粮饷、军械以及军功赏赐与延绥军一视同仁,兵部的事本官也会为你打理,你到了延绥就只管放心杀贼,有谁敢难为你,自有本官为你撑腰。”
李榆听了洪承畴的话,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急忙起身向洪承畴称谢,洪承畴摆了摆手,很关切地说道:“曹副将说过你的身世,既然回家了,一定要回去看看,还要多住几天,军中暂时没有仗打,本官就给你几天假。”
洪承畴显然很看重李榆,吃完饭还把他拉到自己的书房里,两人坐下后,洪承畴突然问李榆,为什么丰州兵没穿明军的号衣,却穿着拖到膝盖的羊皮袄,大同镇没给他们发衣物吗?李榆沮丧地回答,大同镇几乎不管他们,武器、粮草和衣被都得自己想办法,军饷更是无从谈起,丰州穷得饭都吃不起,棉布、棉花更是奇缺,能给每人一件皮袄穿也不容易了。
“本官疏忽了,明天就派人给你们送两千两银子添置衣被,将士们走了一千多里路到这儿,不能委屈了他们,”洪承畴立即说道。
李榆感动得眼圈都红了,站起来就行大礼,洪承畴一把拦住他,微笑着与他聊起了丰州的事,洪承畴听得很仔细,时不时还插话问几句,有时还听得哈哈大笑,李榆觉得眼前这位大人就是个忠厚的长者,一五一十地把丰州的情况告诉了他。
“大人,我们想归附朝廷,可朝廷却把我们拒之门外,丰州没有朝廷官吏,也不行《大明律》,根本就没人管我们,我们那里穷,地里种不出多少粮食,饥荒、瘟疫一来,成百上千的人死,我也不瞒大人,我们出来打仗也是为了有口饭吃,为了活命,我们私贩牲口、食盐的事都干了,大人,您说我们这样下去能行吗?有时我真想偷偷跑了,可就是舍不得跟我的那些乡亲。”李榆愁眉苦脸说道。
“汉民,这么多难关你都闯过来了,一定不能放弃,其实以大明的现状,朝廷不向丰州派官、也不推行《大明律》,这也是好事,否则丰州乃至宣大非大乱不可,朝臣们还不算糊涂,”洪承畴答道,随后又大笑起来,“大明在边外无法立足,放弃了东胜、兴和两卫,插汉把那里的蒙古台吉、诺颜几乎杀尽,好不容易抢了这块地盘,却站不住脚,却让你糊里糊涂闯进去,而且还站稳了,这是天意啊,说不定察罕脑儿卫、开平卫将来也会落到你的手里,你可不能不要啊!”
“我再也不敢要了,就这块地方已经要愁死我了,大人,我真不知道我们能坚持多久。”李榆连忙摇头。
洪承畴想了想,郑重地说道:“穷极则变,变即可通,通而可达,你在丰州的那套法子,我在书上没读到过,不过三代之治即有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说法,孟子也说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其实最知道怎么过日子的正是百姓自己,汉民不循旧制而维新图存,不求权柄而听从民愿,这也许更合天道,丰州可以任你无法无天、随心而欲,这很好,汉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精力去实践,这条路走通了,也许能给天下人带来一个新活法。”
李榆起身对洪承畴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感激万分地说道:“大人一席话让晚辈受教了,多谢大人教诲。”
洪承畴更高兴了,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李榆看时候不早了,挂念着城外的将士,这才向洪承畴告别。临走时,洪承畴告诫李榆,大明的官场很脏很烂,处处都是陷阱,所以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事须遵从巡抚衙门的指令。
李家的小三回来了,这事在榆林城里传开了,李家的亲朋好友和邻居们都跑来李家看看,榆林城并不大,住的几乎都是军户人家,几代甚至十几代的老交情了,没那么多官场的规矩,屋里、院里挤满了人,大哥李杨留下的寡嫂陈氏,还有李槐和他老婆张氏屋里屋外招呼客人,忙乎得不停脚,李杨的儿子李暄、李槐的儿子李曜拉着自己三叔就不肯松手,街坊邻居都说,李游击一辈子老实本分,好人有好报,老二中了举人,老三也回来了,还当了天大的官,李游击老俩口地下有知,也该心满意足了,杜宏泰、杜宏方哥俩也在李家帮忙,连忙劝阻大家,大喜的日子别说这种话,听得叫人掉眼泪。
李榆进了家门,随手从门边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喝,没想到这个动作让大嫂、二嫂哭起来,这是我家榆子,他在家时就这个习惯,动作一模一样,两个女人想起战死疆场、尸骨无回的李彪、李杨父子俩,还有伤心而死的婆婆,忍不住嚎啕大哭,李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哭,李槐和众人又忙着劝他们。
“都不许哭,咱们的小三榆子回来了,老李哥在天上看着都会笑,这是大喜的事,大家帮着张罗一下,让榆子吃顿咱榆林的家乡饭。”一个住着根木棍的老汉一瘸一拐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一个戴白帽的回回老汉,手里还牵了只羊,老汉看来很有威望,他一发话大家就各自找事忙乎开了。
“榆子,这是秦大叔,跟咱大一块打过萨尔浒,那是马大伯,跟咱大一起做过杜桐大帅的亲兵,都是磕过头的兄弟,你还记得他们吗?”李槐连忙拉着李榆去见两个老汉。
“这娃比走的时候又高了一大截,跟老李哥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娃呀,有出息了!”秦大叔摸着李榆的脸,眼圈都红了,马大伯话不多,只是一个劲说,咱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槐、杜宏泰把老人们让到屋里,几个人一起上了炕,李暄、李曜年纪小没资格上炕,找来板凳坐在炕下,一脸崇拜地望着三叔。炕已经烧热暖烘烘的,炕上的小桌子上摆满了红枣、核桃和冻柿子,老少几个舒舒服服坐在热炕上聊了起来。
秦大叔在杜松大帅的镇标当都司,和镇标游击李彪一起参加了萨尔浒大战,那一仗明军惨败,他也负伤被俘,仗着身上有功夫,徒手杀了押解他的鞑子兵,抢了一匹马趁天黑逃了出来,他是萨尔浒大战中为数不多的活着回来的榆林人中的一个。
“狗日的朝中有奸臣,刘铤大帅的精锐川军还没到,也不给我们发御寒的冬衣,就逼着杜帅出兵,那地方三、四月还下雪,冷得要命,我们冻得连弓弦都拉不开,这仗怎么打?辽东军那帮奸细还害我们,故意给我们带错路,李如柏那个畜生也临阵脱逃,咱们一万多延绥子弟就这么没了,杜帅、老李哥他们连尸骨也回不来,想起这些我就想哭啊。”秦大叔拉着李榆的手说起了往事。
李榆没吭声,他在金国时听说过萨尔浒大战,那一仗打得很惨烈,金军也死了不少人,四贝勒说过这种恶仗如果连打几次,诸申就得躲回山里了,秦大叔突然又指着李榆厉声问道:“榆子,我听说你的队伍里大多是夷人,其中还有拖着辫子的建奴,这是怎么回事,你大就是死在他们手里,你不杀了他们还收留他们,你还是榆林子弟吗?”
这可不好说清楚了,李榆摸着头好半天才解释道:“秦大叔,其实蒙古人和建奴那里也有好人,他们愿意和我们做兄弟,愿意和我们一块打鞑子,我们成了一家人,就不能害人家。”
“你跟他们做兄弟,那你认不认我们榆林人,你看看你的亲兵,不是夷人就是汉夷,没一个是榆林人,你也想当汉夷了?”秦大叔更火了,指着门外李榆的随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