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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李榆的剿贼战役打响了,北路,孙显祖的山西军逼近河曲,五千人马缩成一团,选择险要之处扎下大营,并按照李榆的嘱咐拼命地挖壕沟、布鹿砦,堵在流贼家门口死守不出,流贼攻了几次都被铳炮轰回来,一时拿他也没办法。南路的李榆则绕过五寨堡,向保德州推进,不过他一路平安无事——王嘉胤把点灯子赵胜留在保德城,这家伙一听说打黑鹰旗的官兵来了,还以为李榆是来找他算账的,吓得死活不肯出城,保德城内就数他的人最多,他不敢应战,别的贼头更不会发傻,大家一起缩在城内闭门不出,李榆大摇大摆地把大营扎到保德城外三十里,封住流贼南下的通道。
官军一到,保德州的士绅、地主马上就活跃起来,前段日子流贼可把他们蹂躏惨了,抢他们的钱粮还杀他们的人,吓得他们东躲西藏,现在反攻倒算的时候来啦,这帮家伙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协助官军剿贼,李榆大喜过望,立即命白安、周遇吉、虎大威和猛如虎趁机扩充队伍——李榆给的钱太少,他们到现在也没招够一千人,这次苦大仇深的主动送上门了,他们趁机连哄带骗把一大帮家丁、佃户甚至大户家的子弟拉进队伍,李榆把这刚凑够人头的四个营命名为“山西剿贼军”。
有人肯帮忙带路、通风报信,赵吉带着丘显、孙伏虎两营骑兵也有机会露一手了,这帮老奸巨猾的马贼一出手,从此流贼再也没有安稳日子过了,丰州铁骑沿着保德至河曲一线,有机会就狠打,没机会就隐藏不露,那一套漂浮不定、快打快走的战术被发挥的淋漓尽致。见到流贼势弱,躲进山寨里的土豪乡兵也出来趁火打劫,不但给丰州骑兵提供给养和藏身之处,而且成群结伙地攻打流贼据点、截杀流贼散兵,保德州地面上乱成一片,似乎到处都在打仗,流贼到底是外乡人,和地头蛇加马贼这一伙斗,很快就吃不消了,围着河曲县城缩成一团,似乎连保德城也不想管了。
李榆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甚至主力还没有动窝,就如此轻松地把流贼困住了,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不对呀,流贼的力量远强于我,形势越被动,就越应该集中力量和我拼命才对,狗急了也会跳墙,他们怎么自己缩起头挨打呢,要逃过河回老家吗,那我可求之不得,李榆摇头笑了,随即命令增派斥候,搜索扩大到四十里。
李榆轻松的时候,河曲县衙大堂里的王嘉胤正在愁眉苦脸,他的左右丞相王自用、白玉柱也陪着他唉声叹气,各路的贼头们看都不看他们,各自围成小圈子交头接耳,流贼的队伍膨胀太快,人心散了不好带,有组织无纪律,贼头们各自有自己的山头,他这个大王算个屁,人家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诸位首领,你们商量得怎么样,愿不愿意跟着我老王南下?”王嘉胤定定神又问道,今天他一直在劝说大家向南进入山西腹地,可各营的首领各有各的打算,吵了大半天还定不下来,他再次苦口婆心说道,“咱们的粮快吃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趁着官军立足不稳,二十万人一口气冲过去,谁能拦得住?山西的官军都在黄河边,肚子里面空得很啊,有的是地方活命,山西可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平阳、泽潞那边富商云集肥得流油,非数十万家产不称富,你们去了肯定不想回家了。”
贼头们没人理他,王嘉胤扫了一眼,指着其中一个黄脸年轻人开了口,这家伙从米脂来,平时挺听话干活也肯卖力,就拿他开个头吧。
“那个后生,你叫什么来着?本王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记得你是咱们义军的后起之秀,你愿不愿意跟本王向南打?”
“小弟张献忠,延绥人称咱八大王,大王可别再忘了,”张献忠赶紧站出来,对王嘉胤行了个礼说道,“小弟是个粗人,大王跟众前辈商量好了,小弟跟着去就是了,绝不耽误大王的事。”
“这后生挺会说话,听说你把点灯子挤到保德不敢回来,怕你吞并他的队伍,你倒有些本事呀!”王自用冷笑着盯着张献忠,这小子太不识抬举,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两边和稀泥。
张献忠心里一惊,在清涧时他就千方百计排挤点灯子,造谣污蔑、挑拨离间、暗下黑手的事无所不作,硬把点灯子赶到山西,到了河曲又盯上了点灯子的人马,屡次派人到保德挖点灯子的墙角,点灯子吓得不敢到河曲,吞并同伙这种事在流贼中很普遍,但摆上台面就是大忌,张献忠资历浅、实力弱,他还是怕被人抓住小辫子。
“小弟可不敢干这种不仗义的事,是点灯子自己胆子小,小弟听说他被那帮夷兵俘虏过,还帮官兵做了不少事,一定是做贼心虚,小弟觉得这种人留在我们义军里也是个后患。”张献忠急忙为自己辩解,顺便又说几句点灯子的坏话。
“点灯子起事早,在义军中也算老资格,你八大王算什么东西,敢对前辈不敬吗?我听说你也被那帮夷兵俘虏过,还在怀宁帮他们打仗杀义军兄弟,你算不算一个后患?”不沾泥张猛存与赵胜是清涧同乡,也瞧不惯这家伙太张扬,忍不住出口教训几句。
张献忠急了,立刻指天发誓要和官府拼到底,绝不会有三心二意,贼头找到了新话题,也相互之间揭起短来,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是流贼常有的事,但摆上台面谁也受不了,大堂里立刻吵成一团。
“跑题了,今天只说往哪去,其他的事不提。”右丞相白玉柱大声叫起来,不过没人理他,王嘉胤使劲敲桌子,才把吵闹声压下去。
小弟不肯出头帮腔,王嘉胤把眼光投向实力强悍的闯王高迎祥,他努力挤出笑脸问道:“老高,你走南闯北见识多,你说说咱老王的主意怎么样?”
“老王,你说山西富大伙都知道,可离老家太远了吧,人生地不熟的,被官军围住了还不得死路一条,我们还是回老家的好,听说延绥官军都往西对付神一元哥俩去了,河西那边空虚得很,咱们把府谷端了照样有饭吃。”号称闯王的高迎祥使劲摇头。
王自用不满地说话:“闯王,延绥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能有多少粮食给你吃?我看你是有点怂了。”
“啥话,我闯王怂了,你紫金梁才怂了,你敢不敢打头阵,你敢打头阵我就去,怎么,不敢说话啦,菜园沟那一仗把你吓住了吧?”
王自用变了脸色,菜园沟一战就是他指挥的,本以为人多势众又占天时地利,可以打场胜仗夺些马匹牲口,没想到反而吃了大亏,折损了好几千精锐,现在想到对方的凶悍心里还发虚。
王嘉胤赶忙说道:“老高,我可是在辽东当过兵的,对付夷人的骑兵人多没有用,只能也用骑兵打,你和闯塌天他们三人手里尽是马上的好手,打夷兵当然离不开你们,我们也绝不会闲着,肯定会帮你们,咱们人多势众,夷兵挡不住我们。”
闯塌天刘国能不干了:“你们帮得上个毬,我们的骑兵就这么点人,好些还骑着骡子骑驴,一仗下来剩的下多少,以后还过不过日子!”
混天猴马上接口,“你们府谷人就是怂了,你们的人最多,怎么不敢打头阵?肯定是害怕那帮打黑鹰旗的夷兵。”
白玉柱也是府谷人,马上不干了:“我们怂!那还是拿下来保德、河曲,你们不怂,跑来投奔我们干甚?”
闯王大怒:“你们府谷人是想赶我们走吧?我们早看你们打小算盘了,老王拉杆子早当个大王也就算了,你们俩个凭什么把左右丞相也霸占了,你们算个屁,实话跟你们说了,我们已经约好了扑天雕,早就盯上府谷了,过两天就过河回老家,你们想南下就自己去。”
一直没说话的混十万马进忠开口了:“老王,山西那边是富,可要过汾水、沁水好几条河,风险太大,稍有闪失这二十万人就全没了,我看还是算了吧。”
“老王当过兵,可那是逃兵,他懂个甚,我们走了!”混天猴嘲讽了一句,伙同闯王、闯塌天、混十万大摇大摆走了,他们一走,其他贼头找个借口也各自溜了,气得王嘉胤翻白眼。
“我做错什么了?我当这个大王还不是为了给大伙好办事,进入山西那点错了,这总比回老家挨饿好吧,他们为什么要捣乱?”王嘉胤气得猛拍桌子。
“****的马贼,当初就不该收留他们,现在过河拆桥了。”王自用也愤愤不平。
“他们要走好得很啊,让他们去打府谷,我们正求之不得呢,”白玉柱突然笑了,压低声音对睁大眼的王嘉胤、王自用说道,“我们南下最担心的就是那支夷人骑兵,老高他们既然要过河打府谷,那就用他们引开夷兵吧,只要官军给我们让条路过去,其他各营肯定跟着我们屁股后面跑。”
“不行,都是义军兄弟,我们不能暗下黑手。”王嘉胤连连摇头。
“是他们吃里扒外、擅自离队的,这怪不了我们,大王这时候可不能手软,二十万条人命就捏在你手里啊,”王自用马上就同意了,对白玉柱说道,“老白,你是读过书的秀才,比我们主意多,你就说怎么做吧。”
王嘉胤、王自用一起把目光投向白玉柱,白玉柱点点头笑了。
夜里,李榆突然被莫日格叫醒——保德城里来人了,李榆穿戴整齐走到大帐,看见白安和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正在等他,年轻人似乎饿坏了,就着水使劲啃着一块黑面饼子,见李榆进来慌忙咽下嘴里的东西,起身向李榆施礼。
“谷可立,赵胜手下的大头目,找到大营说有重要军情向大人禀告。”白安低声对李榆说。
李榆摆手示意谷可立坐下,谷可立不好意思地说:“大人见笑了,城里粮少吃不饱,见到白大人这两块饼子就眼馋了。”
“没关系,边吃边讲。”李榆答道,谷可立说了起来,河曲那边的闯王、闯塌天、混天猴和混十万要过河攻打府谷,最迟后天早上出发,人数有四千多人,都有马匹牲口,赵胜听说此事立即派他趁天黑来报告。
“是王嘉胤故意让你们把消息透过来,你们大概嫌我挡在这儿碍事,想把我支开对吧?”李榆听着笑起来,这套手法可不怎么高明。
“这不用瞒大人,确实是河曲派人送的信,不过消息可是真的,我们绝不敢蒙骗大人。”谷可立点头承认。
“你们想让我让条生路,好借机进入山西腹地,你觉得我会答应吗?”李榆一阵冷笑。
“大人难道不想消灭义军中的铁骑吗?他们四个完了,义军就再也无力对抗大人的塞外铁骑了,大人让开条路,换义军中的铁骑,这对大人千值万值啊!”
“够了,你们内讧借我的刀杀人,这笔账算得好呀,陕西已是一片糜烂,难道还想让我放你们再去祸害山西百姓。”
“大人错了,陕西糜烂罪不在我们,而是朝廷横征暴敛所致,种田人有口饭吃谁会愿去造反,官府骂我们是贼,其实他们才是贼,我们只是一群不想等着饿死的穷百姓,没本事去糜烂一方,大人以为我们要去祸害山西百姓,可投奔我们的山西百姓却络绎不绝,怕我们恨我们的只是那些朝廷狗官和乡绅恶霸。”谷可立摇头答道。
李榆不说话了,谷可立接着又说道:“其实大人心里明白,我们二十万人饿极了硬冲,大人想拦也拦不住,无非就是多杀些人罢了,可我知道大人是个好人,不会下狠心杀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我听说大人也是延绥人,就给乡亲们一条活路吧——大人,别再杀了,我们饿死的人够多啦!”
谷可立说着忍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李榆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回去吧,我要再想想。”
白安陪着谷可立走了,李榆在大帐中独自走来走去,过了好一会才坐下,对莫日格缓缓说道:“立刻通知各营军官速到大帐议事。”
黄河以西,府谷县孤山川一条隐蔽的山谷中,李榆背着手默默地望着谷口,哈达里和李察哥还在使劲啃着面饼,一帮军官围着一张地图小声地交头接耳,已经藏在这里两天了,府谷县城那边还没有动静,大家也有些焦急了,这次丰州军把能动用的力量全动用了,除了铁骑之外,张传捷、满柱、孙守法的三个步军营中善骑射的近千人被临时改成骑兵助战,神木堡副将李卑接到消息,也和都司马科率领神木堡、孤山堡精锐骑兵五百余人前来支援,总共五千骑兵隐蔽在这里,而白安带领“山西剿贼军”四个营和部分丰州步军已秘密转移到保德附近的山寨里——保德城外的大营空了,实际上给流贼放开了南进的大路,当然宋统殷在兴县、岢岚州一线还有万余名官军,但能不能挡住流贼,谁也不敢打包票。
“榆子,这次我们干得有点悬,要是没等到流贼的铁骑,兴县、岢岚又被突破了,朝廷肯定会怪罪下来。”张传捷低声说道。
“斥候发现流贼马队过黄河后,我们才全速赶到这里,我相信他们会来,耐心再等等,这股流贼精锐非吃掉不可,否则以后的仗不好打。”李榆挥了挥手。
“山西剿贼不能只靠我们这几千人吧,朝廷养一大堆兵没有用,只能怪他们无能,休想怪到我们头上。”赵吉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对李卑问道,“李副将,你们那里人多嘴杂,不会是你们的人把消息透露给流贼了吧?”
“绝对不会,自从出了杨把总的事,我们凡事都小心谨慎,派去给榆林、府谷送信的人都是我的贴身家丁,其他弟兄一个字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被带到这儿了,不可能走漏消息。”李卑坚定地摇摇头。
众人议论纷纷,李榆心里也焦急万分,两天了,不敢外出走动、不敢生火做饭,再这样下去人都受不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十几名骑兵急匆匆驰入谷口——外出查探的孟克、秦虎回来了,众将急忙迎上前去询问。
“来了,就快到府谷县城了,黑压压一大片,约莫有五千上下,闯王、闯塌天、混天猴、混十万都在里面,我还看见扑天雕的大旗。”孟克兴奋地向李榆报告。
“****的,三四成人骑骆驼、骑骡子,还有骑驴的,这也算骑兵!榆子哥,这一仗我们赢定了。”秦虎也急着插话。
李榆拍掌叫好,下令整队出发,众将立刻一哄而散,哈达里和李察哥两人悄悄地溜开了,李榆眼尖立刻喝住他俩:“你们想跑哪去?老实呆在我身边。”
队伍出发时,赵吉悄悄凑到李榆身边,低声向他说道:“榆子,你上次不该放扑天雕走,他这人太仗义,留在一帮烂贼中间早晚要吃亏,这会一定得把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