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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军一路急行军,第二天中午到达沁水河边的窦庄时,流贼已不见了踪影,窦庄寨墙上还站满了庄丁,无数门铳炮指向庄外,张道浚连嚎带叫了一阵,寨门打开了,张家的老管家跑出来禀告,紫金梁这个贼领了大约三万人到窦庄,气势汹汹闹了两天,太夫人召集庄内各府家丁和民壮据城死守,窦庄城墙高大坚固,铳炮数量又多,贼人占不到便宜,一大早就撤军了。
“少爷,贼人似乎在打您的主意,到了寨墙前就要见您,攻打寨子时还大喊不能伤了您,这有封流贼撤走时留下的信,您看看吧。”老管家说道。
张道浚接过信,这封信居然是巨寇紫金梁写给他的,紫金梁在信中说,义军替天行道、顺应民心,已经聚起十万强兵,随时可以踏平泽州,区区数千援剿官军岂能是对手,但他们考虑到,如果战端一开,势必地方糜烂生灵涂炭,不免于心不忍,他们本是活不下去的百姓,造反是因为痛恨欺压他们的贪官污吏,并不是对皇上和朝廷心有异念,为天下生民百姓计,他们可以接受朝廷招安,信中盛赞张道浚一家居官清廉、世代忠烈,为天下人所敬仰,听说张相公与山西巡抚和山西总兵都有莫逆之交,所以斗胆前来打扰,请张相公代为疏通招安一事,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张道浚看完信一阵的冷笑,随手递给李榆,李榆接过来没看,却对着窦庄大发感慨,刚才他一直在观察这座寨堡——窦庄依山傍水拔地而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寨门外居然还建有瓮城,整个寨子被一条又宽又深的壕沟环绕,寨墙也用青砖包裹有三丈多高,墙下设有藏兵洞,寨墙上方布满射孔,黑乎乎的炮口从城垛上和射孔里露出来,这简直是一座铜墙铁壁,比起边墙的关堡一点也不逊色,山西的财主可真有钱啊!
“子玄兄,这就是你家吗?我进去看看行不行?顺便给咱们老娘问个好。”李榆指着窦庄说道。
“那是我娘,你得称太夫人,你带人在庄外扎营吧,我先回家看看。”张道浚不认账了,一溜烟就跑进庄子,寨门随后就关上了。
“你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官宦世家,老爹以辽东巡按之职在辽阳殉难,爷爷还当过万历朝的兵部尚书,咱们这些当兵的进不了他们家门。”张传捷拉了一把李榆。
李榆在窦庄没呆多久,傍晚时泽州的信使急匆匆赶来——流贼突袭泽州城,已经攻破一处城门,守城官军和民壮正在奋力抵抗,情况十分危急,兵备道王肇生命令李榆火速驰援,不得有误!
“两千官军驻守,还把城门丢了,一群废物!”李榆骂骂咧咧集合队伍又往泽州跑了,丰州军将士也是怨声载道,一路行军一路骂娘,跌跌撞撞跑了一夜,临近第二天中午时才到了泽州城下,又是连个流贼的影子也没见到,李榆进了城,见到王肇生就问怎么回事。
王肇生还惊魂未定,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的经过,昨天凌晨,一伙流贼假扮成进城送菜的老百姓,贿赂东门的官军,骗开了城门,幸好巡逻军官听出他们口音不对,上前去盘查,贼人心虚先动了手,杀了值守官军夺下城门,大批贼人随后冲进城,王肇生和游击薛天禄带领官军、民壮奋力抵抗,与贼人打了一整天,贼人见无法取胜,夜里就逃跑了,这才保住泽州不失,但一天的乱战,泽州死了四五百军民,百余间房子被烧,损失也算不小。
“废物!老子在外面拼命,你连个家也看不住,告诉我,是哪个贼头大胆包天?”李榆怒不可遏,抬脚就把守城游击薛天禄踹翻在地,王肇生吓了一跳,这个家伙又要发疯了,赶紧把李榆抱住。
“大人,末将已经尽力了,贼人有五六千啊!俘获的贼人说领头的是个绰号‘闯将’的贼头,此人是米脂人,真名叫李自成,大人有气就到米脂把这个贼抄家灭门吧。”薛天禄捂着肚子很委屈地大叫。
李榆鼻子哼了一声就走,闯将李自成——一个没听说过的小蟊贼而已,他才懒得放在心上,丰州军太累了,必须马上进入休整,李榆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胜仗一个接一个,剿贼却遥遥无期,总有一天他和他的军队会被拖垮。
回到城外的大营,范二喜突然来了,这家伙明显比过去瘦了一圈,但是精神头实足,李榆知道他这段时间在潞安府和泽州一带到处跑,很关切地告诫他,钱是赚不完的,还是要保重身体。
“大统领,你是不知道,这地方的人太有钱了,出手非常大方,咱们的军械、私盐买卖好得出奇,有钱不赚我心里就痒痒,”范二喜感激地看了李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保德大营来的信,咱们的提塘昨天才送到。”
信是李槐、杜宏泰联名写给李榆的,两人在信中说,今年的旱情超过以往,边墙内外开春至今滴雨未下,北方的大片土地减产甚至绝收,众多百姓沦为流民,投奔保德大营的人络绎不绝,如今有六万余人了,虽然丰州予以了大力的支援,范二喜倒卖军械、私货赚的钱也换成粮食不断送来,但只能保证暂时饿不死人,百姓始终处在饥寒交迫之中,更大的麻烦是大营的生存也受到威胁,开春时组织流民开垦的荒地都种上了土豆、玉米,这是老百姓的保命粮,可当地的豪强眼红了,鼓动当地百姓驱赶流民、抢夺土地,官府也跳出来催逼税赋,张鼎、赵胜等流民首领当然不肯,组织民壮奋起自卫,双方冲突不断,有些地方还死了人,山西巡抚宋统殷一方面压制当地官府、豪强,不许他们轻举妄动,另一方面致信李槐,希望他们能把人都带出关,以免事态继续恶化,李槐、杜宏泰认为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遵从宋大人的话携流民出关,要么索性扔下流民,我们自己出关,但无论走哪条路,李榆都必须尽快将丰州军主力撤回保德,信的末尾写道,大明内外交困,很难度过这一关了,我们对大明也是无能为力,只能自己保自己了,现在到了必须考虑脱身的时候了。
李榆看完信,捂着头沉思起来,范二喜见状,打了个招呼悄悄走了。李榆想了一会儿,又把紫金梁王自用写给张道浚的信看了一遍,然后派人把张传捷、白安、孙守法、周遇吉四人找来——现在也只有他们几个还能商量些事。
张传捷等人来了之后,李榆把两封信都拿出来给他们看,四人看罢也垂着头一言不发,大帐内一片沉默,现实情况是复杂的,老百姓没饭吃就会造反,剿贼看不到尽头,除非他们战死、累死,朝廷会一直逼着他们干下去,可是不剿贼就是抗命,朝廷会放过他们吗?
“张立位有消息传来吗?”李榆问孙守法。
“来信了,他已经拉了王嘉胤身边的几十个人,连那个伪丞相白玉柱也有意入伙,只要你一声令下,就杀了王嘉胤。”
“没有用,贼头们各有各的势力,各过各的日子,杀了王嘉胤这个大贼,小贼就会满地跑,局面更难收拾,”李榆苦笑着摇头,挥手说道,“你告诉张立位不要轻举妄动,只要能把流贼的消息传出来,这就是了不起的大功。”
“在南山山口向我们投降的那个贼头叫什么?”李榆接着问道。
“那家伙叫邢红狼,榆林刀客出身,被吴先宰了的那个叫破甲锥。”张传捷答道。
“让这个邢红狼替我送封信给王嘉胤,我要见见他,”李榆挥手对大家说道,“他要打我就陪他打,他想招安我也给他一条活路,他的日子比我们还难过,也许正等着见我呢。”
周遇吉马上摇头:“他不会出山的,你把他打怕了,躲还来不及呢,再说他罪大恶极,抓住就是凌迟处死,你也保不住他。”
“不管这么多了,王嘉胤也是个西北男儿,应该有一身血性,他不出山也好办,我就豁出去了,再围他一个月,乡兵打仗不行,但只要有我撑腰,就会把他困死,一粒米一粒盐他都休想得到,就这样办了,我们没时间跟他耗下去。”
阳城南山,王嘉胤的日子确实越过越苦,从河曲向南逃窜的路上,悍匪们把随行的百姓甚至家眷都扔了,进入泽州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精锐悍卒,这里没有官军驻防,却又十分富庶,大阳、润城、端氏、郭峪等皆是有名的富豪之乡,有九条龙这个地头蛇帮忙,随便抢几个村,他就能过上好日子,可随后就不行了,贼头们听说这里好混,一窝蜂都赶过来,当地的贼盗、流民也纷纷投靠,他的势力像滚雪球一样迅速壮大,手下人多当然是好事,可吃饭穿衣怎么办?太行山里穷得吃不起饭,天不下雨喝水都是问题,十多万人挤在山里向他伸手,王嘉胤的头都大了。
紧接着那支打黑鹰旗的官军也到了,而且一出手就是狠招,来了没几天就把土豪劣绅都鼓动起来,当地乡兵仗着有人撑腰壮胆,把进出山的道路都封锁了,山里急需的粮食、布匹、食盐根本运不进来,这里的乡兵也狡猾,你打他就跑,你稍有松懈他就咬一口,义军弟兄被黑鹰军打怕了,还不敢出山追,乡兵胆子大了,干脆堵到门口搞封锁,这还让不让人活?老回回、八大王和曹操这帮年轻人受不了了,伙同九条龙出山抢一把,结果在郭峪吃了大败仗,把九条龙扔下自己跑回来了,他教训了几句,这三个家伙还不服气,带着各自的部众拔腿跑了,被他一向看好的闯将也不甘寂寞了,异想天开地背着他去打泽州城,王嘉胤想想就心凉,自己这个大王简直白当了,连年轻的后辈也不听他的。
王嘉胤不怕官军,只要官军进了山,他有的是办法对付,但这种的封锁太可怕了,义军已经危机四伏,山里无粮、无衣、无药甚至无盐,病饿而死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多吃口饭,义军内部矛盾激化,山西人因为入伙比较晚,在义军中的地位也比较低,陕西人总是压他们一头,山西人觉得自己处处吃亏,联起手来对抗陕西人,双方几乎闹到要散伙的地步,老兄弟王自用明确提醒他,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义军就会崩溃,现在必须早做决断,要么接受朝廷招安,要么带上自己人趁早逃跑,王嘉胤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王自用不等他了,自己下山到窦庄,声称要活捉窦庄的张道浚,以此与山西巡抚讨价还价,白玉柱坚决支持王自用,不过王自用却空手而归,嘴里还一再感叹,窦庄不好惹!
王嘉胤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邢红狼兴冲冲地跑回来了,而且公开说是总兵大人派他专程来送信的,他给大家带来了一条活路。
“山西总兵是我们榆林人,他手下好多人是咱同乡,这是总兵大人的亲笔信,大王可要拿好了。”邢红狼恭恭敬敬把信捧给王嘉胤。
王嘉胤惊讶地接过信,不过他马上想到自己不认字,又把信捧给白玉柱,请他念给大家听,府谷秀才白玉柱接过信先看了一遍,发现这位总兵大人也有不少缺笔少划的错别字,好在意思还能猜得出来,就是信写得太俗了,这家伙肯定没读过书。
李榆的信写得很简单:王嘉胤,你是想打还是想招安?想打我们就痛痛快快打一仗,谁败了谁滚蛋,想招安我保你和你的手下活命,大家都是西北男儿,做事痛快些,三天之后我到阳城沁水河边等你,你不来就等死吧!
贼头们听了一个个目瞪口呆,过天星惠登相噗嗤一声乐了:“这位总兵大人怎么和我们一样啊,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是我们的同伙。”
“我觉得这样好,听了就明白,不像那些读过书的狗官,说了大半天也弄不懂在说什么,这位总兵大人像我们榆林人,够痛快!”射塌天李万庆也笑起来。
“我这回打听清楚了,李总兵的大是杜松大帅的镇标游击——大名鼎鼎的榆林飞虎李彪,人家李总兵也了不得,打过土蛮蒙古、打过辽东建奴,从来没打过败仗,如今把关外一大片地盘都占过来了,连关外的夷人也死心塌地跟他,年纪轻轻才二十出头就署理一镇总兵,他是我们榆林人的荣耀,我们这些人败在他手里不冤!我还听说扑天雕、点灯子、混十万、不沾泥还有张妙手在他那边好着呢!”邢红狼眉飞色舞说着,仿佛投降李榆是件有面子的事。
大堂里有些乱,贼头们围着邢红狼打听李榆的事,连白玉柱也凑过去听,邢红狼得意洋洋地大吹特吹,有些人听了还大发感慨,榆林总算又出了一个英雄人物,大家对于李榆收容延绥乡亲的事更是赞不绝口,王嘉胤和王自用相对苦笑,大家又跑题了,而且这回跑得还太远,邢红狼这家伙回来干什么,他把李榆吹上了天,义军以后的仗还怎么打?
王嘉胤站起来使劲咳嗽了几声,这才把大家的目光又引向自己,不过他突然觉得大家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对,似乎在嘲笑、讥讽他,他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挠挠头又坐回去。
“老王,人家在挑战,你也不能怂啊,你也是当过兵的嘛。”惠登相张口就乱说话。
“大王,人家李总兵肯定比你厉害,要不你就接着逃吧。”扫地王张一川接着冒了一句。
王嘉胤心里难受,瞟了老兄弟王自用和白玉柱一眼,这俩人无动于衷坐着,白玉柱过了一会才说:“今年大旱,山里长不出庄稼,好些水井也干了,留在山里也是等死,我们还能咋办?”
王嘉胤使劲跺跺脚咬牙说道:“都是榆林男儿,他姓李的英雄,我老王也不是怂货,打就打谁怕谁呀,各位首领,不想等死的就带上自己的人到沁水河边会合,我们一起会会他。”
五月末,阳城沁水河边突然热闹了,王嘉胤大摇大摆出了南山,沿沁水河向北开去,泽州一带本太行山余脉,山连山连绵不绝,大小贼盗隐藏其间,王嘉胤发出号令,泽州、阳城、沁水、陵川、高平各地山里义军速到阳城会合,与官军决一死战,已经快熬不下去的贼纷纷冒出来,赶走挡道的乡兵,直奔阳城而去。
李榆也带兵赶到了阳城——流贼在集结,泽州的土豪劣绅也没闲着,退职在乡的前顺天巡抚张鹏云、前山东参政张光奎、前锦衣卫指挥佥事张道浚大发英雄帖,把泽州各地有头有脸的士绅、富户召集到郭峪,共同商议各县联防剿贼大计——他们打算甩开官府单干了,兵备道、知州那里招呼都不打,而是把老实厚道的李榆请来,在他们眼里,丰州来的这支杂牌官军才是真正的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