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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得胜口出来,沿饮马河而行再转向西,穿过丘陵山川之间,有一条通往蛮汉山的蜿蜒道路,路面显然修整过,虽然崎岖不平,但还能通行马匹、车辆,路上的行人断断续续,大多是赶着驼马、车辆闷头走路的商队。一队向蛮汉山方向赶去的人马显得特别招眼,老百姓看得出,这是关内来的人,而且应该身份尊贵,不但穿着不打补丁的好看衣裳,还有好几十个背着弓箭的宣德卫骑兵护卫。
李榆最怕见到的两个讨债鬼——沈守廉、孙庭耀就在队伍中间,他们四月从扬州一起出发,本来有机会把李榆堵在关内,不过山西的流贼闹得太厉害,两个人都怕死,没胆子去兵荒马乱的战场找李榆,而是躲到太原花天酒地,这一玩就是几个月过去了,直到贼乱逐渐平定,才晃晃悠悠重新出发。到了大同,他俩立即与丰州取得了联系,并接受了李富贵请他们到蛮汉山面议的建议,而这时孙庭耀突然要吃活驴了——这种驴肉吃法是刚从北直隶传到大同的,事先用香料调制烹煮出美味的汤汁,然后把活驴关进小屋里不给吃食饮水,日夜驱赶使其不停跑动,驴饥渴难耐却只给饮用滚烫的汤汁充饥解渴,汤汁入腹逐渐会将其五脏六腑烫烂并侵入肌肤,待驴累死后即将其取食,据说肉味鲜美无比,孙庭耀听说有美食就心里发痒,不吃进嘴里绝不肯罢休,沈守廉也要找上次认识的几个大同姑娘谈谈心,两人各干各的又鬼混了几天,直到一个他俩最不想见的人突然出现在大同,这才想起该出关干正事了。
“伯希,我骑了大半天的马,腿都累麻了,我们还是找辆车坐吧,李汉民怎么躲到这种地方,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沈守廉在马上摸着腿嘀咕。
“骑马当然不如骑女人舒服,都怪你非要去找粉头,结果等来了李老九,这家伙是山西的地头蛇,在大同露面肯定没好事,快赶路吧!”孙庭耀恨恨地答道。
“可你也去吃驴肉了呀,李老九来了又怎么样,我们俩还怕他?”沈守廉说着扭过脸问乌尔登,“老乌,你不是说快到了吗,这都过中午了还没到,到底还有多远?”
“不到二十里了。”乌尔登没好气地回答,这俩个家伙一路折腾,坐车嫌颠得厉害,要去骑马,骑马觉得累了,又要走路,一天的路走了两天还没到,要不是大统领府命令他必须亲自陪同,并保证把人平安送到蛮汉山,他才懒的侍候呢。
“还这么远啊!那我还是溜达着走吧,顺便再等等马大人,太郎,侍候着。”沈守廉踩着一个矮小结实的家丁下了马,扶着这个家丁一瘸一拐慢慢走,孙庭耀随后也下马,柱了根棍子跟在后面,乌尔登瞟了他们一眼,对手下说了几句,回头去接落在后面的马士英。
一顿饭的功夫,马士英才坐着一辆牛车追上来,阳和副使一副青衣小帽打扮——他是偷着出关的,孙、沈两人去讨债,也要把他这个中人拉上,这俩家伙太有钱了,马士英觉得以后很可能用得上,勉强答应了,结果这一路累得够呛。
三人凑到一起,都不想走了,一坐下就不起来,乌尔登吓唬他们说,这一带有野狼,一到夜里就出来,而且成群结队凶残无比,人多也未必招架得住,三个家伙听得毛骨悚然,这才起来赶路,天黑前到了蛮汉山大营。
离大营还有五里,李榆亲率飞虎营前来接应,一起再往前走不久,就看见数以千计的百姓热情地站在路旁,夹道欢迎他们,锣鼓声一阵高过一阵,中间还夹杂着整齐的三眼铳鸣放声,蒙古姑娘们载歌载舞齐声欢唱,陕北来的老乡也唱起了秦腔,蒙汉两族的少女向客人献上美酒和麦穗。
“恭迎马大人,马大人文采盖世、文曲星下凡。”
“恭迎孙恩公,孙恩公永享洪福、财源广进!”
“恭迎沈恩公,沈恩公福如东海、财源滚滚!”
……
肉麻的口号声传来,再加上李富贵、马奇和官员们一张张灿烂的笑脸,马士英、孙庭耀和沈守廉有点受宠若惊,一时忘记了路途疲惫,挺起胸接受广大百姓的欢呼,还不时向众人挥手致意。
指挥欢迎仪式的王昉请客人们留步,手中的令旗一挥,两个哨的丰州步军、三个中队的卫所守备兵还有三哨丰州铁骑喊着口号,以整齐的队形走过来,从客人面前依次经过,与此同时战鼓声有节奏地响起,武选营铳炮哨那两门从阳城带回来的火炮连续发出轰鸣。
“马大人大贵,拜相入阁!”
“孙恩公大富,钱财无数!”
“沈恩公大福,发财有路!”
将士们雷鸣般喊声,让马士英不好意思了:“太过了,太过了!拜相入阁还得慢慢熬,说得早了点啊。”
“别叫我俩恩公,实在当不起,这套万民欢呼、校阅军队的仪式,只有总督、巡抚才能享用,我俩是做生意的,多不好意思呀!”沈守廉满脸激动,放高利贷还能当恩人,这可就太惭愧了。
“当得起,当得起,我们丰州人不懂贵贱,就记得谁对我们有恩,马大人是我们的老上官,这些年来没少帮我们,沈先生、孙先生关键时候借钱给我们,我们已经两年多没饿死人了,大恩大德不能忘啊!”李富贵满脸堆笑说着,一边悄悄踹了踹李槐、李榆哥俩,这哥俩满脸通红地点头称是。
天彻底黑了的时候,这场闹剧才算收场,鄂尔泰皮笑肉不笑地请客人入营用饭,三个家伙才觉得肚子饿了,意犹未尽地在丰州官员的簇拥下进了大营。
吃过丰州至今最丰盛的一顿晚宴后,马士英三人在李榆和大统领府高官的陪同下,去了李富贵的公事房——债主上门讨债,终究还是得面对,孙、沈两人跑了两天多的路,一顿饭下去又精神了。
“永年,我觉得那个土豆烧牛肉好吃,蘑菇炖野鸡、野韭菜炒鸡蛋也不错,没想到这地方还有臭豆腐、酱油,我吃过那么多山珍海味,从没吃得这么香,好吃,真好吃!”孙庭耀边走边对沈守廉嘀咕。
“席间唱歌跳舞的几个姑娘也不错,可人家不让我碰,那个大断事说谁喜欢他们的姑娘,谁就得留下作女婿,我还是算了吧。”沈守廉一脸惋惜答道。
进了公事房,宾主分别入座,马士英被众人让到主座——老马是丰州人的老朋友,这些年多亏有他当保护伞,丰州的私货生意才能日益猖獗,宣大总督魏云中、大同巡抚张宗衡吃饱了撑的,曾经组织过几次严打行动,老马都提前给报了信,而且还趁机指使地方官府抓了不少抢生意的察哈尔、山西商人,帮助丰州清除竞争对手,像老马这样拿钱肯办实事的官员,就值得大家尊敬。
马士英讲了一通和气生财的大道理,然后叫两边慢慢谈,自己悠闲地喝起茶,沈守廉笑眯眯地摸出借契,在桌子上拍了拍,借据在这儿,中人也在这儿,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连本带利八万两,年初就该还了,不能不认账吧,那就还钱!
“我认账,可是,可是我拿不出银子还债,能不能再缓些时候。”李榆涨红了脸,小声说道。
“李帅,我们已经多给了几个月,我们的钱也是血汗钱啊,李帅是不是不打算还了?不想还就明说嘛,我们马上抬腿走人。”孙庭耀笑起来,随手又一指李槐,“******,你说呢?”
李槐的头埋下了,杜宏泰听说讨债的要来,惶惶不可终日,借口说东胜卫延绥人多,需要他这个老乡安抚,拔腿跑到东胜卫当同知去了,把他留在这受罪。
“谁说我们不还,我们草原上的人丢不起这个脸,没有银子就用财物顶,这么大个丰州缺不了你们这点钱。”鄂尔泰冷冷地答道。
“那好啊,我觉得你们的牛羊、骏马挺值钱,噢,对了,你们刚从关内拉来不少人,青壮也很值钱,把这些拿来顶账吧,放心,我们不会占你们便宜!”沈守廉笑得更美了。
“休想,马和牛羊是我们的命根子,贩卖人口的事我们更不会去做,我一家老小给你们抵债,你们要不要?”李榆腾地站起来怒道。
“不敢,不敢,您是朝廷的总兵,我们哪敢要啊,我们就想要钱。”孙庭耀马上笑着摆手。
“榆子别发火,大家好好谈,”李富贵把李榆按回椅子,笑容可掬地对孙、沈二人说道,“丰州有煤铁、盐池,这些可都是钱啊,我们不但要还钱,还要让两位恩公发财、发大财。”
“这才对嘛,李襄理,那我们就谈谈。”孙庭耀马上接话。
“那就谈谈。”李富贵叫过来李槐、云荣、马奇三人,和孙、沈凑到了一起。
“李帅,我们换个地方谈谈,本官正有事找你。”马士英觉得没他的事了,挥手把同样没事的李榆喊走了。
马士英此来当然不光是为孙、沈二人当个中人,这在他看来只是屁大点的小事,他还另有要务——太仆寺主事大老王来信了,信中谈了他对丰州移民的看法,在他看来丰州移民喜忧参半,丰州人口多了对关内粮食、布匹等货物的需求也将大增,这对他们的生意是重大利好,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丰州承受不了人口压力而崩溃,这可太可怕了,丰州的走私牵扯进了太多的人,除了山西民间商人,还有京师的勋贵和太监、太仆寺的上下官员、大同和山西两镇的地方官吏及守边官军,出了事大家都得倒霉,尤其是他大老王,不但大做走私买卖,而且还低价收购丰州的病弱驼马糊弄朝廷,辽西明军已有怨言,骂他太黑心,不给够钱一匹好马也别想拿到。他现在还压得住阵,但这些都经不住查,如果丰州再一出事,恐怕就得跑路。他希望马士英亲自去看看,尽量帮丰州支撑下去,哪怕出点钱也行,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只好准备退路了。
马士英读了这封信,几宿没睡好觉,他也害怕呀,这些年他暗通丰州,从中捞了不少钱,不过天地良心,他可没都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大部分资助了同年好友阮大铖,这家伙正在为被打成阉党的同志们四处奔波——平反昭雪重返朝廷那可是要花钱的,当然老马也得到了好处,他能接替宋统殷任阳和副使就有同志们的鼎力相助。老马还有另一个担忧,今年四月朝廷下旨,升张宗衡为宣大总督,启用闲居在家的张廷拱为大同巡抚,老家伙六月底才从同安老家赶到大同就任,此人是清流一系,曾遭阉党打压而辞官回家,和他不是一路人,两人谁看谁都别扭,老家伙要是找点茬查他老马,那可就麻烦了。马士英暗下决心,必须找李榆商量一下,这老家伙要是识相,大家就相安无事,他要敢胡来,那就和李榆联手惹点事出来,把老家伙轰走。想通了这些关节,马士英就急不可耐想见李榆——这个人脑子简单分不清是非,而且胆子大,敢为同伙两肋插刀,关键时候还是这种人靠得住。
“汉民啊,我们是自己人,本官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不用担心那两个奸商,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本官自会打发他们,你有难处一定要向本官说。”马士英和蔼地说道。
李榆心里一阵热浪翻滚:“大人,末将太难了,缺钱心里慌啊,说实话大库里还有些银子,但不够还债呀,而且军票就靠这点银子支撑,从关内买入粮食、布匹也要用银子,我担心今年冬天要冻死、饿死不少人,大人,你告诉末将该怎么办?”
“汉民,千万不要灰心丧气,这么多年你不是闯过来了吗,多少老百姓因为有你才活下来,他们都眼巴巴看着你呢,为了百姓你要咬牙坚持住,我们都会帮你的,”马士英说出这番话,自己觉得也要被感动了,定了定神又严肃地问道,“你说老实话,丰州会不会崩溃?”
“绝对不会,丰州人苦惯了,再大的苦难也能承受,”李榆眼圈有些发红,坚定回答道,“我们今年的土豆、玉米收成还不错,勉强可以充饥,没有棉衣、棉被,我们就用羊皮代替,还可以多挖些煤取暖,人会死一些,但我们不会垮,熬到明年粮食收下来就能喘口气了。”
“本官也觉得这里的百姓精神不错,有你在应该不会出事,好吧,本官会和太仆寺的王大人打招呼,请他赊给你一些粮食、布匹,”马士英点点头,又盯着李榆说道,“大凌河的情况你知道吗?朝廷很可能会下令你出兵增援。”
李榆一怔,马上苦笑道:“大人,你看我这样子出的了兵吗?我是种地的屯田总兵啊!”
”监军道张春早已向朝廷上奏,请将你调往辽西,张大人你认识吧,”马士英微微地叹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朝中的朋友来信说,阁臣们对张春的提议付之一笑,根本不予理睬,不过如今不同了,祖大寿被围大凌河无法突围,蓟辽督师孙承宗、辽东巡抚邱禾嘉急红了眼,命山海总兵宋伟、团练总兵吴襄率兵相救,但这两位在八月份救援三次败了三次,再也不敢向前,朝廷又急令监军道张春出关督军救援,我看还是凶多吉少,张春出关时再次奏请调你出兵,这回还有邱禾嘉联名附议,朝廷很可能要抓你做救命稻草了——大凌河丢了无所谓,但祖大寿不能不救,困在大凌河堡的七千马军、七千步军几乎是关宁军的全部精锐,辽西丢不起这支军队呀,如果朝廷下旨命你出兵大凌河,你该怎么办?”
“不去,祖大寿和关宁军的死活关我什么事,辽西的水太浑,我还是躲远点好,再说辽西明军倾全力尚且不能成功,就我这点兵力,要是能救出关宁军,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榆摇头答道。
“大凌河去年就吵着要修,皇上还把精锐的石砫兵和川军调到大凌河护卫,可就是拖着不动工,等今年把石砫兵、川军这些客军都赶走了,祖大寿又凑上去开工,结果城没修完就被建夷围住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辽西没有猫腻,鬼都不相信,汉民确实不能趟这个浑水,不过,朝廷的旨意你也必须遵从。这样吧,朝廷要你出兵,你就使劲要粮、要钱、要军械,每年六百万两的辽饷出得起这点钱,不给钱就喊穷喊饿不出兵,给了钱也不能听他们的,我估计朝廷如果下旨,也不过是搪塞一下皇上,没人真会指望你成事,你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最后找些首级糊弄一下就行了。”
“多谢大人指教。”李榆很感激地起身施礼。
“汉民不必客气,我们是自己人。”马士英微笑着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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