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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入冬后的大草原北风呼啸,虽然没有下雪,却已是透骨的寒冷,薄雾被风吹散之后,一面面军旗出现了,在寒风吹动下猎猎作响,旗中黑色的苍鹰张牙舞爪更显得凶残吓人。大旗下,肃然排列着整齐密集的步兵方阵,方阵分成前后两层,每层五个方阵,方阵前列竖起了木盾,木盾后是如林的长矛指向天空,步兵方阵之间留有可供通行的狭窄间隙,方阵两翼都有骑兵护卫——手举黑鹰旗的披甲骑兵列出骑阵紧紧贴住步阵,这个步骑大阵一动不动肃立着,沉寂中透出逼人的杀气。步阵之后不远处又是一个骑阵,不过却是打着飞虎旗,旁边一个小土丘上有一些人正对着前方指指点点。
“好东西,瞧得远处真真的,老马,让我多看一会嘛,我土巴又不是没有钱,弄坏了赔你一个。”土巴正举着个小圆筒向远处看。
“你赔个屁呀,我敢说大漠上就我有千里眼,有钱你也买不到,看一下过了瘾就行了,快还给我。”马光远对土巴很不满意,非常小心地伸手接在千里眼下面。
李榆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前方,昨天夜里丰州军对敌方营地进行了轻度骚扰——所谓轻度骚扰就是让对方皮肉发痒,但又不能感觉太疼,这是李榆特别要求的,依照丰州诸将的意思,对这帮至今还学不会扎营的乌合之众,一个夜袭击溃他们算了,但李榆不同意,正因为对方是乌合之众,一旦吃了败仗就会满地乱跑,那收拾起来才麻烦,所以要尽可能全歼,而且要堂堂正正打得对方心服口服,以后见到黑鹰旗就两腿发软,再也不敢抗拒。昨天晚上,这帮家伙应该是没睡好觉,太阳都快爬到头顶了,还没见到他们追上来。
“他们一定是睡懒觉了,早知道这样,我们俩就不该去偷马,这让人等得多着急。”哈达里跟图里琛闲聊着,他这次终于得到李榆的同意,可以随军出征了,孩子王的角色扔给了李察哥,图里琛则是觉得到了丰州人生地不熟,死活要跟着李榆,他们一起逃来的十几个人都是阿敏手下的悍勇之士,李榆随手就将他们收进飞虎营。
“不着急,他们不来,我们就追过去打,一样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图里琛悄悄看了一眼李榆答道——昨天夜里,他和哈达里手痒,混进蒙古营地偷了两匹好马出来,被人家一阵好追,总算仗着骑术不错趁天黑逃掉了,李榆知道后一顿臭骂,命令俩人必须跟在他身边,一步也不许乱跑。
“李榆恰,我们干脆直接杀过去算了,免得等得心焦,我熟悉老奥巴,那家伙老奸巨猾,你这一手瞒不住他,说不定他们正打算逃跑呢。”土巴把千里眼还给马光远,对李榆摇着头说道。
“我没想骗他们呀,他们明知道我在诱敌又能怎么样?几十个部落、几百个贵人凑在一起,不打就得散伙,他们只能跟着我跑,再耐心等等吧,他们肯定要来,”李榆得意地笑着,瞟了一眼不远处看热闹的喇嘛,小声问土巴,“我们这里要打仗,这些喇嘛来干什么?我还得派人保护他们,真是添麻烦!”
“他们带来了一百只羊,说是犒劳军队,其实是来看风向的,这些喇嘛靠不住,翻脸比翻书还快。”土巴摇着头说。
快到中午的时候,东边马蹄阵阵、烟尘滚滚,蒙古各部终于追来了,李榆用千里眼看了好一阵,越看越摇头——对方比乌合之众还不如,密密麻麻的人倒不少,但旗帜混乱、全无队形,武器也杂乱无章,几乎没有盔甲,其中还混了不少骑马的女人、孩子,打他们都有点不好意思。
“把狼烟点起来吧,通知库拜、孙伏虎、阿萨里、海山,现在可以行动了。”李榆叹了口气,把千里眼还给马光远。
“算了,你先拿着用吧,我上前面去了,孙守法、满柱这两个家伙没人看着可不行,丁启明也得带着练练手。”马光远摆摆手,一溜小跑下了土丘。
蒙古各部发现对手就在前方,人数似乎也不多,略微歇了歇马后,也没有整队就发起了攻击——仇人就在对面,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家产,还挑唆部众和奴仆造反,一定要杀了他们,先是几个小台吉忍不住仇恨冲上去,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满腔怒火跟在后面,老奥巴连喊带叫也没人听——这个首领不好当啊,一开会就是几百人凑在一起喊打喊杀,谁也不敢说一句软话,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对方拼了,要么散伙各自逃命,明知道对方在耍花招,他却不得不带着这群乌合之众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走。算了,就这么蒙着头打吧,总比散了伙一个个挨刀好,老奥巴想通了,一声令下之后,蒙古各部潮水一般的进攻展开了。
迎接蒙古人的首先是连续三轮火铳射击,几十个冲在前面的骑兵人仰马翻倒在地上,蒙古人吓得一阵胆寒,这是他们最害怕的东西,但已经收不住马了,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丁启明、金国鼎打完齐射,扛着火器连滚带爬逃入方阵之间的通道里,随着急促的号声响起,方阵之中的长矛向前伸出,把方阵变成浑身带刺的大刺猬。
“可把老子憋坏了,兄弟们,该干活了,这地方可没处逃跑,都打起精神给老子玩命杀鞑子。”孙守法举着一杆长矛大喊道,他又从骑兵干回步兵了,不过他也服气,骑兵还真不是他干得了的,这一口气跑了大半个月,中间几乎没有下过马,那帮骑兵到了地方马上就活蹦乱跳去抢东西了,而他这帮步兵都变成了罗圈腿,歇息了一天才勉强缓过劲来,还是把自己的步兵活干好吧。
“当官的看旗,当兵的听号,都是老兵了,别东想西想让左营的陕西人看笑话。”满柱、侯世杰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拎着鞭子,在队伍中窜来窜去,步军右营是老部队,清一色是见过血的山西和直隶老兵,不过这帮家伙大多有当逃兵的前科,还是得盯着点。
蒙古人冲上来了,但在密密麻麻的长矛面前撞得人仰马翻,方阵第一排长矛刚收回去,第二排的长矛就刺到,想躲也躲不开,阵中的弓箭手听着号声的节奏,拼命地抛射箭矢,密如雨点般的利箭落入对方的人群中,引起一阵阵惨叫声。蒙古人冲在前面的退不下去,落在后面的被箭雨阻击跟不上来,自作聪明冲入方阵间隙的骑兵更倒霉,没冲几步就被绊马索绊倒,或被两边的长矛刺中,蒙古人攻击的势头被步兵方阵顶住了。受挫的蒙古人急红着眼,用他们擅长的骑射打击对方,这招来了更猛烈的还击,他们用骨头、石头磨出来的箭矢对身披铁甲的对手损伤不大,但对方锋利的铁头箭却可以轻松穿透他们身上的薄衣。
大草原上,马在嘶鸣,人在嚎叫,空中箭雨往来交错,丰州军阵前死尸遍地。老奥巴急眼了,把更多的人投入战斗,蒙古骑兵嚎叫着从两翼包抄丰州步军,察哈尔人勇敢地迎上去,他们对于叛逆有着心理优势,对方人多势众也毫不畏惧,更激烈的厮杀展开了。苦大仇深贵人们亲自带着奴兵冲上去拼命,杀了一批马上又上来一批,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察哈尔人有些顶不住了,被压得步步后退,而步阵也在蒙古人的不断冲击下显得摇摇欲坠,前排的五个哨阵退到后面,后排的五个哨阵压上来继续死战。
马光远不慌不忙地举着鸟铳射击,几名亲兵不断把重新装填好的铳交到他手中,老马一边兴致勃勃过铳瘾,一边还在教训丁启明、金国鼎两人,这两人带着手下轮番用火器攻击对方,正打得来劲却被上官叫来听课,急得有点抓耳挠腮。
“太祖练兵要求‘前队要疏,后队要密’,这对火铳可不行,火铳必须密集齐射,否则连人毛也很难碰上,你们打了这么久悟出什么道没有?****的,又打偏了,再换一枝铳给我。”马光远显得轻松自在,瞟了一眼俩人说道,“你们急什么,还真把自己当哨长了?你俩头上挂的是游击衔,该动脑子想事了!”
“还是得弄几门炮才行,火铳威力太小,射程也不够,红夷大炮打野战用不上,那玩意太沉射速也太慢,我们回去后再把佛郎机琢磨一下,五百斤左右装在炮架上跟得上行军,能打一斤以上的铁子,射程两千步,连续打三个子铳,如果前方挖道壕沟就更好了,可以打五个子铳,这样的玩意准能行。”丁启明沉思一下说道。
“其实鸟铳也不错,就是数量太少了,要是能有几百枝铳分成几队连续不断射击,效果准不错。今天有个笨蛋装多了火药,炸了膛不说,还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马大人,我看得事先装好药,用的时候直接倒进铳管,免得大家手忙脚乱生事。”金国鼎接着说道。
“不错,不错,把这些记下来,”马光远点点头,指着前方又说道,“不过你们脑子用的还不够,咱们不能光从正面打,还要想到从侧面打,咱们都有马呀,打完了就可以跑,要是再有些大家伙能顺着马势扔到人堆里更好,炸不死也能吓他个半死,回去想想能不能做些马铳出来,我说的是马铳,可不是三眼铳啊。”
马光远说得起劲,自吹自擂起来,赞画处的老赵和特日格只懂骑兵,老白对骑兵、步兵都有点功底,但对火器一知半解,只有他老马才精通步、骑、火器三大兵种,所以他才是武选营的老大。
三个人正吹着,前方情况似乎不妙,在蒙古人的反复冲击之下,左营响起求援号,接着步军右营也响起求援号,两个步军营显然快扛不住了,都发出旗语请求全军收缩阵形。
“谁让他们收缩了,发出旗语命令各营不许后退一步,各哨自行收缩,放开通道让蒙古人入阵,各哨各自为战绞杀入阵之敌,进来的越多越好,过会儿一块收拾。”马光远下完命令,随手操起一杆骑矛走入阵中,丁启明、金国鼎马上抽出刀跟在后面。
随着命令的下达,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各哨收缩成一个个密集的圆阵,长矛手、刀牌手和弓箭手相互配合拼命死守本阵,蒙古人把丰州军分割包围起来,不过丰州军各自为战却变得更灵活,顶不住就自行收缩,一有机会就与友军配合,将夹在其中的对手绞成齑粉,蒙古人围着孤岛一般的圆阵乱打一气,就是啃不动对方。察哈尔骑兵则退到后方与飞虎骑会合,两支精锐骑兵合到一起力量倍增,反过来开始包抄蒙古人,所向之处无不披靡,蒙古人表面占了优势,却越发显得被动了,一万多人都陷入战场而难以自拔。
蒙古人的形势不妙,他们包围了丰州步军,但反过来也陷入阵中被对方包围,最要命的是骑兵挤在一个个圆阵之中不得不放慢马速,而骑兵一旦减速就成了对方长矛手、弓箭手的活靶子,这种打法让蒙古人伤亡剧增。老奥巴感觉到危机正在降临,他悄悄派人通知熟悉的一些台吉、诺颜,做好逃跑的准备。
丰州军打到现在死伤并不多,步军里尽是些老兵油子,叫得很凶但屁事没有,虽然陷入重围,仍然打得有板有眼,他们明白只要阵型不被击溃,活命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孙守法守住一个哨阵,手持一杆长矛站在最前面,已经有五六个冲过来的对手被他挑翻,其中一个倒下去时一头清发飘出,这让他很伤心,自己居然杀了一个女人。不过,战场不会给他伤心的时间,附近一个哨阵吹着联络号,正向他靠拢,看三角哨旗应该是右营铁彪那个哨,这家伙太不老实了,打到现在还想反击。孙守法下令也向对方靠拢,十几个躲入阵中的火铳手噼噼啪啪打了一阵,蒙古人倒下十来个,立即惊恐地躲开——这么近的距离打骑马的人太容易了。孙守法与铁彪一会合,孙守法立即竖起了营旗,招呼各哨向自己靠拢,同时向蒙古人发起了凶猛的反击,这一幕在战场上到处上演,马光远、满柱、侯世杰、马大年等均用这种办法绞杀对手,蒙古人的力量不断被消耗在混战之中。
大战进行了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候,蒙古人的身后和侧翼突然冒起了几柱狼烟,接着此起彼伏的军号声响起,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面面黑鹰旗——蒙古人要倒霉了。
李榆把手中的弓插入撒袋之中,淡淡地笑了几声,此战有惊无险,强大的飞虎营在察哈尔铁骑的配合下,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战场主动权,那些蒙古老弱妇孺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几乎人人能开一石弓的飞虎骑用箭雨就可以轻松击溃他们。
“榆子叔叔,让我们上去吧!”哈达里急切地恳求道,旁边的图里琛也拔出长刀跃跃欲试。
李榆点点头,哈达里兴奋地大叫一声,拉着图里琛拍马而去。
随后的战斗就简单多了,迂回包围蒙古各部的骑兵左营、骑兵右营,宣德营和兴和营赶到,二千精锐骑兵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筋疲力尽的对手冲得大乱,蒙古贵人们再也不敢打了,各自争相逃命。孙守法和满柱的步军两营顺势消灭了阵中的残敌后,重新集结起来,跨上战马继续追击逃敌。而这时,叛逆们的死对头察哈尔汗也率兵赶到了,他是不会放弃这难得的痛打落水狗机会,察哈尔人追着蒙古叛逆就猛冲猛打,丰州与察哈尔联军一路追杀,沿途俘获无数,一口气打到西拉木伦河边才停下脚步——蒙古各部除少数贵人带着随从逃过河外,其他几乎全部被歼,金国在蒙古的势力受到沉重打击。
终于又看到这条河了,蜿蜒的西拉木伦河还在流淌,如同一条黄色的绸带盘绕在草原上,在绿色的簇拥下显得那么沉寂。李榆的眼圈红了,拉上哈达里走到河边,先掬起一捧水撒在自己的脸上,然后把身上的那把双刃板斧用双手安放在水边,自己双膝跪倒在地。
“哈达里,跪下!库鲁大叔的骨灰就洒在这条河里,告诉爷爷,我们回来看他了。”李榆此时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一滴又一滴落入河水中。
“爷爷,我和野人叔叔回来看你了,我们想你啊!”哈达里擦了一把泪水,双手合拢对着河面大声呼喊。
孟克悄悄地过来了,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他也忘不了在北屯子见过的那个慈祥的老人。
“库鲁大叔,哈达里长大了,我也有孩子了,我们都很好,您放心吧,您在那边还好吗?等哪天不打仗了,我就来这儿陪着您吧。”李榆哽咽地诉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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