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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议论起来,以丰州目前的人才要创新出一部律法,这谈何容易,适用《大明律》确实是条捷径,然而鄂尔泰说得对,丰州已错过推行《大明律》的时机,创业之初也许可以,现在却有些晚了——丰州推行的无贵贱、不奴役、自由平等,以及农牧工商并进、同族异俗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想走回头路更难。
“《大明律》非丰州之选。”大同参议朱以谦终于说话了,话一出口就让一个劲朝他使眼色的李槐、杜宏泰大失所望——在丰州实行《大明律》,将其一举纳入掌中,这当然是朝廷最希望的,但朝廷的官员绝对不傻,蛮夷之地推行大明律法谈何容易,这块烫手的馅饼至少现在还不能拿,维持现状不生事才是万全之策,张宗衡和朱以谦绝不会脑子一热给自己找麻烦。朱以谦瞟了李榆一眼继续说道:“我朝律法精深浩大,非精通律法之干吏不能通晓,即使进士、举人出身也莫不挠头,丰州读书者有几人?习学律法者又有几人?律法不通而妄用,岂不是自取大祸乎?”
李榆的脸有点红,朱以谦说的是实话,丰州读书识字的人太少,包括他本人也经常写错字,卫所以下理问、断事及陪审官目不识丁者更是大有人在,别说用《大明律》断案了,揪着耳朵教也学不会。
李富贵缓缓说道:“《大明律》也并非良法,太祖皇帝以为律法既定、不宜轻改,令其子孙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因此《大明律》历代相承、无敢轻改,时变境迁而律法二百余年不变,岂非刻舟求剑乎?自弘治朝起就不得不颁布《问刑条例》加以变通,以后各朝也汇编断例诏告天下以补其不足,太祖自以为简当扼要的律法早已体态臃肿、杂乱无章,反为奸恶墨吏所趁用以鱼肉百姓。况乎,《大明律》明承《唐律》,实则暗习《元律》之严刑峻法,比如,列入正刑的凌迟处死比前朝诛杀更广,人犯本人凌迟,其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叔伯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可斩,正刑之外还有杂刑,其暴虐残酷耸人听闻,如诛族、炮烙、剥皮、剁指、枷号等,而廷杖之刑更是极致,大明皇帝可以肆意当廷杖责大臣,其以臣下为奴乎?太祖首创之奸党罪更是千古笑柄,其用意本是防止大臣结党危及皇权,不料反逼着朝臣们结党自保,奸党帽子满天飞,大明党争之祸更甚于历朝历代。《大明律》非治国安邦之律法也,实为朱氏看门守护之家规矣,大明今日之衰败实起于《大明律》,诸位还想在丰州推行《大明律》吗?”
李富贵的话把大家吓住了,反对适用《大明律》的声音不绝于耳,朱以谦又不吭声了,丰州大逆不道的言行历来有之,他早就习惯了,就当没看见没听了,偶尔自己也跟着发一顿牢骚。他本举子出身,年过五旬才当上参议,再混几年就可以退职返乡,何必自己寻麻烦。让朱以谦感兴趣的反而是李富贵,此人自称以前以抄书维生,穷困潦倒才流落关外,其他的一概不说,如此才具干练的人,入朝为官也不足为奇,却非要说自己是盲流,鬼才相信呢,朱以谦觉得这家伙八成是朝廷的逃官。
“最近研习经史,发现元律有些思路非常有趣,如鼓励工商、烧埋银、约会议案、民刑适分、以例代律等。”鄂尔泰又开始吹嘘他的祖先——大元也是草创于苦寒之地,初期除了一部汇编成吉思汗训令的《大札撒》之外,基本也是无法无天的状态,统一天下后才颁布第一部律法《至元新格》,以后又有了《大元通制》、《至元条格》等,元律承袭宋法鼓励工商,国库充盈而百姓负担大减,有元一代得以真正实行轻徭薄赋;烧埋银则把减刑、赎刑推广到民间,百姓可以交烧埋银以减轻罪过,如此既能减少死刑滥用,也可安抚苦主家人;官员审案如涉及异族、异藉,即召人犯同族、同籍直属上官一并议案,以保证处罚公平;而民刑适当分离更是首创,如禁止军司受理民事纠纷,官府一般不予收押原被告,老弱者准其请人代理诉讼等,百姓狱讼之苦大为减轻。
鄂尔泰也承认,大元律法确实立法粗糙、散乱无章,主要以断例代替律法,而且执法过于宽纵,但既无能力订立律法,断例决案也比无法可依好吧,丰州目前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也许借鉴元律才是丰州解决困境的出路。
鄂尔泰的话音刚落就遭到一片反对,杜宏泰马上说道:“不可,元律推行各族贵贱有别,以其蒙古一族独尊,欺压其他各族,且通行驱口制奴役人民,其刑罚也是野蛮残酷,这与我丰州治理之策格格不入,而中原之邦历来推崇依法治国,律法远胜夷族,尤以大明立法精妙,大断事如何能去精而求暴虐?”
“哪有那么简单,所谓贵贱有别也得看人,蒙古人奴役汉人自然有之,但元时也有汉人贩卖蒙古人为奴,你听说过吗?”鄂尔泰摇摇头,瞟了一眼杜宏泰继续说道,“其实律法从来都是权贵之人所订立,其用意也必然是保他们自己的权势,汉人跻身大元权贵之列,一样可以奴役他人,而蒙古人一旦穷苦没落,也必然受到奴役,你们汉人赶走我们,换了个同族的朱家当皇帝,难道就好过了吗?明国太祖说过元律过于宽纵,所以要以威猛治国,明国历朝诛杀、欺压百姓之暴虐尤胜于我蒙元,立法精妙却不求良善,如此依法治国又于国于民何益,大明之今日就是明证。”
杜宏泰愤怒了,立刻站起来与鄂尔泰争辩,丰州的官员们也分为两派,互不相让吵成一团,原先的丰州律法话题变成明律与元律、汉法与夷法之争,朱以谦反倒像局外人,和几个听得昏昏欲睡的粗货悄悄聊起家常。李榆向杜文焕、赵吉使了个眼色,趁机溜出了大堂,马光远、特日格马上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留下一群文官大吵大闹。
“杜帅怎么不说几句?”马光远打着哈欠问杜文焕。
“我是武官,懒得听他们的屁话,我们还是去忙自己的事吧。”杜文焕答道——他早不耐烦了,大明自己就乱成一锅粥,杜宏泰、李槐这伙读死书的家伙还去捧《大明律》的臭脚,还有鄂尔泰,哪壶不开提哪壶,汉人能够接受元律吗?要不是碍于新来乍到不便说话,他真想把在场的人都臭骂一顿。
丰州官员在大堂里昼夜争论不休,一连吵了几天架,李榆和赵吉、杜文焕等人躲在赞画处不闻不问,他们关注的还是金军的动静,提塘司转来巴克的情报,西拉木伦河已出现金军与蒙古各部大规模集结的迹象,但攻击方向难以确定。赞画处商议后,决定以临时集训为名,命令蛮汉山大营以及四卫守备所各自集结五百步卒整训,另再各征调五百精锐骑兵开赴野马川交给赵吉整训,杜文焕认为这样可以未雨绸缪,必要时只要将整训部队补充到各营,营兵数量可以迅速扩大到一万人,而大统领府手中也有了一支机动力量。
正在这时,那木儿和韩霖到了蛮汉山,李榆大喜过望,亲自出营迎接,现在正是用人之时,那木儿聪明好学,忠直可信,是丰州创业元老,韩霖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才学过人,又熟知西学制器及建造之术,俩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此时能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高神父怎么没来,他老人家最近可好?”李榆边走边问,引俩人进了书房。
“高神父年纪大了,这段时间连续奔波病倒了,我们把他送到绛州安顿好才赶来,否则早就该到了,”韩霖说着进了书房,把一只木箱打开,取出其中的物件,微笑着对李榆说道,“高神父一直挂念着大帅,等身体好了一定会来,京师的汤若望神父也非常仰慕大帅,有机会他也想见见你。”
那木儿解开绸布包裹,得意地对李榆说:“汉民,快瞧瞧吧,汤神父、高神父还有礼物,这支千里眼你一定喜欢,还有这只报时的座钟,做工也精妙无比,都产自万里之外的泰西,在明国有钱也无处买。”
李榆兴奋地像个孩子,抚摸着礼物爱不释手:“太好了,替我谢谢两位神父,这支千里眼比老马的还漂亮,它怎么可以拉长?咦,座钟里的小马会自己跑呀,它不会累吗?”
韩霖向李榆说明千里眼和座钟的用法,然后摇着头说道:“泰西制器之术极为精妙,非通晓西学且手艺精湛之能工巧匠所不能为也,很多其中的道理我也不清楚,亚当这次带回一百余册西学书籍,细细研读也许能略知一二。”
李榆玩够了新玩具,才坐下与韩霖、那木儿谈起丰州正发生的律法之争,丰州俨然是国中之国,依法治国是必然趋势,不可能继续无法无天,他向韩霖请教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大明律》肯定不可再用,大明今日之衰败已证明其律法存在缺陷,而元律过于粗糙,公然以本族欺压异族,挑起一国百姓相互仇视,也绝不可取,至于唐宋律法与当今现状不符,也无需加以考虑,”韩霖沉思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也许讨论律法毫无意义,治理一国或一地方,律法只是皮表,奉行何种治理之策才为根本,治理之策合乎天意人心,其律法也必然公正清明,依法治国不谈也罢,而治理之策有违天意人和,其律法则会污浊不堪,比如以国为其一家、一族或一团伙之私产,则必然谋国以私,从而导致法度混乱、民心离散,最终走向败亡,所谓依法治国也不过是恐吓百姓继续任其鱼肉罢了。”
李榆脑子里瞬间闪过一道亮光,兴奋地起身向韩霖施礼道:“先生,弟子受教了,如先生不弃,请暂且留住丰州,也好让弟子早晚请教学问。”
韩霖笑着点点头,李榆更高兴了,又指着那木儿说道:“新生,你就留在我身边协理政务吧,这回再也别走了。”
正在说着,吴先进来在李榆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榆脸色一变,请那木儿陪韩霖先到大堂议事,自己急匆匆地去了赞画处。
巴克回来了,一脸的疲惫,几乎走不稳路,靠提塘使张世安扶着才在椅子上坐好。李榆进了公事房,张世安立刻禀告,金军终于行动了,巴克得到消息后,带着两个随从,每人携三匹马,跑了七天七夜赶回来报信。
“我亲眼看见了,金军正向兴安岭而来,领兵的是金国大汗,人数大概有四五万人,几乎人人有马,蒙古叛逆们还携带了大批的牛羊,大统领,这回我哪也不去,就跟着你打仗。”巴克一边说还一边咳嗽。
“好兄弟,回去好好歇几天,我带你打这一仗。”李榆握着巴克的手答道,然后让张世安带巴克下去休息。
“榆子,我们该下******了,关内的军队也必须马上回撤,留给我们备战的时间不多了。”杜文焕轻声说道,李榆点点头,与杜文焕、马光远、特日格三位赞画立刻去大堂。
大统领府大堂里其实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吵了,争执斗气到最后,大家开始相互妥协。李榆进了大堂,还在争吵的官员们察觉大统领神色不同以往,大堂里立刻安静下来,李槐简短地把几天争吵的收获讲给李榆。
丰州肯定不能适用《大明律》和元律,甚至想变通适用都会遭到反对,阿勒坦汗制订的各种规矩因为包涵有草原千百年的生存经验和习惯,反而能被各方接受,但其过于零散难成体系,原本是用于治理草原游牧部落,与当今的丰州根本不能匹配。无法可依是现实问题,适用断例决案成了不得已的选择,而大法司作为最高级别的法司,其断例拥有最高效力,除非被大统领府议政会议否决,卫所、千户所、百户所各级法司也按下级服从上级的规矩,上级法司的断例自然成为其下级决案的依据。
鄂尔泰推荐的约会议案没被采纳,不过丰州原有的陪审官制度被改进,今后有被纠举问罪者,法司必邀其同族或同籍之官吏或长者陪审,并可参与议案。孙庭耀等一伙商人对民刑分离极为推崇,要求设立专门受理民事诉讼的法司,而且答应所需花费一概由他们承担,朱以谦一眼就看穿这伙奸商的险恶用心,提醒他的老朋友们注意这个新动向,丰州人当然也不会把法司交给一伙商人,不过大家也同意,如果商人愿意入籍丰州,也可以被公举为各级法司的审案官或陪审官。
“我们没有能力制订律法,现成的又不能用,只好采用断例决案,年头久了规矩也自然有了,这总比无法可依的好。”李槐叹口气说。
“丰州没有律法但可遵循天宪,”韩霖突然说道,他和那木儿已经和官员们讨论一会了,“道家之自由,佛学之平等,乃先贤对天意的领悟,而李帅也说过无奴役、无贵贱,这便是可遵循的天宪。”
“孔子曰仁、孟子曰义,仁义也应该是天宪。”李槐急忙补充。
“西学与中学本为一体,所谓东海西海、心同理同,儒者提倡仁义,而西教耶和华倡导仁爱,不如一并概括为仁爱吧。”韩霖道。
“绰尔济喇嘛的同族异俗也是天宪。”鄂尔泰叫道。
“保护私产天经地义,也应该列入天宪。”孙庭耀马上说。
“那好,无贵贱、不奴役、自由、平等、仁爱,还有同族异俗、保护私产,这就是丰州的天宪,今后法司断案以此为准。”李榆不耐烦地挥手说道,然后又指着韩霖、那木儿向大家说道,“他们两位大家都认识了吧,我拟授那木儿为大统领府佥事协理政务,并总管蛮汉山大营事务,授韩先生为大统领府参议,可预重大军国事务,丰州议政官及各卫主官正好都在,特提请诸位公议。”
那木儿是丰州的老人,理所当然应该重用,韩霖虽然是新人,但人家有本事,丰州的参议帽子已经满天飞,再加一个也无所谓,既然大统领提名,大家也纷纷表示同意。
“那木儿当过掌教谕,宣教司也应该让他管。”云荣叫道,佥事中他的活最多,能甩点出去也好。
“大统领,我就会做买卖,做工、建造一窍不通,韩先生通晓西学制器、建造之术,让他到工商司吧,我给他当副使也行呀。”马奇也喊道。
在众人的一片推崇声中,那木儿又加了顶宣教使的头衔,而韩霖也被加差协理工商司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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