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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注定是天聪汗的不眠之夜,博克多隘口大营的汗帐内灯火通明,诸贝勒、重臣垂头丧气地站立两侧,好几个家伙还包裹着伤口,大贝勒因为两红旗死的人多,正唠唠叨叨向天聪汗诉苦,而三贝勒又嚣张起来——正蓝旗打得最聪明,才死了四百多人,他自以为有资格指责老八瞎指挥,天聪汗一时气虚,被说得面红耳赤。
这一仗,金军损失五千八百人,抛去科尔沁和新入伙的土默特不算,折损四千七百人,其中有三千五百多八旗诸申,其他的也是精壮阿哈,兵力损失甚至超过了萨尔浒,这才仅仅打了一天,阿济格那边怎么样还不清楚,但肯定也是损失巨大,否则以阿济格的性格,绝对会跟李榆斗到底,这样算下来这次西征亏大了,唯一庆幸的是骑兵还算保持完整。
“大汗,额鲁就是个毛孩子,抢他的家当自然要拼命,你跟他斗什么气,瞧瞧你干的事,该全力以赴的时候,手里捏着四个旗不放,该迅速退兵的时候,又死要面子乱打一气,我们诸申人口少,经得住你这么折腾吗?我看,以后还得大家一起商量着办事,免得你一犯糊涂,大家都跟着你倒霉。”莽古尔泰气呼呼地指着天聪汗说道。
“大汗啊,岳托、萨哈廉两个畜生败家,可你是长辈,不该撺掇他们胡来呀,两红旗一天就没了一千四百人,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代善几乎是带着哭腔叫起来,岳托很不服气地站在一边,揉着刚挨了鞭子的痛处,而萨哈廉正躲在角落里和库尔缠窃窃私语。
天聪汗气得跳起来,指着莽古尔泰和代善呵斥道:“你们说本汗犯糊涂,自己做的又如何,问话的时候,屁都不放一个,仗打起来又不肯用心效力,代善、莽古尔泰,你们也算沙场老将,还打不过额鲁的一帮农夫,你们丢不丢人呀,还好意思怪本汗!”
“臣绝不敢怪大汗,确实是臣等无能,大汗常说你的兵法只有额鲁学得最认真,他得了大汗的真传,我们哪打得过他呀!”代善酸溜溜回了一句。
天聪汗红着脸坐下了,说过的话确实不好赖账,莽古尔泰又阴阳怪气地说道:“臣也不是真的怪大汗,就是心里想不通,大家都说额鲁投了明国,可他怎么不学明国呢,用的弓是我们的长弓,用的箭是我们的重箭,用的刀斧是我们常用的重刀、板斧,那套各自为战、相互配合的招式也明明是诸申部落争斗时常用的法子,还有他们的发式,除了不留辫子和我们没区别,那种韧性、悍勇也与我们相似,而且他们队伍里也有我们诸申,额鲁倒像是在明国边外又搞出一个诸申部落,跟明国完全是两回事,老诸申都说,和额鲁的人打仗觉得怪怪的,他们像诸申,我们反倒有点像明军。大汗,我们诸申有自己的习俗,不该学明国那一套,那帮汉臣一定是在骗大汗,什么六部制、离主条例还有习学汉书、汉礼都不该搞,那一套有用,明国怎么会这么窝囊?诸申就该守诸申的规矩,人家额鲁就……”
“住口!莽古尔泰,你妄议国政,还想受罚吗?”天聪汗拍案大怒,保守势力的代表莽古尔泰又在煽风点火了,必须立即制止,莽古尔泰还想再胡说几句,德格类一把将他拖到一边,天聪汗喘了几口粗气,指着角落里的萨哈廉、库尔缠喊道,“你们有话当面讲,用不着藏着掖着。”
“大汗,臣以为这次把额鲁逼得太急了,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逼得越紧拼得越狠,不如暂且放他一马,以后再徐徐图之,当前最要紧的还是给养,额鲁强悍但明军儒弱,我军应转向宣府边外,也许会大有收获。”萨哈廉上前说道,岳托连忙表示附议。
“臣和达海教过额鲁读书,这孩子秉性刚烈,硬压没有用,不如好言安抚劝其归顺,他当年出走乃至流落此处也是情势所逼,骨子里却还是我们诸申,这点从其部众的发式、打法便可看出,他绝不会真心效忠明国,库库和屯远离辽东,我大金鞭长莫及,落在他手里,总比落在明国或察哈尔手里好。”库尔缠小心看了一眼天聪汗说道——自从刘兴祚出走后,这个舅舅对他越来越冷淡。
“你们是为这小畜生说好话,本汗比你们了解他,他那德性当然不会效忠明国,可也绝不会效忠大金,他恨不得全天下都像乌拉山那样子,大金、明国对他算个屁,不行,本汗非要教训一下他,免得他糊里糊涂。”天聪汗心里有气,额鲁绝对只认当年的四贝勒,而不认今天的金国大汗,这家伙回来也是无法无天。
“大汗,臣有个主意,范文程想出个新词‘汉奸’,以后谁和我们过不去,我们就派人去明国散播他是汉奸,明国朝廷的名声太臭,说谁是明奸闹不准还有人喜欢,但明国人以汉人正统自居,对汉奸深恶痛绝,额鲁一向无法无天,明国文臣肯定讨厌他,我们给他扣顶汉奸的帽子,一定会有人借机替我们收拾额鲁。”多尔衮突然窜出来一脸坏笑地说。
“胡说,额鲁是我们诸申,范文程他们这些汉臣才算汉奸。”多铎生气了
“管他是诸申还是汉人,先把他搞臭再说,明国人心胸狭隘又喜欢内斗,打不过我们肯定要找人发泄,就让额鲁倒霉吧,谁让他和我们作对。”多尔衮笑得更美了。
“不要脸!”多铎、豪格异口同声地说,萨哈廉、库尔缠也对多尔衮怒目相视。
“墨尔根岱青此计甚妙,就让额鲁吃点苦头吧,这对他有好处,不过我们诸申不能做这种事,让那帮汉臣出面干,”天聪汗笑了,随后挥手说道,“不把额鲁揍一顿,本汗咽不下这口气,我大金兵虽然受挫,但仍远强于额鲁,明日各旗出兵再战,务必痛击额鲁。”
诸贝勒、大臣面有难色地退下去了,天聪汗疲惫地躺在靠背上,想睡又睡不着,这一天的战事曲折反复,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自从萨尔浒大战后,金军何时打过如此惨烈的大战,光是白甲就折损三百多个,嘴上可以说大话,但明天打成什么样心里没底,可不打又怎么办,损兵折将退回去,大汗的权威就会动摇。
他摸了摸坐垫,那张虎皮还是李榆送给他的,当年两人情同父子,如今却刀枪相向,这孩子怎么不懂事,你只要跑来就是第二个扈尔汉,我膝下成年的儿子只有豪格孤零零一个,庶妃这两年又生了两个儿子,但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我会亏待你吗?
雨下了一整夜,迷迷糊糊到了天亮,斥候回来报告,丰州军退兵了,库库和屯已是一座空城。天聪汗大喜过望,占领了库库和屯,回国就好交代了,额鲁这小子还算有良心,他立即下令出兵抢占库库和屯。
雨已经停了,金军一路向南,顺利占领库库和屯,并且推进到黑河边,直到湍急的河水拦住他们。天聪汗赶到河边时,发现八旗兵脸色苍白地正在发愣——对岸军旗猎猎、号角长鸣,丰州军严阵以待,几十个步阵分成三排沿河摆开,两翼数以千计的骑兵蓄势待发,十多尊火炮的炮口正指向金军。对方的人数还在增加,新的部队赶到后,迅速补充到步阵之中。丰州军的阵容在不断扩大,天聪汗甚至看见一些老人和孩子也举着长矛、弓箭坚定地站在队伍中,一些彪悍的丰州兵露着个光头,跑到河边大喊大骂,金军听得出这帮家伙和他们一样也是诸申。最可气的是,几百条丰州的牧羊狗也被一帮孩子带到河边,恶狗对着金军使劲地狂吠,领头的孩子用诸申话大声告诉金兵,他们不但打不过丰州军,连丰州的狗也打不过。
黑河并不宽,两军相隔只有四五百步,天聪汗能感觉得到对方士气如虹,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这种气势金军曾经有过,那是在萨尔浒大战之时,以后也许是因为对手太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阵歌声从对岸突然传来,先是一个人在唱,以后是数十、数百人跟着唱,最后是数万人一起高唱“征战吧,丰州,丰州征战天下,丰州人永远、永远、永远不做奴隶!”,雄壮的歌声如排山倒海般压向金军,伴随着歌声是丰州军的火炮齐鸣,金军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丰州人视死如归,就如同我们在萨尔浒大战时一样,这一仗大金无法取胜,把剩下的一万六千精锐全赔在这儿也没用,该是撤军的时候了——天聪汗摇头苦笑。
“大汗,阿济格贝勒的人来了。”图赖急匆匆走来小声告诉天聪汗,两名侍卫架着一个身上带血的镶白旗白甲跟在他身后。
那名白甲讲述完,天聪汗顿时呆若木鸡,情况严重了——左翼军威宁海子大败,退到旧上都城,剩下三千残兵败将,但已是惊弓之鸟再无一战之力,阿济格身负重伤,浑身发热昏迷不醒,更可怕的是,金军身后出现丰州铁骑,从乌兰哈达到旧上都城沿途设立的几个据点、粮台都被攻破,户部承政英俄尔岱从沈阳运来一批粮食,一路上不断被丰州铁骑袭扰,仗着人多才冲到旧上都城,但有一半粮食被抢被烧,而且到库库和屯的路上也出现丰州骑兵,这名白甲带了五个人出来,只有他一个人杀出重围跑来报信。
“额鲁,你好狠毒,你想杀了我吗?我要抓住你打一百鞭子,不,要打你一千鞭子。”天聪汗愤怒地大吼,他觉得头昏眼花,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图赖赶紧扶住了他。
“大汗,撤军吧!”代善目无表情地说。
“大汗,你在枯槖就不该分兵,我……”莽古尔泰又嘴臭了,德格类一把捂住他的嘴,拖着他就走。
“我大金兵天下无敌,额鲁一个毛孩子岂是对手,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本汗暂且放他一马,但明国纵容额鲁对抗大金,其罪不可赦,传令全军,转道张家口、宣化边外,本汗要讨伐明国,”天聪汗愤怒之中想到了发泄的对象,下达军令后,恶狠狠地看着对岸说道,“把库库和屯城烧了,一砖一瓦都不留给额鲁,让这个臭小子继续睡帐篷和破草房吧,算是给他个教训。”
库库和屯,阿勒坦汗与钟金夫人倾尽人力、财力,招募汉蒙两族工匠费时数年精心修筑,被大明神宗皇帝赐名归化,曾经是繁华一时的边外商贸之城,顷刻之间陷入熊熊大火之中,仿明国式样的琉璃顶楼阁和顺义王府毁于一旦,这是天聪汗下令烧毁察哈尔的察汗浩特之后,又一座毁在他手里的草原名城。
金军在城里放完火,又跑到城外烧,城南的银佛寺也被盯上了,绰尔济喇嘛怒气冲天,站在寺庙门口痛斥金兵,诅咒他们将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带路的俄木伦还挨了他老人家几拐杖。金军中信奉喇嘛教的蒙古人悄悄溜走了,诸申兵也犹豫不决——老汗在日,严禁萨满,逼着他们信奉喇嘛教,新汗却要他们放火烧寺庙,谁知道该怎么办?最终还是喇嘛们拿出寺庙里多年积累的白银、布匹、茶叶献给天聪汗,银佛寺才算躲过这一劫,不过绰尔济喇嘛被激怒了,他暗下决心要惩罚这伙强盗。
库库和屯的大火映红了半个天空,黑河南岸的土默特人跪倒在地,向腾格里控诉金寇的罪恶,鄂尔泰、巴图、那木儿的眼圈也红了,那座城见证了土默特万户最辉煌的时代,是所有土默特人心中的骄傲。
“你们烧吧,我们还会建起一座更雄伟的库库和屯城。”那木儿捏紧拳头说道。
“不用再去建城了,任何高大坚固的城池都会被攻破,但有一种城敌人永远无法攻破,那就是人心!”李榆摇摇头,手指向前方的步阵,那里有达布大叔、苏和大哥,还有许许多多的乡亲,一天的血战没有吓倒丰州人,百姓们拿起斧头、锄头甚至削减的木棍加入到自己的队伍中,宁愿流血战死也要保卫家园。
“丰州人齐心协力,就可以战胜任何敌人,蛮汉山大营和宣德卫的乡亲也正在赶来,除非金国人甘愿灭国,否则他们不敢把最后的血本赔在这里,”李富贵赞赏地点点头,他带领四千预备兵冒雨走了一夜的路赶来,不过前方的情况并不坏,金军撤军已是必然,他想的更多的是战后的事,“金国实力不足,吞并丰州异想天开,再给我们几年,我们就该考虑打它了,我现在担心明国,我们走的这条路与明国南辕北辙,冲突早晚会发生,此战获胜后,朝廷将对我们有何举动?”
“我了解朝廷,打了败仗则互相委过,而打了胜仗更糟糕,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何况我们不过是些流贼、夷人,很快就会有人对我们下手了,也许该和那边谈谈。”杜文焕面无表情说道。
“你是说……”鄂尔泰浑身一颤。
“我什么也没说。”杜文焕冷冷答道。
李榆觉得太费脑子,打个招呼就走了,他要找哈达里算账,这小子趁着没人管他,带着童子哨的孩子们偷偷溜来了,其中还有李定国、刘文秀、马宝一帮小屁孩,最可恶的是还带来了几百条大狗,这帮小兔崽子想干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
“榆子叔叔,我十六岁了,也跟你打过仗,我就要留在飞虎营,其他哪也不去!”哈达里耍赖了。
“狗是我和小马哥出主意带来的,二叔,这是最厉害的牧羊狗,一条狗打得过两个金兵,我们这么聪明,就让我们留下吧。”李暄嬉皮笑脸拉着马世忠向李榆哀求。
莫日格被李察哥缠得没办法,替孩子们求情道:“草原上的孩子十五六岁出征打仗的有的是,我们都会老的,让孩子们早点接班吧!”
“你们几个大一点的留在飞虎营,李曜、张之耀,你们两个把小孩子都带回去。”李榆想了想指着孩子们说道,哈达里、李察哥、李暄、马世忠等十几个大孩子得意地挺起胸膛。
就不走,小孩子们讲开条件,每人一匹战马、一副弓箭、一柄战刀,少一样都不行,李榆这回很大方,一样不少全给,小孩子们欢呼着离开了。
李曜、张之耀还不肯走,尤其是张之耀,父亲张妙手战死了,他要留下报仇。李榆抱住他们,低声安慰道:仗早晚会打完的,丰州必须留下读书的种子,你们俩书读得最好,继续回去读书吧,丰州最终还得靠你们。
金军撤退了,库库和屯的大火燃烧三天后才熄灭,丰州军重新占领库库和屯,但留给他们的只是一片冒着余烟的废墟,这时暴雨又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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