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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俄尔岱等人悄悄走开了,留下库尔缠、李榆师徒俩说会儿离别话。
“师傅还有什么吩咐吗?”李榆问道。
“丰州的情况比我想得好,萨哈廉贝勒和你达海师傅听了,一定不敢相信,我们在辽东努力了那么多年,也没能建成一个诸申、汉人和蒙古人融为一体的辽人国家,在你这里却越来越有模样了,爱塔的选择是对的,后生可畏呀!”库尔缠感慨地说道。
“可弟子害怕呀,丰州情况复杂,走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请师傅教我!”
“你的路只能自己走,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就跟你讲讲老汗吧,外人总说老汗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其实这不是真的,我了解我那个外公,他心胸开阔、宅心仁厚,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投到他的麾下,辽东汉人更不会帮着他赶走明国官府,他也想在辽东建立一个各族融合、百姓富裕的国家,成为受人爱戴的明君英主,可他最终没能做到,反而变得嗜杀成性、暴虐残忍,临死还留下一个几乎崩溃的大金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权柄,都是因为权柄,杀亲弟弟是为了权柄,杀亲儿子也是为了权柄,对辽东汉民大开杀戒还是为了权柄,贪恋权柄是人的本能,为了握紧权柄总是不择手段,也许开始只是一点小错,但要掩盖这点小错,又不得不犯更大的错,到最后就再也止不住手了,小错最终变成罪恶,”库尔缠紧盯着李榆,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老百姓出些错无关紧要,但为政者不行,因为他们手中有权柄,而手握权柄的人不会有回头路,往往会一错到底,直至不可收拾,权柄越重危害越大,你现在也是治理一方了,要记住师傅的话,行事务必谨慎,兼听则明切勿专断独行。”
“师傅,我不贪恋权柄,只要有大家信得过的贤人,我情愿将权柄拱手相让。”
“这恐怕由不得你。”库尔缠摆摆手扭头走了。
李榆流着泪望着库尔缠一行渐渐远去,他没想到这是与师傅见的最后一面,库尔缠回到沈阳后,仍然执着于革新汉化,第二年春被天聪汗以包庇刘兴祚和得胜堡议和失期为由斩首,与他一起上刑场还有另一个革新派人物英格,而他的达海师傅此时已积劳成疾、重病在床,十几天后离开人世。金国前两位圣人额尔德尼、噶盖被老汗所杀,后两位圣人一人在忧虑中病故,一人再次死于大汗刀下,从此金国再无有血性的读书人,而老辽人的首领李永芳失去爱子,悲愤之中卧床不起,一年后带着对大金国的失望死去,革新汉化也随之烟消云散。
金国使者刚走,另一位贵客驾临丰州,李榆、李槐哥俩闻讯后大吃一惊,急忙跑到沧头河边迎接。一条渡船已停泊岸边,东胜卫同知杜宏泰笑呵呵迎上来,旁边跟着的一个中年壮汉李榆还认得,居然是老熟人宁武关总兵孙显祖。
“李帅,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被免职了,这下可以放手大干了!”孙显祖抢先一步窜到李榆面前,向自己的后台老板报告,山西镇剿贼不力,贼越剿越猖狂,一度攻占辽州、泽州,甚至越过太行山进了大名府,朝廷震怒之下把巡抚宋统殷、总兵马士麟,连同他孙显祖一并免职,山西大乱工商萧条,连流贼也缺盐、缺布、缺军械,战马更是稀缺如命,而山西军商有丰州做后盾,手中货源充足,大家一起发大财的时候到了。
“生意上的事你去找工商司,老大人怎么样?”李榆摆手说道。
“老大人还在发火,不见到你和玉山兄,绝不肯下船。”杜宏泰答道,顺便瞟了一眼孙显祖。
宋统殷剿贼不力,去年就被御史弹劾,靠着山西剿贼军效力、丰州军相助才勉强支撑到现在,等到丰州军和白安、虎大威北上丰州抵御金军西侵,山西的局面终于崩溃。朝廷再也无法容忍了,下诏将宋统殷就地褫职,即日入京听勘,以光禄寺少卿许鼎臣接任山西巡抚。宋统殷出了太原,路上撞见同样被革职的孙显祖,忍不住指着孙显祖大骂不已,孙显祖被骂急了,干脆裹挟宋统殷去偏头关——那里是山西军商的老窝,背后就是黑后台,孙显祖到了偏头关就派人通知东胜卫,李帅的老恩主来了,你们接他去养老吧,杜宏泰被吓了一跳,急忙赶到偏头关,好说歹说才把宋统殷请来见李榆兄弟俩一面。
宋统殷见到李榆就是一顿臭骂,老夫一直看重你、栽培你,希望你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才,可你干了些什么?收买官吏、走私贩私,并且敷衍朝廷、养贼自重,你是大明的罪人。李榆被骂得狗血喷头,刚想辩解几句,宋统殷一指船舱外,怒吼一声“你给我滚!”。
“你们也不是好东西,亏得读了这么些年的书。”宋统殷又指着李槐、杜宏泰怒吼,李榆滚了,他俩接着挨骂。
宋统殷骂累了,李槐赶紧递上茶水:“老大人,你先喝口茶歇歇,这可是学生专给你带来的,咱们这鬼地方喝口茶都不容易,能吃个半饱就不错了,汉民能把丰州维持到今天也是有大功于朝廷啊!”
“是啊,我们向关内贩私货也是迫不得已,二十万人得有口饭吃呀,说我们收买官员、养贼自重,那可太冤了,关内人瞧不起的我们这些穷光蛋,别人收买我们,借我们自重还差不多。”杜宏泰很不服气地嘟囔。
“胡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礼义廉耻岂能不顾,你们所作所为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有什么区别!”宋统殷更火了。
“大人,我们读过书,可别人没读过书呀,丰州不是流民就是夷人,没饭吃就敢提着刀子抢,讲礼义廉耻没有用,”李槐扶着宋统殷坐下,又露出一脸崇敬地说道,“老大人在阳和讲的话,学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教化,只有教化才是解决丰州长治久安之策,但学生等才疏学浅当不得这个大任,如果老大人肯主持丰州教化,必是朝廷之幸,丰州百姓之幸!“
“玉山说的对,教化才是百年大计,丰州盛行喇嘛教,最近西教也渗透进来,而我圣学却萎靡不振,长此以往丰州的汉人也会脱华入夷,此事非同小可,非老大人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不足以成事,老大人救救丰州吧!”杜宏泰也哀求道。
“老夫是说过教化丰州的事,既然你们都如此说,老夫须斟酌一番。”宋统殷沉吟一会儿说道,其实他也有心在丰州呆段时间,这次到丰州虽然是孙显祖裹挟,但也多少有点半推半就——自当今圣上继位以来,宣大三镇的巡抚、总兵没一个有好下场,入京听勘还是有点让他害怕,能先躲起来看看风向也不错。
宋统殷到了蛮汉山大营,就被李榆请到家中,领着老婆孩子行晚辈礼,宋统殷开始还摆架子,不过两岁的李晋不吃这套,满口喊着爷爷非要他抱,还抓他的山羊胡子玩,宋统殷喜欢得不得了,抱起李晋说,能抱上皇上恩荫的锦衣卫千户也是他老头子的福分。
“李汉民,老夫想通了,就在你这儿办书院,把能读书的孩子们都找来吧,老夫不但亲自授课,还要厚着老脸请关内名师大儒到你丰州,十年之内必让丰州出举人、进士。”
宋统殷抱着小李晋玩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李榆大喜过望,大喊快去把张之耀、李曜这帮孩子找来行拜师礼。
金军方面很快传来回应,天聪汗同意双方停战,以后几天里,双方在威宁海子以东大做买卖,同时交换了俘虏,除了三百八旗俘虏和一千二百名蒙古俘虏自愿留在丰州外,其他俘虏和阿山、罗什、铁矛一起回到金军大营,六月下,金军撤离张家口堡,踏上返回辽东老家的路,至此丰州保卫战结束。
丰州打赢了这一仗,但也是惨胜,前后阵亡人数过万,消耗钱粮、军资无数,值得庆幸的是,丰州不仅打退金军入犯,也扛住了夏季大水,农田庄稼和牲畜保住了,至少明年开春前不会挨饿。
李榆松了口气,随后宣布老婆怀孩子要去侍候,宋老大人也要他读书,没时间料理政务,给自己放假回家了。李榆前脚走人,李富贵马上声称要闭门读书,思考丰州未来发展大计,告假一个月,接着鄂尔泰也要回大法司专心研习律法,政务的事不管了。
李槐开始头疼了,丰州前三号人物不管事,他这个总理政务只好顶上去——这其实是早晚的事,李榆早就把自己想成守户之犬,对政务没有兴趣,鄂尔泰、李富贵包括刘兴祚都年过五十,只能做丰州的奠基人物,而巴图、李槐、云荣、那木儿才三十出头,是理所当然的接班人。李榆也许是真想照顾老婆,但鄂尔泰、李富贵显然打算历练年轻人,这副担子太重,李槐觉得有点吃不消,另两个佥事云荣、那木儿也感到压力。
赵吉首先来找麻烦,他也是预机要的佥事,但从来认为政务与己无关,随手把一份要求扩军的公文摆在李槐面前:赞画军务处认为与金国的战争将是长期的,同时随着丰州的发展,与明国发生摩擦的可能性也在增大,而丰州目前的力量不足于应付如此危局,未雨绸缪应该适度扩军,将营兵扩大到八营步军、八营骑兵,外加一个飞虎营、一个铳炮营,兵力规模达到九千人,各卫所预备兵规模也要扩大到两千人以上,这样丰州可调用的兵力将达到两万,从而有能力御敌于国门之外;武器装备也需要增加和改进,火器的作用已在实战中得到检验,行营炮、鸟铳、抬铳须大量装备,骑兵也要配备新式马铳,板式盔甲实战效果优良,应该在改进的基础上装备部队;另外,军队的军饷也应该增加,骑兵的军饷至少要有一两,而步兵、铳炮兵也不应低于六两,预备兵被征调入营后享受同等待遇。
李槐愁眉苦脸看完,指着赵吉说道:“老赵,你是不打算过日子了,丰州的全部税赋也不够养你的兵。”
“孙庭耀他们说了,钱不够可以借给我们,榆子做个保就行。”赵吉大大咧咧答道。
“他们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你用他们的钱也不怕被卖了,这事不成啊!”云荣连连摇头。
“我把话带到了,过两天赞画军务处也会找你们,我到野马川呆几天,你们自己琢磨吧。”赵吉有点不高兴,说完就走了。
“老赵也跑了,我们三个也没法管这么一大摊子事啊,玉山兄,调些人来大统领府帮差吧,布颜图是政务老手,宣德卫佥事蔡如熏处事机敏,两人都可以借来一用,白玉柱、刘天任也不错,可惜大断事绝不会放人。”那木儿说道。
李槐思索了一阵后答道:“这样吧,调布颜图、蔡如熏入大统领府署理佥事、掌书记,调乌尔登署理丰州卫指挥使,这家伙脑子不够用,让那个谷可立署理同知帮他一把,张孟存署理宣德卫指挥使,先干着吧,秋收后议政官会议再做正式任命。”
“巴图副统领和杜宏泰要求过黄河抢占鄂尔多斯,我们应该如何答复?”云荣拿着几张公文问道——察哈尔汗西渡黄河后,一直在观望丰州的战况,听说丰州军退到黑河以南,库库和屯被烧的消息,拔腿继续西撤,还把鄂尔多斯人也裹挟一空,河西如今几乎空了,杜宏泰急不可耐派出一个千户所过河屯田,巴图和他的想法一样,天上掉馅饼不能不要,管他以后怎么样,先抢到手再说。
“占地盘容易,经营可就难了,开疆拓土要花钱的,”李槐犹豫地踱着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罢,既然已经过河,就不能退回来,回复东胜卫,过河以屯田为主、征伐为辅,对河西余民务必安抚,过河人数可以再增加一个千户所,尽快在西岸建起稳固的据点。”
“这个扩军章程异想天开,把它驳回去吧!”云荣又说道。
“没那么简单,这一定是老帅的意思,理由也属充分,直接驳回反倒是我们不会做人,给赞画军务处回复,今后战端难测,加强军备势在必行,着令赞画军务处拟定可行的兵制改革章程。我们几个也须熬夜了,丰州的官制一塌糊涂,干活的时候找不到人,也要拟定一份官制改革章程。”李槐重新坐下摆手说道,接着又大发牢骚骂起来,“我们打了个大明前所未有的大胜仗,阵亡将士无数,花费钱粮无数,理应得到恩赏,朝廷是怎么搞的,到现在也没放一个屁,丰州究竟算不算大明的疆土?”
库库河屯大战结束不久,捷报就传到京师,朝堂上反响不大,只有温体仁得意洋洋地宣称,正是预料此战必胜,当初才力挺屯田总兵,此人果然不负众。兵部职方司提出趁金军主力受挫,出兵辽东直捣广宁,这可把大家吓坏了,内阁毫不犹豫驳回奏章,其实大家最满意的还是北虏拼东虏,都打得血迹斑斑,蛮夷嘛,死一个少一个。不过他们很快笑不出来了,东虏惹不起北虏,掉过头威胁宣府,朝堂之上又紧张起来——丢了宣府,京师可就危险了。
宣府巡抚沈棨的急报送到京师,破口大骂屯田总兵没本事打垮建奴,却把建奴赶到宣府边外,而且拒不发兵救援,沈棨还特别指出屯田总兵一向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并且有养贼自重的重大嫌疑,边镇军民人人称之为“汉奸”。朝臣们高兴了,继“北虏”之后终于给李榆找到新称呼,这个汉奸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极端自私行为引起公愤,人人痛骂李榆是误国罪人。内阁这时却沉默了,宣府号称拥兵十万、良马五万匹,宣府总兵挂镇朔将军印,粮饷也能拨发过半,而丰州没有明军编制,更不会有粮饷,也说白了就是一帮人出关种地自谋生路,要种地的去救援精锐边军,话都说不出口,议拒不救援之罪更是会被人笑掉大牙。
朝廷关注的还是山西、山东,山西巡抚宋统殷无能,理所当然应该革职议罪,现在就看许鼎臣了,山东比山西更糟糕,孔友德越打越精神,围莱州、陷平度,沙河大胜兵部右侍郎刘宇烈,山东巡抚徐从治伤卒,好在辽西的祖大寿听话,愿意派兵入山东助剿——尽管这家伙很可能是怕去辽东才良心发现,但也只能指望他了。
朝廷把丰州忘到脑后,盯紧山西、山东之时,一场大雨从天而降,接着噩耗传来,六月初六河南孟津黄河决口,朝臣们哀呼不已——河南居天下之中,河南乱则天下必乱,天亡大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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