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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图赖哥哥,还是那么高大威武,比以前更显得老成冷峻,他正静静地站在堡门前,双眼闪动着泪花,向前伸出双臂。李榆的眼睛湿润了,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猛地扑了过去,俩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在一起不住地流泪。
“我的额鲁兄弟是雄踞一方的大人物,可不兴再流泪,让下面人看了笑话。”图赖挤出笑容,给李榆擦了擦眼泪,轻轻地推开他。
“图赖哥哥,这是我二哥李槐,我们都是一家人。”李榆一把扯过来旁边的李槐。
李槐心里正在泛酸,小三榆子认他这个二哥,对嫂子、侄子也确实好,可从没见他这样动情过,这小子脑子真坏了,图赖也纳闷,这明明是我兄弟吗,怎么又冒出来汉人哥哥,两人都很尴尬,各依本俗向对方行礼,然后就无话可说。
孟克嬉皮笑脸凑过来,行了个诸申礼说道:“图赖大人,给您请安,还记得我吗,沈阳城里大名鼎鼎的孟克呀!”
图赖笑了:“记得你,盛京城里提起抽烟、赌钱、嫖妓,就想起当年有个孟克。”
“那还不是混口饭吃吗,”孟克脸皮厚无所谓,拍着胸前的两枚虎头得意地说,“现在我当官了,正经的参将下品衔营官”
到了参将府门口,图赖叫随从搬来一大堆东西——这是豪格贝勒送给你的,这是多铎贝勒的,这是萨哈廉贝勒的,这是岳托贝勒的……,自从丰州与金国通商,李榆没少托商人给以前的长辈、朋友送礼物,诸申民风淳厚、最重情义,一定要回礼的,主要是些人参、皮张、木耳、松子之类的东西,李榆也从来不会拒绝。
“这里有十颗上好的东珠,大汗特意为你选的。”图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递过来,李榆脸色一变摆了摆手——自从知道库尔缠师傅被杀的噩耗,他心里充满怨气,再没给四贝勒送过礼物。图赖把布包塞进李榆手里,语重心长地说道:“大汗知道你想什么,库尔缠大巴克什是好人,我们心里都清楚,他还是大汗的亲外甥,大汗能不疼他?大汗太难了,大金国的成败全压在他身上,有时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你以后会明白的。”
李榆沉默不语,图赖又继续说道:“大汗经常念叨你,你不愿回盛京他不怪你,还对我们说诸申太贫弱,无论打多少个胜仗也不能根本解决生存问题,如果他死了,这副重担也许就会落在你的肩上,你要理解大汗。”
李榆的眼圈又红了,赶忙转移话题:“你家里还好吗?鳌拜、准塔、遏必隆这次来了吗?”
“家里还是老样子,老婆多孩子多,军功挣得再多也不够花费,你以后可别学哥哥,卫齐叔叔病倒了,看样子挺不过今年,鳌拜要侍候阿玛,和准塔、遏必隆都留在盛京。”
李榆叹了口气,拉着图赖进了正堂,李槐、云荣、杜文焕、赵吉、白显志、特日格等丰州军政大吏已经在等候。刘之纶害怕在丰州这个贼窝陷得太深,死活不肯入内,与莫日格挤在门外一条板凳上偷听,大明开国两百七十年,混到这种地步的巡抚恐怕只有他一个,不过他很快失望了,人家说的是蒙语,而且几句话就谈完了,他一句话也没听懂。
“图赖,我听说过你,大家都是当兵的,用不着拐弯抹角,你们到底想不想打?”赵吉直截了当问道。
图赖淡淡一笑:“痛快,我也说实话,我们该回家了,不过你们想打绝对奉陪,不想打也可以坐在一起谈。”
“谈总比打好,不过这里不方便,要谈就到关外谈,可以打完再谈,也可以边打边谈,我们无所谓,”李槐眼睛一亮,瘟神总算要走了,接着又说道,“你们要撤就马上撤,时间拖久了,我们无法保证不打你们。”
“撤退过程中,你们必须保证不骚扰、不阻截,不得接近我军二十里以内。”图赖点点头说道。
“你们也必须保证不得进入大同边墙二十里以内,这是我们的底线,一旦越过这条线,我们立刻发起攻击,你们从宣府或者蓟镇出边墙吧。”杜文焕指着地图警告。
图赖没有反对,赵吉、杜文焕高兴了,一左一右拉着图赖去喝酒吃饭,云荣、白显志、特日格也是满脸堆笑跟在后面。李榆很奇怪,这帮家伙怎么啦,平时骂起金寇咬牙切齿,今天都像换了个人似的,李槐拍拍他的后背——都是人精,你就瞧着吧。
今天吃羊肉火锅,丰州人说着好听的话,轮流向图赖敬酒,大家不一会儿就混熟了。图赖吃得高兴、喝得痛快,嘴里的话也多,破口大骂明国——大金所要的不过是一纸和议,我们可以去国号、去年号,向明国称臣纳贡奉其为宗主,以三岔河为界,把大凌河、小凌河都让给明国,这很公平吧,可人家就是不理我们,任凭如何去信哀求,连个回复都不给,你们说,明国是不是欠揍?
杜文焕吐着酒气,拍拍图赖的肩膀说道:“大侄子,是你们大汗错了,根本不该到这地方来,到处乱打只能祸害老百姓,当官的谁在乎呀!你想啊,打仗流血的肯定不是皇帝和大官吧,纳粮出钱的肯定也是老百姓吧,打输了钱粮过手大捞一把,打赢了还能流芳千古,人家有好处凭什么不打?你们应该去京师讨说法,土默特的阿勒坦汗当年就是这么干的,围住京师堵在皇帝家门口闹,他不认怂也不行。”
云荣马上也说道:“图赖老哥,小弟多读了几本书,我告诉你,朱家太祖起兵的时候被称为‘淮右之贼’,杀人抢劫算轻的,屠城的事就数不胜数,只不过用反元的招牌洗白了,所以明国朝廷其实也是贼,你们和贼打交道就得找贼头,别去坑害老百姓。”
“谁坑害老百姓了?我们每次入关前,大汗都三令五申不得扰民,我们大金兵军纪严明,坑老百姓的是明国官府和官军,”图赖马上就跳起来,不过周围的人都在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脸一红低头嘀咕道,“偶尔、可能、也许也干了些坏事,不过你们想啊,我们人少而且人生地不熟,又在随时行军打仗,能干多少坏事?”
“那也不行,既然明国朝廷坑老百姓,你们做了坏事就会被越描越黑,正好便于遮掩他们的丑事,骗老百姓继续卖命,你们就去背黑锅吧,这种不要脸的事他们干得出来。”云荣不屑地答道。
“就是嘛,明国朝廷最不要脸,而且喜欢玩阴谋诡计,我们土默特人向他们称臣了,他们还在施展手腕挑拨离间,几十年下来,阿勒坦汗名震天下的土默特铁骑支离破碎,察哈尔人打过来,我们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你们可要小心啊!”特日格马上又加把火。
图赖的脑子有点发懵,猛喝一口酒叫道:“不和议不成,和议也不成,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相信我们呀!”杜文焕、赵吉异口同声回答,云荣拍着胸口说道,“你们只管找皇帝去说理,通商的事包在我们身上,和议之后也好办,我们同在大明一条船上,正好公开结盟互保,朝廷也不敢对我们动手脚。”
太热心肠了,图赖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大家深施一礼,然后也拍着胸口说,一定要把丰州兄弟的意思禀告大汗,最好大家以后能成一家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李槐忍不住出言问道:“图赖,你们这次掳掠了多少人口?出关回家可以,把人口给我放了。”
图赖大大咧咧答道:“不放,送你几万要不要?十几万人啊,我们三头六臂也抓不到这么多人,都是饿的,给碗饭吃,再许诺到辽东给土地,马上就有人跟着走,我们还嫌人太多呢!”
李槐还想再说,被白显志一把按住,附在他耳边说道:“玉山老弟,你养活不起这么多人,人要是真放了,不被饿死也会被官军杀良冒功,就给老百姓留一条活路吧。”
李槐一下子泄了气,气恼地抓起一碗酒就往嘴里倒——苛政猛于外虏,食肉者暴虐则人命如草芥,想救也无能为力呀。
李榆被刘之纶抓去问话,这时总算脱身了,到了酒桌上向大家招呼一声,又是一顿混吃海喝。图赖心里高兴喝多了,连路都走不稳,李榆扶他上马,还悄悄塞给他一袋银币,图赖随手揣进怀里,摇摇晃晃带着两车礼物回去了。
当天夜里,参将府内灯火通明,丰州军各级将领肃然而立,刘之纶宣读了刚到的兵部行文,命令大同总兵曹文诏、山海关总兵尤世威、归化总兵李榆、宁远团练总兵吴襄携四镇兵马合围入关东虏,务必尽歼敌寇。
杜文焕随后宣布丰州军命令:骑兵左营及副军、归化府骑兵营为第一路军,由赵吉指挥做机动运动;骑兵前营及副军、骑兵后营及副军、东胜卫骑兵营及察哈尔骑兵左、右两营为第二路军,由李榆亲自指挥尾随金军大队;骑兵右营及副军,察罕脑儿卫骑兵营,步军前营、后营、左营、右营及各营副军,铳炮营为第三路军,由白显志、特日格指挥,随时准备向前支援;守备兵各部沿边墙布防,西线由老帅杜文焕坐镇得胜堡指挥,东线由副统领刘兴祚坐镇新平堡指挥,如果爆发战事,则相机从侧翼发起攻击。此战以驱逐金军退出大同为要领,在确定明军与金军开战前,不得主动挑衅,但金军一旦接近边墙则有可能威胁丰州,各部立即展开攻击。
“巡抚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的?”杜文焕最后问刘之纶。
“我随第三路军行动,”刘之纶心里叹了口气,丰州军的部署显然既防金军又防明军,他朝庶政司知事马士英招手道,“瑶草,你随我一起,若有变故,我们去联络明军。”
图赖回到金军大营,打着饱嗝报告了得胜堡商谈的情况,天聪汗闻到他身上重重的酒气,挥手示意下去休息——图赖一向老实厚道,从无越轨之举,今天喝成这样显然是见到兄弟心里高兴,额鲁那小子好像在哪都人缘不错。不过,图赖此行的收获确实很大,丰州已表明不想成为金国的死敌,而且愿意坐下来谈合作,当然小伎俩还是有的,典型的奸商心理嘛,一点亏不肯吃,两头的便宜都想占,天聪汗也不是死心眼,既然吃不掉对方,能拉成自己的盟友也不错,明国太强大,而诸申一代不如一代,等老一代都死光了,诸申一族的生存也许真要靠额鲁来维持。
继续留在关内毫无意义,还是早些出关吧——天聪汗想清楚后,命令岳托、豪格、德格类带领一万金军连夜赶往灵丘,与阿巴泰会合后一起退往宣府,务必疏通退兵的后路,金军主力天亮启程,沿长城退向宣府,同时警告各部不得主动向丰州军挑衅。
天亮后,金军主力拔营出发,外藩蒙古各部乱哄哄地走在最前面,吴拜、图鲁什的精锐铁骑前后呼应,八旗军则队列整齐、戒备森严,交替掩护向东撤退。金军携带的辎重、人口太多,行军速度始终无法加快,赵吉的第一路军几次越过金军的队列,但对方根本不予理睬,赵吉也没胆量挡这只庞然大物的路,整个形势似乎是丰州军押着金军退出大同。
丰州军与金军之间到目前为止非常默契,李榆反而更担心明军,斥候来报约有五万大同明军跟在后面,始终保持二十里的距离,不过对方精锐并不多,大多数人武器、衣甲不全,更像是临时拉来的老百姓。李榆几次呼唤对方靠拢,并且希望和曹文诏见一面,但没得到任何答复,李榆警觉起来,暗中下令白显志、特日格加强戒备。
这时意外却发生了——杜文焕与白显志、特日格考虑考虑作战计划时,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唯独漏掉了孙庭耀一伙人,这支在关外号称商军,进关就摇身变成忠义救国军的杂牌军在赞画军务处眼里几乎就是乌合之众的代名词,谁也没把他们当回事,连孙庭耀消失了好几天也没人过问,而偏偏就是这支杂牌军点燃了战火。
忠义救国军这张招牌在大同很吃香,这年头兵匪一家为害乡里,有钱的士绅、富商最提心吊胆,官军不敢指望,成立私军肯定要被官府治罪,人人羡慕丰州商会手中的忠义救国军。孙庭耀是个人精,当然不会放过扩大势力的机会,公开向大同宣称,只要给丰州商会交份子钱,就可以成为商会会员,忠义救国军的旗号随便打,武器、训练以及官府查问都由丰州商会解决。一些大同士绅因此加入丰州商会,大同官府历来和丰州同流合污,自然会给些面子,忠义救国军似乎名正言顺了,像吹皮球一样迅速膨胀,大同边墙附近到处有这样的乌合之众,对付一般的贼盗也确实有效。不过,金军窜入大同可吓坏了不少人,能躲能藏的立即没了影子,忠义救国军几乎瞬间瓦解。阳和的士绅、富户还有些硬气,房产、土地、庄稼一样也舍不得,继续守在村落武装自卫,而且认为丰州商会不能白收份子钱,也有义务为会员提供保护,这种呼声很快得到回应,丰州商会的孙庭耀来了,他正在边墙上闲得发慌,闻讯后立马带着方咨昆、巴克和七八百亡命之徒前来支援——想坐稳老大,就要有能力罩住小弟,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外藩蒙古各部在金军中也属于另类,这支乌合之众抢劫财物比打仗更有兴趣,撤军的路上还想捞一把,不过沿途关堡上插着黑鹰旗,那群凶神恶煞惹不起,只能远远躲开,到了阳和附近他们终于发现期待已久的明军旗号——阳和是宣大总督驻地,李榆实在不好意思去抢,这就给劫匪们留下了机会,趁着八旗军还在后面,几个小部落抢先下手,上千骑兵杀向白登山下几个村庄,于是在忠义救国军战史上大肆吹嘘的“白登之战”爆发了。
劫匪们遇到意外一击,打他们的不是阳和明军,那帮家伙根本不敢出城,而是一支装备精良、彪悍凶狠的塞外铁骑,中间有些人还是曾经在他们家乡横行霸道的马贼,这伙老乡怎么会蹿到这儿了?没等他们想明白,对方先是一通火铳狠揍,随后就提着刀杀上来,老实巴交的牧民当然不是马贼的对手,交手片刻就大败而逃,还搭上了一百多条人命。
忠义救国军初战告捷,鞭炮声、锣鼓声响成一片,孙庭耀得意洋洋地接受了百姓的欢呼,下令将俘获的劫匪就地斩首,而且很大方地把首级送给当地士绅、富户报官请赏。此时,他绝对想不到,就是因为这场小冲突引发了随后血流成河的一场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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