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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李榆躺在银佛寺一间卧房里,仔细地看着天聪汗派人送来的信,四贝勒的文笔还是不怎么样,连篇都是大白话,而且信中充满了得意之情——额鲁,听说你受伤了,这应该是第二次了,以后别再冒失了,省得我为你担心。我马上要回辽东,察哈尔人我就带走了,儿子管不住手下的奴才,我这个当阿玛的替你管,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不会亏待他们的。宣府边外我也不会给你,我把岳托和常书留下了,免得你打人家俄木伦的主意,你想要地盘也好说,早点到盛京来,你和豪格都是我的儿子,我的大金国少不了你们那一份。你平时还是要多读书,汉人的书还是很有道理的,就比如《孝经》,读书才能识礼义懂道理嘛,不要总和马贼、奸商们混在一起,你可要听我的话,千万别犯糊涂呀。
“榆子,你笑什么?”在一边念经的绰尔济喇嘛睁开眼,李榆随手把信递给他,绰尔济喇嘛看后也笑了,“金军总算要撤走了,金国汗的文笔也忒粗俗,不过字里行间也透着慈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四贝勒确实是个好人,可惜人一沾权柄就全变了,”李榆苦笑一声又躺下了,随口又问道,“巡抚大人怎么样?”
“现在安静下来了,正在隔壁房里埋头写奏章呢。”绰尔济喇嘛笑起来。
李榆从阳和回到归化时,反明骚乱已基本平息,绰尔济喇嘛起了关键作用——老人家对暴民乱打乱砸忍无可忍,走出银佛寺为丰州人的团结大声疾呼,并且在广场上连续举行讲经大会,号召百姓遵从佛法戒急戒燥、广积善缘,切勿以暴制暴,更不能因此伤害同胞,百姓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李榆回来后又向百姓保证,一定要让明国朝廷认错道歉,并且赔偿死伤者,丰州两大领袖先后出面,丰州很快恢复了平静。
不过,李榆家里却出了麻烦,苏泰不要为她们母子单独安排的宅院,非要搬进李榆家住,乌兰、巫浪哈莫名其妙还同意了。大人之间相安无事,小孩子却闹翻了天。李晋和李蒙为争夺玩具打起来,孔果尔当然要为李蒙出头,可李晋也有李定国、马宝撑腰,一帮孩子在后院里打成一片。李榆发了火,抓住李晋就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这下乌兰又不干了,家里吵得热火朝天,巫浪哈却和苏泰忙着做生意,根本不管家里的事。李榆气不过,干脆把孔果尔和李定国一伙全赶到蛮汉山,自己眼不见为净,跑到绰尔济喇嘛这里养伤。
李榆住进银佛寺,也把刘之纶拉来了,驻丰州的朝廷最高官员就是师傅,目前情况下还是留在他身边最安全。刘之纶呆在李榆身边,自然知道了丰州与金国和谈的事,老头简直气得发抖,指着李榆的鼻子大骂数典忘祖、认贼作父,李榆被骂火了也回了一句,四贝勒与我本来就有父子之情,跪在他膝下叫声爹我乐意,给你们明国那个窝囊废皇帝下跪,我才真觉得丢人呢。刘之纶再也不说话了,回到自己的屋里就上吊,幸亏发现得早才救过来,这下银佛寺也乱了套,先是寺中的大小喇嘛劝,接着鄂尔泰、李富贵、金声也闻讯跑来,劝慰了一整天,刘之纶才算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幸好他看不懂和约文本上的诸申文字,只知道点皮毛,否则真的只有死了。
“随他的便吧,让朝廷知道我们与金国议和更好。”李榆闭上了眼,师傅是个好人啊,可不知道当家的苦,今年的旱情和战事已经让丰州奄奄一息,再打下去就可能崩溃,必须让金军尽快撤军,以父子名义签订和约根本不算个事,金军带走察哈尔那帮贵人更好,就是占领宣府边外也必须暂时放一下,时间对于丰州太宝贵了。
“主子,您该喝药了。”王二顺端着一碗汤药蹑手蹑脚走进来,喇布杜那帮北屯子的青年都去了武选营,但这家伙弓马太差,只能留下打杂。
“二顺,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叫我主子,”李榆很不满意地接过药,想了想又说道,“你当兵差了些,还是回家里跟夫人学做生意吧,好歹是个安身立业的本事。”
“主子,不,大统领,两位夫人来催过几回了,家里已经清净了,您还是回家养伤吧。”王二顺犹豫了一会说道。
“算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多呆几天,有些事正好想一想。”李榆喝完药,挥手让王二顺退下。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香烟缭绕之中,绰尔济喇嘛继续默念他的经书,李榆的脑子里思绪翻滚——这一关暂时过去了,下一步又该怎么办?朝廷为何还没作出反应?
朝廷一直在关注大同、宣府的战况,朝臣们衷心期盼好消息能尽早传来,一劳永逸解决外患对大明太重要了。但大明就是倒霉,不但没抓住千载难逢的良机,反而又上演了一出大败兵溃的惨剧,朝堂随之就乱了套,归化巡抚上奏举报大同镇叛变,偷袭大胜在望的归化军,造成上千忠勇将士死伤,以致金军趁乱逃逸,实属罪大恶极;宣大总督与大同巡抚则奏报归化镇与金军合力夹击大同军,大同军无力抵御,阳和、右玉林卫被归化军抢占,得胜堡、杀虎口堡附近的边墙也被拆除,其丧心病狂已显北虏本性;而宣府巡抚羞羞答答上奏,明军遭金军与奸民突袭,宣府、山海关及宁远三路官军被迫后撤,万全左卫失守,金军已出关逃逸。
短暂的沉默之后,朝臣们发飙了,对东虏、北虏口诛笔伐、肆意谩骂,一致主张立即筹饷、募兵讨伐叛逆,有人还跳出来请皇上发内帑补发历年欠饷以鼓舞士气,皇上一听转身就走,内阁也开始装聋作哑,朝臣们吵闹够了自觉闭上臭嘴,大同、宣府的破事被扔到一边不管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明的霉运还没走完,刘之纶请罪的奏疏到了,朝臣们被惊得目瞪口呆——刘之纶痛斥朝中奸党背叛大明、陷害忠良,归化军有心报国,却无丝毫粮饷供给,也无一兵一卒助战,惨胜之余反遭偷袭,归化总兵负伤在身,愤恨之下派人与东虏和议,双方虽未结盟,但归化总兵已与建酋父子相称,显然有自保之意,刘之纶在奏疏中指天发誓,这次确实是朝廷有负于归化,阳和一战五千余将士阵亡,归化村村皆举丧,户户皆戴孝,人人为之扼腕痛惜,报效朝廷却反遭诛杀,大明还有公理吗?他刘之纶已无颜面对丰州父老,朝廷不如将他革职议罪,但请不要再让百姓伤心了,苦苦相逼则事得相反,一旦有变悔之晚矣!
大明皇帝首先反应过来,紧急召集内阁及各部院大臣会议,商议如何处理这个大麻烦,但大臣们都聪明,骂人的时候可以随便开口,处理问题的时候绝不多言,大家都闭紧嘴偷偷观察皇帝的举止神色,朝堂上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大明乃天朝上国,历来以仁孝、礼义治天下,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朕闻所未闻,十分震惊,内阁可知道此事?”皇帝首先开口了,不过他有点心虚,偷偷瞟了一眼温体仁。
“内阁也未听说过此事,同样倍感震惊,臣查过备案的诏书、行文,陛下及内阁显然对此毫不知情,陛下不知道、内阁也不知道,一定是有人暗中作祟,户部、兵部可知道此事?”温体仁赶紧把内阁摘出来,顺便也帮皇帝作证。
“户部只筹粮饷,不办兵事,臣承认从未给归化镇发过粮饷,皆因今年北方大旱,赋税、加派入不敷出,臣只能先补足山海关、宁远的官军,大同、归化两镇稍后再补,其他的事户部一概不知。”户部尚书侯恂镇定地答道。
“兵部也不知晓,”兵部尚书张凤翼出列奏报,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兵部绝不会挑唆官军相残,下发行文皆有备案可查,臣怀疑此事因军中兵痞、无赖争夺首级、财物所起,与朝廷并无关联,归化巡抚危言耸听了。”
张凤翼的话点醒众人,朝堂上立刻活跃起来,一致断定这次流血冲突是兵痞、无赖所致,处置几个治军不严的游击、都司就够了,刘之纶脑子发昏小题大做,朝中哪有什么奸党,个个都是正人君子,弹劾归化总兵之声再起——占据阳和不退,致使宣大总督回不了窝,这是犯上之举;私拆边墙数十里,从此大同一线门洞大开,这是毁我国门;私和东虏不算,还无耻地认贼作父,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背叛,凌迟了这家伙也绰绰有余。
找到了原因,统一了认识,皇帝留下几位阁臣,挥手让其他大臣退下——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收拾些小人物只能糊弄天下舆论,吓吓小老百姓也行,对方可是提着刀拉了同伙来说理的,不做点实在的过不了关,但有些事当着满朝大臣不好说,还是把要紧的人拉来,关上门悄悄商量吧。
“归化总兵虽然有冤曲,但目无朝廷、肆意妄为,如此下去又是一个哱拜,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定议?”皇帝阴沉的脸说道。
阁臣们相互张望,半天也没开口,如今的大明国力远不如万历朝,而如今的李榆实力却远胜于哱拜,偷袭尚且不成,硬打又有何胜算?年轻的皇帝有些冲动了。
“臣也以为归化总兵桀骜不驯久矣,不严惩不足以彰显我大明天威,不过此事要从长计议,大战一起情势难料,大同、宣府难免卷入战火,故京畿必须严防,居庸关、雁门关、紫荆关非有强兵固守不可,还有SX也不能有闪失,臣还得找兵部、户部和工部商议,琢磨从哪儿再调些钱粮、官军到宁武关——内长城的边墙堡垒,还有大小铳炮好像上百年没人管过了。”温体仁一张口就似乎准备让出大同、宣府,不过这是实话,其他阁臣也无话可说。
“陛下,臣以为要讨伐归化,募兵、修城、铸炮都不可少,只是这笔钱嘛,也许再加派北饷才能勉强够用。”吴宗达随后说道。
王应熊、钱士升、何吾驺三人马上反对,加派辽饷已把天下搞得大乱,再加派北饷岂不是更要官逼民反,温体仁、吴宗达很委屈地辩解,他们也知道加派的恶果,可不如此如何讨伐归化。
“既然如此,还不如暂且放归化总兵一马,先对其安抚,以后再徐徐图之。”王应熊是个直性子,张嘴就叫道。
“如此说来,王爱卿主张对归化实行抚策?”皇帝马上接着王应熊的话问,王应熊说漏了嘴只好点头,温体仁、吴宗达历来看皇帝的脸色行事,马上也表示赞同。
“钱爱卿、何爱卿以为如何?”皇帝又盯上了钱士升、何吾驺,两人支支吾吾好久才肯认账。
“既然你们都同意抚策,那朕就依内阁的合议,”皇帝总算逼内阁表了态,心里颇有点得意,但很快沉下脸说道,“宣大总督及SX大同、宣府三镇巡抚、总兵失职丧地、纵敌掳掠,且治军不严残害友军,一律革职议罪,三镇监视内官监军不力,收回宫中惩处,归化巡抚安民抚军有功,进右副都御使,归化总兵战功卓著,进太子少保,改授征东将军,立刻拟诏吧。”
阁臣们有点傻眼了,原来皇帝早有打算,宣大三镇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督抚、总兵一个也没跑掉,根本不给朝臣为同党讲情开脱的机会,皇帝长大了,做事越来越有心计,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也没沾手,末了还套出他们的话,把自己洗个干干净净,回去等着挨清流们的骂吧。温体仁和吴宗达却在心里暗笑,朝臣们还在为暗算别人前后忙乎,他们已经安排好后路,皇上、内廷、归化哪边的招呼都打过,无论事情成败他们都不会倒霉。
“臣有异议,SX巡抚许鼎臣勤于王事,为何议罪?归化巡抚刘之纶御下无方,为何加官?”王应熊不服气。
“许鼎臣巡抚SX两年,剿贼安民一事无成,理当受罚,刘之纶御下无方,你又能推荐何人约束归化总兵?”皇帝冷冷地答了一句,甩甩袖子走了。
“宣大三镇的督抚、总兵又一锅端了,现在谁还愿意往火坑里跳呀?”钱士升哭丧个脸叫道。
温体仁笑呵呵地挥手说道:“陛下自然有打算,我们只管叫吏部按程式推议便是了。”
几天后,一个中年官员风尘仆仆从永平赶来,刚到京师就被内官引入宫中——皇帝急召的山永巡抚杨嗣昌到了,立即被传到平台觐见垂问。
“爱卿免礼,你就是杨嗣昌,朕对你早有耳闻,奏请代父替罪,此乃尽孝,巡抚山海关、永平遍巡边墙各处整饬军务,此乃尽忠,忠臣孝子理当是我大明栋梁,朕等你久矣。”皇帝亲切地注视面前这个人,此人面白体瘦,长髯飘逸,眼中透着光彩,应该是个精明强干的人。
“臣父子承蒙圣恩深厚,敢不效力为国,臣斗胆问陛下,召臣前来何事?陛下如有差遣,臣一定披肝沥胆在所不惜。”杨嗣昌感激地望着皇帝——其父原三边总督杨鹤招抚神一魁失败论死罪,他三次上奏替罪,蒙圣恩其父被改判戍遣袁州,大恩大德难以相报啊。
“令尊的事,爱卿一定要多体谅朕,大明内忧外患、百事待兴,朕也难啊!不过令尊说过大明当培养元气的话,朕一直还记得,”皇帝点点头,挥手又说道,“朕信任你们父子,你的奏章朕都看过,务实、扼要、切中时弊,今天我们君臣在一起,有什么话大胆说,朕就喜欢听实话。”
杨嗣昌有点激动了,整整衣袖郑重说道:“臣以为培养元气应先有和气,有和气方能养元气。当今之下,流寇肆虐糜烂地方,安抚已不足于除其害,欲安天下必当剿灭流寇,外寇贪婪却难以动摇我国本,只是疥癣之害,当先和而后徐图之,内忧外患择其一先除之,然后再图其他,此谓攘外必先安内。”
“粮饷不足,兵无斗志,当奈之何?”
“大明不愁钱粮,而困于国用不足,其一当加征,苦一时总比苦永世好,辽饷不过每亩加征一分二厘银,百姓负担并不重,重在吏治不清,只要陛下大力肃清贪墨,定会事半功倍;其二当开源,大明有的是巨商富贾,他们喝大明的血养肥自己,而山海之利本当国用,朝廷为何不能经商开矿增加国用?”
“有和气方能养元气,山海之利本当国用,爱卿说得有理,不过朝野上下恐一时难以接受,容朕再考虑一下。”皇帝不断地点头,越来越觉得这是自己要找的人。
第二天,朝廷下旨加杨嗣昌兵部右侍郎衔总督宣大SX归化四镇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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