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节

老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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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固原,三边总督府书房,洪承畴冷眼看着李榆手舞足蹈,也难怪这家伙得意,大明之初国力强盛,却视西域为畏途,拿下哈密就心满意足,嘉靖朝时这个西域立足点也丢了,明军只好退守嘉峪关,天子因此震怒兴大狱,朝臣从此学精了,再也不自找麻烦妄言向西,他却连打带骗只用四个月就立足西域,可惜大明如今势弱,西宁卫都觉得棘手,更无力接管哈密卫,只能让这家伙白捡便宜。

    “大人,向哈密派官驻军肯定赔钱,这地方做生意倒不错,末将算过了,西北各镇敞开商路按二十取其一收税,税款四成养兵护商,其他六成一半归您、一半分给沿途官府,买卖肯定红火。”李榆小心说出真实目的,河西走廊是丰州通往哈密的捷径,否则只能绕道喀尔喀,此次西进往返都是走河西走廊,有多年积累的老关系帮忙,沿途官府、驻军几乎视而不见,走这条路通商西域再好不过,李榆和沿途的地方士绅、官员已经谈好合作条件,还找来一帮马贼、刀客和逃兵准备成立护商队,打算甩开朝廷大干一场,就等洪承畴表态支持,不过洪承畴似乎不感兴趣,依然绷着个脸,李榆马上又补了一句,“要不,您拿四成吧,反正这笔钱不能让朝廷沾手,末将知道大人也缺粮饷啊。”

    “几年不见,汉民大有长进,本官也得刮目相看啊。”洪承畴笑了笑说道。

    “大伙也这么说,其实都是逼出来的,没人管我的饭,不做买卖就得饿死。”李榆不好意思地挠起头。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出兵、私结外夷,”洪承畴拍案而起,揪着李榆走到墙前,指着地图怒吼道,“从藏区到西海,再从哈密卫到宣府边外,我敢肯定你与东虏也有来往,你把大明几乎包围了,究竟想干什么?”

    地图上一看就清楚,明国西、北两面被围,万里长城似乎成了残垣断壁,李榆也吓了一跳,使劲摆着手喊道:“大人,我真的不想造反,四处交朋友只是为了通商挣点钱,朝廷不管我的死活啊。”

    “你不想造反,那我问你,一个皇帝两个朝廷是不是你放出来的话?你难道不明白,多少奸人会以此为借口图谋不轨,你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罪臣!”

    “冤枉啊,那是被卢象升逼得,丰州就那点破家当,他拿走了我们怎么活?末将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个没法抵赖了,李榆跳着脚把卢象升要他交出丰州,统一官制、政令的事一一道来,还很委屈地抱怨,“大人知道丰州情况复杂,能有今天的局面不易,他卢象升不懂边事却胡乱插手,非把天捅个窟窿不可,到时候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末将以为朝廷用人不当,大人苦心维持西北大局,劳苦功高举国皆知,不仅没得重用,却落个抗上嗜杀的名声,卢象升号称“卢阎王”,杀的人更多,湖广剿贼也留了一屁股糊涂账,为何反被称作爱民知兵步步高升?”

    洪承畴被李榆戳中心痛之处,一声不吭坐回原位——洪承畴是福建南安人,脑袋上贴着闽党的标签,而卢象升是南直隶宜兴人,属于东林党一系,两人虽然同样执掌五省剿贼军务,待遇却截然不同,卢象升能从朝廷得到援兵、粮饷,稍有战功就被清流大肆吹捧,名声显达后来居上,而洪承畴守着西北贫瘠之地苦苦支撑,其中的苦衷难以言表,朝廷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反而抓住他杀俘、截税的小辫子屡屡打压。官场上受冷落,下面就会有小动作,比如陕西巡抚孙传庭就公然唱对台戏,似乎有意取而代之,洪承畴越想越心寒,听着李榆的话特别顺耳——到底是自己看重的人啊,说话向着自己,办事也很卖力,巨寇高迎祥、李自成回窜西北,他就捐助了一批战马,还派出骑兵入延绥助剿,这种人最重情义,何必为子虚乌有的事和自己人过不去。

    李榆还在喋喋不休讲述卢象升如何欺负他,洪承畴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问道:“汉民以为朝廷该如何做呢?”

    “爱护百姓、赏罚公平。”

    “错了,朝廷该做的只有两件事——欺骗、恐吓,能骗则骗,骗不住则恐吓,只要天下不乱就是大功,历朝历代莫不如此,你以后就明白了”洪承畴望着目瞪口呆的李榆,笑了笑挥手说道,“你难得来一趟,顺便回榆林老家看看吧,然后就赶快回去,今年山西大旱,流民恐怕还会往你那儿跑,记住,维持丰州不乱便是功在天下。”

    “大人,丰州以前人少地盘小,借点钱还能维持,现在有了五六十万人口,末将想起来就头皮发麻,大人可有好办法教给末将?”李榆又叫起苦。

    “丰州情况太特殊,本官也想不出办法。”洪承畴苦思冥想了好久,挥毫泼墨写了一个条幅交给李榆,“本官把‘顺天应民、与时偕进’这八个字送给你,回去慢慢领悟吧。”

    李榆抱起条幅就要走,洪承畴又叫住他:“本官答应你了,不过税款五成归我,还有,你带回来的西域骏马也给我留五百匹。”

    “大人,末将是穷人啊!”李榆吓了一跳。

    “还不快滚,再敢多言,本官让你做不成生意。”洪承畴得意地把李榆推出门。

    丰州,开春以来滴雨未下,黑河、饮马河、沧头河也出现部分河段断流,总理府紧急下达抗旱令,丰州各府卫还没忙完春耕又投入抗旱,丰州大地一片忙碌。然而今年旱情前所未有的严重,各处告急文书不断,形势一度岌岌可危,这时丰州军占领哈密的消息传来,有力地鼓舞了丰州人的干劲,李槐和鄂尔泰签署命令——各府卫官署除留守人员外全部下到田间指挥抗旱,同时开放官库全力保障抗旱所需钱粮、物资,营兵各部也一律就近投入抗旱,随后李槐与农牧司知事杨大志、工建司知事韩霖一起离开归化,在黑河南岸设立临时行营,守着庄稼地日夜指挥抗旱。

    丰州官员、军民迅速行动起来,河水不足就动用水库、水窖的储水保庄稼、保牲口,大批的青壮还去远处取水,妇女、孩子也把每一口水井看管起来——水在这时候就是命,除了人畜饮用,每一滴都要用来浇地,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宰杀部分牲畜、放弃部分庄稼以缓解用水。丰州人命苦,始终摆不脱生存的压力,从开春就一直苦干,几乎拼尽了全力,历年修筑的水利设施也到了崩溃的边缘,绝望之际老天终于开眼,五月底连下两场大雨,旱情才有所缓解。

    然而还有更糟糕的,夏收之后从大同陆陆续续来了些流民,大多是大同屯田那帮人,开始大家没在意,正好抗旱缺劳力,还愿意收留这些老乡,后来发现情况不妙,流民越来越多赶都赶不走,而且都理直气壮声称投奔李大帅,除非杀了他们否则绝不回关内。这些人都是老乡啊,赶回去是送他们上绝路,丰州人拿着刀却下不了手,还擦着眼泪听流民们讲各家的血泪史。

    山西的旱情同样严重,大片土地绝收,朝廷虽然蠲免今年的赋税、加派,但仍然追比历年遁税和地方杂税,山西几经天灾人祸后民生凋疲,包括中小地主在内的大批百姓被迫抛荒逃亡,流民遍地的情形再次出现。宣大总督卢象升有办法,下令各地官府设卡封路,强行截留流民屯田种粮——他在湖广就是这么干的,至于效果嘛,反正他前脚走,屯田流民后脚就接着造反,不过这套办法暂时稳住了山西局面。

    大明实行植民于土之策,绝对限制百姓流动,灾荒年按军屯之法圈养百姓,即可防止流民之乱,也可一并解决朝廷的兵源、粮饷,这本来不失为良策,但官府不会白养人,百姓的大半收成被拿走,还要给朝廷当牛做马,老百姓挨冻受饿不堪忍受,往往缓过一口气就逃亡。大明这一套不像救百姓,更像是趁火打劫,而且最害怕百姓组织起来自救,卢象升对大同屯田军就头疼不已。

    丰州财用依靠商税和借债,田赋收入下放到卫所自收自支,实际上通过补贴公役、练兵又重新返给老百姓,只要百姓能自养、自保就算达到目的,这套办法也被用到大同屯田军——大同屯田百姓自选百户所、千户所,只须上交一成的收成公用,这部分粮食主要用于修缮水利、练兵自卫和建立义仓,而且如何使用还要经过公议,实际负担并不大。老百姓尝到甜头当然不肯放弃权利,而卢象升也绝不可能让步,双方从一开始就闹翻了,老百姓声称他们的土地、农具、种子都是李大帅给的,与朝廷没有关系,所以一粒粮食也不会交给官府,卢象升则怒斥百姓身为大明臣民却不思报国,抗税不交者皆是乱民,一律交官府治罪。屯田百姓也不好惹,外有丰州做靠山,内有公民党为核心,青壮手里有武器还接受过简单的训练,官府、官兵进了屯田营地就被打出去,官府固然收不到税,但百姓也种不了田。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百姓想得简单,拍屁股走人投奔李大帅,丰州却背上了大包袱,李槐闻讯后急忙赶赴得胜口——丰州在那里拆毁了边墙形成大缺口,黑压压的人流毫不费力就涌出关,宣德卫的守备兵根本拦不住。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唱着高贺教给他们的歌,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坚定地走过来,李槐看得心惊肉跳,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随从急忙把他扶上车,回到归化的当天,李槐提出辞呈。

    “玉山,这节骨眼上,怎么能一甩手就不干了?”鄂尔泰闻讯气呼呼地赶来,李槐还在床上躺着。

    “李家人有自知之明,这么多年干下来我已心力交瘁,再也无力应付当前局面,这样也好,议事院那帮人该省心了。”李槐苦笑着答道,议事官们早就盯上了他,大选刚结束就有人嚷嚷换总理——李槐、李曜父子俩都有明国举人功名,这恰恰犯了大忌,丰州人可以允许汉学进入丰州,也欢迎明国的读书人做官,但绝对不允许未来的大统领接受汉学,李槐长期总理政务,不可避免要形成一股势力,父子俩有可能威胁到李晋的继承人地位,丰州人当然会警觉,其实鄂尔泰也有此想法,他们都害怕汉学影响丰州未来,李槐对此深知肚明,红着眼圈继续说道,“去年屯田大同、今年发动西进,前后砸进去一百万,丰州的家底没了还背了一身债,我实在想不出以后如何办,丰州大业不能毁在我手里,还是让贤能者当这个家吧,我已经调韩大功到总理府听用,巡检司知事由张立位兼理,大断事就放心吧。”

    归化府守备张立位是鄂尔泰的女婿,能力一般但绝对忠于丰州,由他控制巡检司实际上是把归化交给鄂尔泰,鄂尔泰沉默一会儿说道:“汉民曾派李暄告诉我,有些事早晚会发生,不如趁着我们实力犹在让其早发生,看来是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

    鄂尔泰说了几句安慰话就走了,李槐喊来儿子李曜,被扶着坐起来说道:“马上备车,你去叫张之耀,我们一家带上你婶娘立即去包克图。”

    鄂尔泰离开李槐家,直接去了总理府,命人通知丰州大法司、议事院、总理府各司主要官员召开紧急会议,官员们陆陆续续到了,很多人还是从田间地头跑回来,韩霖进门就叫苦——明国的官作威作福,丰州的官却在玩命,农牧司的杨大志、库使司的赵胜也累倒了。

    鄂尔泰没有多说话,先把周愕、王昉叫到偏房臭骂了一顿——全丰州都在抗旱,议事官们也不好意思闲着,白天下地凑热闹,晚上开会吵架,闹得最厉害的就是这两人,别人累的要死,他们却越来越亢奋,还带头打了几次群架。

    “都是他们公民党捣乱,自己拿不出主张,还不许别人说话,说不过就打架起哄。”自由党大选获胜后,周愕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白显志要他兑现承诺军费翻翻,韩霖要他加税兴修水利,王昉更是强索党务经费,不给钱就拆台,周愕看见王昉就恼火。

    “是你们自由党假公济私、为富不仁,明明现在缺钱,你们却千方百计给商人减税,公民党坚决不答应。”王昉毫不示弱答道。

    周愕又发火了,挥着拳头吼道:“收税要‘使人不怒’,拔最多的鹅毛听最少的鹅叫,你懂不懂!”

    两人又吵起来,鄂尔泰拍案怒斥:“议事院理当群策群力帮助丰州渡过难关,岂是打闹的地方,王昉,给你们打狗棒是为了防止苛政,不是让你们乱打一气,周愕,丰州实行制衡之策,你们把公民党赶走,议事院就不用办了,我警告你们,丰州这条船沉了,谁也跑不掉!”

    官员们已经知道李槐辞职,谁来接任总理政务成了商议的焦点,最合适的两个人——襄理政务李建极、宣教司知事云荣却推来推去,李建极说要回老家曲沃探望生病的老母,云荣说自己不通理财之术不能胜任,总理府掌书记杜宏泰、庶政司知事马士英也闹着要辞职,大堂里乱哄哄一片。

    “都住嘴,丰州还没到崩溃的时候,想走的人尽管走!”鄂尔泰回到原位坐了一会儿,越听越恼怒,拍案制止争吵,然后对周愕挥手道,“南桂,你当着大家的面讲讲如何拔鹅毛。”

    周愕得意地站起身,胸有成竹地吹起来,“丰州苦寒之地,靠种地、放牧养活不了多少人,但矿藏丰富、交通便利,发展工商才是大方向,愚以为应改革税制,总理府与地方分享税源,鼓励各地大兴工商增强财力,同时改税率、扩税源,以招揽四方客商;其次应改革卫所,将卫所与土地分离、公民与移民分离,凡移居丰州者,准其自择其业并就地编入卫所,但不戍边不授田、无功于丰州者不授公民权;再次应奖励工商,凡有功于工商者视同军功……”

    “好消息,王登道急报,哈密发现野生棉花!”沈守廉、孙庭耀闯进来大喊道,打断了周愕的高谈阔论。

    众人惊喜地站起来,齐声高呼“棉花、棉花”,鄂尔泰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小声吩咐周愕理出章程直接上报大统领,然后也加入欢呼的人当中。

    这一夜,归化陷入狂欢,铁器、粮食、棉花是丰州人最稀缺的生存资源,铁器、粮食已逐步解决,如今棉花也有望自种自给,生存的压力将大为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