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节

老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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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文忠这些年过得很苦,崇祯八年皇帝裁撤各镇内监,他回到京师就失宠了,与宣府、山西两镇的监视太监王坤、刘允中一起被赶到净军做苦役。他在大同时曾与巫浪哈合伙开办宣德铁厂,出事以后巫浪哈不但没有趁机吞没他的股份,还拿出每年的分红替他打点关系,有钱好办事,刘文忠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有人关照还能吃饱饭,干的活也不重,这条命总算保住了,王坤、刘允中就倒霉,后来又被送到凤阳看管皇陵,把命也丢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前些天他又被召回乾清宫当差,皇帝安慰了几句,随即派他到归化送信,他这才知道当初投到宣和铁厂的一万两股本翻了好几十倍,穷光蛋突然变成有钱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不磕几个头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李帅,菩萨会保佑你们全家,皇上也说了绝不负你。”刘文忠淌着泪说完,双手捧出诏书——丰州的规矩他懂,跪接仪式想都别想,直接递上去最省事。

    诏书内容很简单,皇帝表示相信归化总兵的忠诚,愿视归化军为御前亲军,不以文臣相制,希望归化军即刻起兵勤王,所需粮饷由各地州府从优供给,务必扫荡东虏以雪国耻,成功之日一定不吝封赏,诏书上盖了“奉天承运”国玺,但却没有内阁附签印章,刘之纶立刻流露出一脸不屑——这显然是皇帝的私货。

    “圣上有急,理当从命,关键是钱粮无着落,刘公公,丰州的情况你清楚,末将也是心急如焚啊!”李榆看罢摇头长叹,勤王明军尚且缺粮缺饷,他拿着中旨向沿途州府伸手,鬼才会理他。

    刘文忠当然明白所谓从优供给是句空话,心里一急眼泪又下来了:“李帅,皇上真的很难啊,老哥在乾清宫亲眼看见,皇上每日布衣素食,想吃个鸡蛋都舍不得,登基时置办的两套龙袍一直穿到现在,都怪那帮黑心的文臣,偷大明的钱、骗大明的钱,却不干正经事,皇上可就指望你了,千万别辜负了皇上。”

    刘之纶的脸色很难看,看了李榆几眼,慢吞吞地说道:“度支局算了几回账,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只能再去借,可这么大一笔钱到哪儿借呢?蕺山先生、王徵老大人、孙启泰急得去求议事院,但没有用,商贾们不肯掏钱,而且扬言借钱也只能你去借。”

    李榆低着头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对刘文忠郑重说道:“请刘公公回去禀告皇上,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借到钱马上出兵,绝不食言!”

    丰州人对出兵分歧并不大,选择有利战场打击削弱清国早已是共识,想立军功的丰州公民、想提前成为公民的移民,还有刚结束洗脑的傅山、薛宗周、王如金一伙山西生员每日聚集在归化广场上喊打喊杀,似乎不打一仗心里就痒。议事院内,以范永斗为首的一伙烟贩子也叫嚣要教训清国,吵得大家心烦——想打容易钱从何来,广场上的老百姓没有钱,包括范永斗在内的商人又舍不得掏钱,那还打个屁呀!

    丰州议事院为筹办出兵军费扯皮一个多月,前后开会商议十多次,每次必跑题、跑题必打闹,陪议官席上的察哈尔人、喀尔喀人、卫拉特人还有山陕联防局的人也跟着起哄,气得议长俄木伦经常把多嘴的陪议官赶出会场。李榆亲自到会,议事官们给个面子不再骂粗话、动手脚,但吵闹还是照旧,不过对手发生变化,以前是自由党与公民党相斗,现在变成两党合伙与刘宗周、孙奇逢一帮明国文人唱对台戏。

    刘宗周是大统领府指定的议事官,但不屑与奸商、刁民为伍,一向不参加议事院的会议,这回主动跳出来疾呼出兵勤王——他也看明白了,名声在外的归化总兵其实是个穷光蛋,议事院不给钱,就干不成事。

    “李念丰、周南桂,你们一个出身大明宗室、一个做过大明官员,国难当头却如此麻木,良知何在?”刘宗周照例先揪李富贵、周愕的小辫子,然后又呵斥李建极,“还有你,李尔增,李家在山西世代富贵,你兄长李建泰也在朝为官,大明对李家不薄,你就忍心京畿受难却一毛不拔?”

    “打仗花钱如流水,丰州没这个本钱呀!”李富贵马上叫苦。

    刘宗周更火了:“胡说,大库里明明有百万存银,如何说没有钱,你们不是挺会使银钞的吗,舍不得银子就发钞。”

    “滥发银钞与加税无异,是从穷人的口袋里抢钱,公民党决不答应。”王昉跳起来大叫,反对声立即响成一片。

    周愕总算抓住刘完人的把柄了,马上奸笑着说道:“丰州银钞不是大明宝钞,丰州绝不干搜刮民财的事,蕺山先生一向主张治心施仁、不掠民财,难道想效法桑弘羊、王安石之徒?”

    “大库里的存银是银钞局的股本,动用存银就是抢掠民财。”李建极随声附和道。

    刘宗周一愣,狠狠地瞪了周愕一眼,被小人抓住口误真不是滋味,不过马上想到新话题:“那好,我们先不说钱,你们私自款和,允许东虏入掠直隶,还以武器、军械相售,这笔账又如何算?助纣为虐、寡廉鲜耻者非你等莫属。”

    李富贵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辩解:“蕺山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东虏长着腿,他们想跑哪儿,我们怎么拦得住,我们卖给他们的都是破烂,换些钱贴补军用。”

    “就是啊,不卖些没用的破烂,营兵手里的新家伙从哪里来?”周愕补充道。

    又要跑题了,王徵朝刘宗周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诸位,东虏入掠,百姓蒙难,忠义之士无不挺身而出,老夫刚得知一个噩耗,前大学士、蓟辽督师孙承宗在老家高阳就义,其儿孙及家人百余口一并遇难,孙公乃老夫旧友,七十六岁高龄尚且带领儿孙守城御寇,以致喋血故土,尔等也是大明子民,难道出点钱也不肯吗?”

    “前年有鹿善继前辈定兴成仁,今又有孙承宗前辈高阳就义,大明百姓何其苦,大明烈士何其多哉!”孙奇逢红着眼圈仰天长叹。

    王徵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孙奇逢也是人人景仰的贤师,他们的话还是有分量的,有人甚至还落了几滴眼泪,不过也仅此而已,谁也没傻到为几句话掏腰包。

    “两位先生,丰州是丰州,明国是明国,明国死了人应该去找他们的皇帝,跟我们不相关。”察哈尔人衮楚克没心没肺地说道,他已经入籍丰州,还做生意发了财,但忘不了被老婆泰松公主一脚踹开的经历,捂住钱袋子就不想放手,这时候最怕有人脑子一热带头出钱。

    俄木伦原先的家臣杭高也是议事官,一直与衮楚克合伙做生意,马上支持自己的朋友:“一点没错,明国皇帝不能保护臣民,明国人可以换个皇帝嘛,他们愿意继续效忠那就应该付出代价,我们也无能为力。”

    刘宗周闻言大怒,冲向衮楚克、杭高理论,李榆拍案大喝:“都住口,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对你们有话说。”

    李榆扬长而去,众人悄悄议论起来,大统领今天一言不发,明天肯定有要紧事说。李建极与沈守廉相视苦笑,多年了,每次丰州陷入困境,他们都忘不了耍点手段,逼得李榆步步退让,最终把丰州大半权柄抓在手中,却发现自己也被牢牢绑在丰州这条船上,想脱身已不可能,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这到底是谁算计谁啊!

    第二天一大早,议事官和陪议官们赶到议事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静静等候,大统领府、总理府官员随后也匆匆而来,当李榆进入议事大厅,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李榆走到前台,向众人望了一眼缓缓开口:“诸君,我知道你们最焦急什么,但我想先讲讲过去的事,十年了,蒙上天垂爱,丰州一步步走到今天,每次想起我们冲过的绝境,我心里就后怕,也许当初一念之差就会毁了丰州,但我们付出的代价何其巨大,无数的乡亲死于瘟疫、饥饿、严寒,无数的兄弟死于保卫丰州的战场,王自用、张妙手、乌海、拜音图、满柱、杜宏方、马大年、巴根、王东强……多好的兄弟啊,我常梦见他们笑着向我走来,问丰州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以后会不会更好?我真的好害怕一步走错害了丰州,以后死了没脸见他们……”

    李榆眼含热泪讲述起曾经的战争、瘟疫、灾荒,在座的许多人是丰州的元老,经历过那些苦难,听到伤感处忍不住失声痛哭,刘之纶、刘宗周也眼圈发红连声感慨,丰州人比关内人更苦,坚持到今天何等不易,你有什么资格歧视他们是夷人、流民、马贼、奸商。

    李榆擦去泪水继续讲道:“丰州在绝境中选择了唯一适合生存的道路,并且踏着前人的血迹一直走到今天,但那些以奴役他人为乐的恶棍天生就对“自由、平等、仁爱”刻骨仇恨,他们不会永远容忍我们,丰州的未来必定充满艰险,这是无法逃避的。我们这一代人不幸生于乱世,既然注定遭受苦难,那就索性把该打的仗打完、把该流的血流尽,为子孙后代打出个太平之世,诸君,天上的英烈在看着你们!”

    “愿为丰州效力!”众人热血澎湃,同时起立挥拳高呼。

    李榆看了一眼刘之纶、刘宗周又说道:“明国骂我们是北虏、汉夷,而清国也视我们离经叛道,都恨不得把我们及早除去而后快,这不要紧,丰州从来就是在大国争斗的缝隙中求生存,以前是明国和察哈尔,现在是明国和清国,我们只求生存,并不想与任何一个大国为敌。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丰州默认清国进入北直隶绝不是有意害明国,而是不得已为之,丰州的实力太弱,在北直隶与清国交战,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只有等清军忘乎所以把战线拉长时,才有机会选择有利战场战胜他们,丰州也的确向清国出售武器、粮食、布匹,我们认为打仗归打仗、生意归生意,以为断绝往来、禁止互市就可以打倒别人纯属妄想,明国坚持不与清国议和又怎样?清国越打越强,而明国越打越弱。丰州人不能学明国小家子气,而要有草原般广阔的胸怀、天之骄子般的傲气,双方有利可图就可通商贸易,卖点东西给清国又如何,照样能击败它。”

    议事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和爆笑声,刘之纶、刘宗周的脸都红了,他们的朝廷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气魄。李榆挥挥手,让大厅里安静下来,一脸凝重地又讲起来。

    “丰州尊奉大明天子,但我非常讨厌大明,那是个靠暴力、谎言维系的国家,站在朝堂上的恶棍可以道貌岸然地掠夺、奴役臣民,而饥饿的百姓逃荒讨饭也是罪过,去他妈的吧,这绝不是我们的国家。我尊奉天子,但要另建一种崭新的国家——一个由人民共同认可并自愿组成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大政、律法须听公议,苛政、奴役一律摒除,凡官员须经公举,以通达者议政、贤明者执政、正直者断事,对贪官污吏人人都可说声‘滚’;在这个国家里,青壮者自择其业,各有所用,贫弱者得以救助,自食其力,而老髦者设义仓以养、孩童者设公学以教,凡灾荒困苦必得赈济;在这个国家里,人民可以自由经商、自由迁徙、自由从业,不受约束各展其长,有私财可得保护、有才德可得任用、有功绩可得赏赐、有冤曲可得直断;在这个国家里,不允许任何人以国家大义为名横征暴敛,而是以民富为国富、以民强为国强,国家爱护所有的人民,而所有的人民也为国家效力。”

    “这就是我的丰州,一个由不同族群、不同信仰的人民基于‘自由、平等、仁爱’的共识自愿组成,并且实行公民所有、公民共治、公民分享的国家,这个国家与邻为善、爱好和平,接纳所有向往自由的人加入,无论他是明国人、喀尔喀人、卫拉特人、察哈尔人甚至清国人,一律欢迎。”李榆滔滔不绝讲着,仿佛又回到乌拉山——那个近乎原始却又充满温情的小部落,大厅里的人听得目瞪口呆,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但李榆却自信满满,挥手大声说道:“但我还需要时间让这个新国家更加强大,目前的现状是,在我们取得足够的自保能力前,明清两个大国中不能有一个倒下,所以我决定发兵援明,你们愿意帮助我吗?”

    刘之纶、刘宗周听得心惊肉跳,但李榆说的话再出格,现在也不是泼冷水的时候,孙奇逢却激动地站起来大喊:“汉民,你说的新国家就是大同之世,有大仁方有大治,老夫信任你,放手去干吧!”

    李建极还在发呆,周愕悄悄转到他身后拧了一把,伏在他耳边低语“该得到的都得到了,赶快收场,千万别让大统领真傻了”,李建极恍然大悟,使劲揉出几滴眼泪,起身高声喊道:“大统领说的就是我们的丰州梦,这样的国家难道不值得我们效力吗?”

    “自由党提议发行三十万两,不,四十万两现银债票,把东虏赶出关去!”沈守廉不甘落后大叫道,自由党的老板们齐声响应——李榆不过是藐视朝廷,而商人们却是真害怕朝廷,“尊奉天子、另建国家”比“一个皇帝、两个朝廷”更进一步,这绝对是重大利好。

    张道浚昨天夜里和十几个晋商富豪到了归化,这时正坐在陪议席上,也急忙大喊道:“新国家有我们一份,我们也要为国出力,丰州商会认购多少债票,山陕联防总局就认购多少债票。”

    “察哈尔人愿追随大济农。”

    “喀尔喀骑兵营愿追随呼图克图巴图鲁。”

    “卫拉特骑兵营愿追随呼图克图巴图鲁。”

    陪议席上不断传来请战声,议事大厅越发热闹,自由党的商人们拍着胸脯大声叫喊认购债票,公民党很有些失落,几个头目紧急商量后,王昉大声宣布——公民党虽然穷,但也要为国出力,将派出精干党员作为志愿兵参战。

    众人簇拥着李榆走出议事院,常书激动地向广场上高喊:“公民们,我们将拥有自己的国家,这个国家爱我们每一个人,我们也将为这个国家效力。”

    这一天,丰州人陷入狂欢,为拥有自己的国家而庆祝。

    这一天,大统领府宣布丰州军入关援明,李榆连夜赶往蛮汉山大营。

    这一天,总理府宣布发售四十万两南进债票,银钞局和各银钞行的老板们紧急给关内的钱庄、账局发出指令,就近向丰州军交割现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