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节

老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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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运河,数以千计的槽船铺满河面,每条船都沉甸甸的,非常吃力向北行驶,不时会有几条船撞在一起堵住河道,惹得船上的兵丁破口大骂,沿河的官道上黑压压一大片老百姓挑着担推着车向前走着,女人和孩子们紧紧地跟在亲人身后,他们累得步履蹒跚但不敢停下来,八旗兵和辽东人就在身边,不停地催促赶路,不过这帮家伙垂头丧气像是遭霜打的茄子,再没有往日趾高气扬的神气——齐河大战一败涂地,首次出现成建制临阵投降,豪格贝勒也败逃而回,清军信心垮了,人人归心似箭,从边墙向南打了二千多里,打够了也抢够了,现在该回家了。

    但北撤并不顺利,清军此次入关收获巨大,俘获人口接近六十余万,抢劫白银百万两、黄金上万两,其他财物、牲畜不计其数,捞的东西太多走不动路,刚过德州,丰州军就追上来,游骑像苍蝇一样转来转去,八旗铁骑屡次赶走他们,但不一会儿又转回来,还公开对清军招降纳叛,只要肯归降,保证不杀、不打、不收财物,当来窜门的兄弟对待。有些家伙听信鬼话跟他们跑了,主要是老正蓝和镶蓝旗的人——莽古尔泰、阿敏也不是白混的,人完蛋了但余党还不少,额鲁作为顽固势力的新代表,对这些人很有吸引力。

    叛逃的人虽然不多,但对军心影响甚大,许多人捂着鼓鼓囊囊的腰包打起小算盘,毕竟谁也不愿意有命抢钱没命花钱——清军想走走不动,想打打不成,似乎前景不妙。

    运河边一座破旧的关帝庙里,清军众将愁眉苦脸坐在一起,盯着几位大佬默不作声——多尔衮又坐到主帅的位置,不过焉了很多,说话要先看一眼身边的岳托、阿巴泰;岳托这两天突然身体好转,能下地走几步,还能含含糊糊说几句话,大家觉得这不是好兆头;阿巴泰继续抱着烟杆吞云吐雾,不时朝多尔衮媚笑一下,尽量不得罪人,尤其是多尔衮这种小心眼的人,这是他一贯的做派;只有豪格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大咧咧斜坐在椅子上;杜度没有来,他现在真的疯了,整天胡说八道,还得有人看管他。

    “额鲁欺人太甚,我们出了山东还要追,本王以为不打是不行了,否则咱们出不了关,七哥,您说是吧?”多尔衮气呼呼说完,马上转脸看阿巴泰的脸色,他们俩的关系这两天出奇的好。

    “爷,奴才们口袋里揣满了钱,都急着回家,打不了仗啦。”图尔格是镶白旗的固山额真,急忙提醒自己的主子。

    拜音图是镶黄旗的人,不怕多尔衮,打了败仗丢了面子,正想找个机会发泄,很不识趣地翻起老账:“当初就不该分兵,额鲁骑兵多消耗惊人,根本撑不了多久,所以才急着决战,我们那时人多势众最好打,这一分兵反给了他机会,现在想打晚了!”

    “拜音图,你个奴才懂什么,爷就觉得分兵断额鲁的后路是条妙计,坏就坏在那帮察哈尔叛逆身上,家里的奴才起歹意怪不得主子,”阿巴泰马上怒斥拜音图,然后满脸堆笑对多尔衮说道,“老十四,拜音图这奴才话糙理不糙,现在打确实不是时候,让奴才们保着俘获的人口、财物回家才最要紧,七哥老啦,你年轻懂得道理多,大主意还是你来拿。”

    “哪里的话,七哥打了一辈子的仗,是我大清的赫赫名将,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多尔衮也对阿巴泰灿烂一笑。

    多尔衮、阿巴泰推来推去,众将冷眼旁观,这哥俩前两天还斗得起劲,怎么一转脸又亲热起来,脸皮真厚!豪格不耐烦了,拍桌子大叫道:“你们俩少说废话,快拿主意,要么豁出命跟额鲁打,要么扔下人口、财物逃命。”

    “那就听岳托的呗。”多尔衮、阿巴泰异口同声回答,然后一起盯上岳托。

    “撤,额鲁,狼,喂饱他,”岳托抬起头断断续续说。

    “对呀,我们把走不动路的人都扔给额鲁,看他还敢不敢追?”多尔衮马上叫好,其实他最想跑,就是嘴上不好意思说。

    “额鲁穷惯了,见了钱就走不动路,我们有的是钱,不好带的都给他,反正我们也欠了丰州一屁股债,正好一笔勾销。”阿巴泰笑眯眯地附和道。

    清军诸将哈哈大笑,仿佛占了一个大便宜。

    追击清军的丰州军并不多,主力在德州停下来休整,开始做启程回家的准备,李榆只率领了骑兵右协、察哈尔、喀尔喀、卫拉特三营追进直隶,张孟存的辅兵中协跟在背后打杂——李榆打算把清军轰走了事,并不想和清军硬碰硬干一仗,这点追兵足够用了,当然能占点便宜更好。

    新归顺的德参庄一伙、还有辽东汉民立功心切,跟来了好几百人,沿途大呼小叫招降纳叛,掉队的清国兵民也很爽快,得到保证不收走他们的钱财,马上就弃械投降——谁都不是傻子,这种时候跟在丰州军屁股后面才最安全。李榆惊奇地发现,一仗未打身边不知不觉中就多了两、三千俘虏,便宜好占那就继续追吧,然而沿着运河追到吴桥,他才知道大麻烦来了。

    吴桥,运河上停了差不多一千条漕船,密密麻麻挤满整个河面,两岸人山人海把北去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清军要拼命吗,李榆接到斥候通报,急忙带领铁骑赶上来。眼前的场景令人哭笑不得,清军不像是打仗,而是在耍懒,挡道的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老老实实坐在地上的男女老少有二十来万,看服饰应该是关内百姓,站在人群前面敞胸露怀大呼小叫的听口音就是八旗旗丁,旁边拿着破刀烂矛跟着起哄的毫无疑问是辽东汉民,这帮人看到了飞虎旗更加亢奋,又是唱歌又是吹号,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额鲁巴图鲁,我们是老诸申,那边是想去辽东种地的明国人,都走不动路啦,没人收留肯定死路一条,您狠心不管就下令放箭吧。”

    “额鲁巴图鲁,我们的马死了,留在这儿明国人不会放过我们,您说过把我们当窜门的兄弟看,那我们就去丰州窜个门吧。”

    ……

    八旗旗丁七嘴八舌乱说一气,辽东汉民在一边帮腔,有人还唱起了“征战吧,丰州,丰州征战天下,丰州人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做奴隶”——这帮家伙也学会唱这首歌,丰州铁骑都傻了,怪事年年有,可从未瞧见过这种闹剧。李榆也有些无可奈何,动武肯定不敢,明国、清国想找他麻烦的人有的是,酿成血案没好果子吃,但不动武就只能撤兵!

    老百姓不好惹,丰州铁骑很知趣地调转马头向后撤,运河边的人马上黑压压的一片跟上来。糟了,被人赖上了,李榆心里一凉,正在想是不是该不要脸赶紧逃跑,后面追过来几骑——清军那边派出代表来谈判。

    “臭小子,齐河一战差点要我的命,别说你放了我一马呀,我不领你的情,钮钴禄家这回丢尽了脸,这笔账该怎么算?”清军代表见到李榆就是一拳——图尔格,额亦都家的老八,李榆在沈阳时与他家的老十六遏必隆关系密切,顺带也跟图尔格混得老熟,这位老哥毫不客气发泄不满,李榆赶紧岔开话题,问起自己几个小兄弟的事,图尔格白了李榆一眼,慢吞吞地说道:“鳌拜、准塔混得还不错,前年渡海攻克皮岛立了大功,皇上直接晋升他俩三等梅勒章京,还赐号‘巴图鲁’,我家老十六差点,文不文武不武的只能在皇上身边当御前带刀侍卫。”

    “都不错,我早就瞧出鳌拜、准塔和遏必隆有出息,将来准能当大官。”

    “先别说将来,眼前的事怎么办?我们出关的路远着呢,还要随时准备和明军打仗,走不动路的人只好先交给你,以后还回来就行了。”

    “凭什么呀,你们带不走的人都推给我,我养不起,”李榆叫起来,一看图尔格要翻脸,马上嘴又软了,“我看了一下,八旗的人和尼堪大概有五六千人,我就收留了吧,那么多关内人我就没办法了,你们干脆交给官府让他们自个回家算了,唉,你们到底掳掠了多少人口?”

    “胡说,我们哪里掳掠了?五六十万人口啊,我们又要打仗又要干活,哪有功夫抢这么多人,明明是他们自己想出关找活路嘛,我有时还在想是不是明国的人口太多,他们的皇帝有意把人塞给我们,”图尔格很不服气地叫起来,随后又一脸坏笑对李榆说道,“你必须把人都收下,找明国官府也是你的事,总不能让我们去和明国官府扯皮吧,不过我们很讲道理,看到河面上的船没有,我们给你留了数不清的财物,至少值五十万两银子,就让你占个大便宜吧,我们以前借你钱还有赊欠的货款,再加上这次安顿人的钱,算四十万两一并结清了账,你回去后还我们十万两就行了。”

    太欺负人了,带不走的人推给我、不想要的破烂留给我,赖账还要倒赚一把,李榆脸一沉说道:“算了,我马上走,一个人也不要了。”

    图尔格笑起来:“你在德州停下来什么事都没有,谁叫你追着我们进直隶,这就是代价,我反正是交接过了,过会儿就可以走人,但你想跑晚了,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运河上的船都烧了,叫你一个子也拿不到,我提醒你啊,这些明国人回家也是死路一条,肯定要缠着你,实在不行你可以杀人嘛,不过这和我们就没关系啦。”

    李榆气得胸脯起伏,指着图尔格说不出话,图尔格笑眯眯地劝慰道:“算了,你就认栽吧,我们很讲交情了,明国朝廷会如此大方吗?我再告诉你件事,岳托贝勒快不行了,可能活不到出关的时候,你就让他轻松走完最后一程吧,他还托我带来一封信,你拿去看吧。”

    岳托的信很简短,字迹也显得很杂乱:额鲁,大清兵不怕打仗,打下去无非是两败俱伤,我们出不了关,明国也绝不会放过你,丰州与大清都太弱小,只有联手才能制衡明国,为兄去日不久,唯愿吾国与丰州永结友好。

    李榆读完信,捂着脸在地上蹲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问道:“图尔格哥哥,岳托和萨哈廉两位兄长正值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四贝勒……”

    “有些事不要想,也不要问,最好什么也不知道。”图尔格低下头小声答道。

    辅兵中协赶到后,接管了运河上的漕船,当着图尔格的面清点财物。清军也真是耍了心眼,留下二十万两乱七八糟的杂色银两,黄金、珠宝、绸缎倒很多,但对丰州和清国用处都不大,最可气的是还有不少字画,清军那帮粗货大字不识几个,连这些都抢简直手贱,以后销赃都麻烦。张孟存破口大骂,认为这堆破烂最多值二十万两银钞,随手把清单扔在图尔格脸上,图尔格好脾气,笑眯眯揣起清单,说了声“以后再谈”就扬长而去。

    丰州军像吃了败仗一样灰头灰脸往回走,二十多万老百姓一步不落地跟在屁股后面,给他们每人五钱银子都不肯走,说是这点钱还不够吃饭,旗丁和辽东汉民干脆拍着腰包表示他们不缺钱。沿途的州县见到这伙人,吓得马上紧闭城门,地方官府一致声称除非朝廷拨银子,否则他们绝不收留难民,归化镇惹得麻烦自己解决——清军是别想再追了,只能先回山东设法安置百姓,李榆觉得山东巡抚人品不错,也许能帮上忙。

    颜继祖就在德州,听说归化总兵又打了个大胜仗,而且带回人口、财物无数,连蹦带跳跑到运河边迎接,见到李榆就不厌其烦地夸赞一番,说得李榆都脸红了,不过听说要他帮忙安置难民马上就变了脸色。

    “李帅,你昏头了,这些老百姓大多是直隶人,山东凭什么管他们?赶紧打发各自回家,本官养不起他们。”颜继祖毫不客气回绝道。

    “颜大人,你巡抚山东,有抚军安民之责,这些人到了山东你就得管,你若是敢强驱百姓,咱家就和你没完,”刘文忠是直隶迁安人,最清楚家乡百姓之苦——清军掳掠成性不假,但主要针对官府和富户,穷老百姓还瞧不上眼呢,祸害百姓最重的反而是官府和官军,战事一开官府的各种粮饷杂役派下来,再加上官军的**掳掠,中等之家也能被逼得走投无路,清军给俘获的人口一口饭吃并且许诺去辽东就分田,老百姓往往半推半就,毕竟华夷之防不如给妻儿老小一顿饭重要,但只要跟着清军上了路,以后再想回头就不可能了,刘文忠不忍心乡亲遭难,要为他们说句话,“百姓苦啊,回老家没有生计,还得遭周围人唾骂,几乎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留在异乡谋条生路,颜大人就不能可怜可怜这些百姓。”

    “本官无能为力,李帅既然想做好人,那就把人带到丰州去吧。”颜继祖一甩袖子转身走了,马士英说了声去劝劝巡抚大人,跟在后面追过去。

    王昉使劲搓着手说道:“这下麻烦了,丰州和山西都无力安置如此多的百姓,济南、德州又出现瘟疫,我们是走是留得赶紧拿主意。”

    李榆捂着头想了一会儿,无奈地对一直沉默的杜文焕叹息道:“老帅,我又惹祸了。”

    “无所谓,颜继祖不想管,我们就逼他管,山东连年天灾人祸,大片土地无人耕种,正好可以屯田养民,这是个好地方啊,万历年间一石小米才卖二钱五分银,山西也常年从山东购粮,我们留些人在这儿大干一场吧,”杜文焕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很诚恳地对刘文忠说道,“刘公公,劳驾您回京师一趟,归化忠于皇上,一定要献上一份战利品,还有您和内廷诸位公公的礼品也不能少了,您只管去随便挑,除了白银其他的拿多少都行,顺便向皇上提一下山东战后流民甚多,巡抚颜继祖拟自筹钱粮屯田养民,望朝廷恩准。”

    “咱家明白了,诸位就等好消息吧。”刘文忠脸上乐开了花,一溜烟就跑了。

    刘文忠一出门,杜文焕马上面色大变,对大帐内的丰州将领说道:“我们前脚刚走,山东总兵倪宠,还有孙传庭派进山东的祖宽、李重镇就冒出来,威逼地方官府出粮出饷,颜继祖、宋学朱为此焦头烂额,许亨臣也传来消息,烂兵在济南周围抢劫掳掠、无恶不作,士绅百姓多受其害,有几个与我们做生意的商贾也被洗劫,这帮畜生干的好啊,调动铁骑狠狠地打,把山东官军打得支离破碎、一蹶不起,颜继祖就会觉得恐惧,不得不和我们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