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节

老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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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道浚把李榆拖进厢房,看了李榆好一会儿,才生气地说道:“我叫你入关,你坚决不干?今天这个局面都怨你。”

    “你们才该把山西的担子挑起来?我给过你山药蛋良种,我问你,你种的山药蛋在哪里?”李榆也气愤地问道。

    “你以为几车山药蛋就能解决问题,荒唐!官府收税只认白银、米麦,有几个老百姓愿意花功夫种你的山药蛋?”张道浚厉声回应,随后拍了拍李榆的胳膊,放缓语气说道,“你不应该向士绅发火,本乡本土的乡亲遭难,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啊,土地兼并自古就有,山西的情况更复杂。”

    张道浚细细讲解道:山西土地兼并与税负过重有直接关系,大明开国之初定的民田税赋并不重,一般缴三升、五升亩出,山西情况却不同,由于支持过蒙元察罕帖木儿父子,田赋竟然要缴一斗五六的亩出,税赋之重居北方各省之首,与支持过张士诚的苏松之地相差无几,而苏松之地亩产三四石,山西土地贫瘠亩产仅石余,再加之山西宗藩多、战事多,苛捐杂税自然也多,民生艰难可想而知,既使中等之家也难保家业。百姓迫于生计,或出卖土地另谋生路,或投充到大户人家沦为佃户,但大户人家也不容易,山西这地方吏治极其腐败,贪官、刁民欺压良善成风,种田本无利可图,如果家中又无人做官,田越多越容易引来祸事,所以山西人并不热衷土地兼并,而对经商感兴趣,大灾之年,大户肯拿出粮食收买田地确实是做好事。

    “山西土地兼并确实不严重,只要大力降低税赋,使耕者种得起田、守得住田,再取消所有优免,实行绅民一体纳粮、一体当差,解决起来也不难,”张道浚侃侃而谈,最后盯着李榆的眼睛,语气严肃地说道,“效仿丰州实行地方自治,事权与税权同时下放,这是解决山西目前危局的最好办法,朝廷肯定做不到,而你做得到,我说过老天会逼你入关的,该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张道浚是大地主,自然向着士绅说话,如果按他说的办,山西得救了,丰州却被推到前面和朝廷硬扛,我该不该信他的话?李榆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子玄兄,我可以支持你们拒缴田赋、加派,但涉及到出兵必须经丰州两府一院一法司会商,我向归化写信,你也把士绅召集起来商量个主意,你告诉他们,自己不争气我也保不了他们。”

    “你是大东家,关键时候就得出头。”张道浚大笑而去。

    李榆独自在屋内踱步思考,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处理政务的料,干不好的事还是让别人干吧,他伏案开始给大统领府写信:山西灾情严重,已到崩溃的边缘,而朝廷视民如草芥,至今无动于衷,山西乃丰州近邻,如果糜烂势必祸及自身,丰州必须不惜代价援助才能稳定大局,敬请诸公尽快议出章程,并派代表与山西士绅协商,入冬前必须解决流民问题,此事关系数十万人生存,绝对不可拖延。

    李榆又给王昉写信:山西士绅有意自治,这对解决地方问题确实有好处,但自治的关键在于制衡,丰州人不是给地主老财看家护院的家丁,容不得他们在地方上为所欲为,公民党必须派遣得力人员主持山西党务,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形成与士绅分庭抗敌的局面,以实现山西内部的制衡。

    李榆派人把信送出去,随后叫上白显志去了绛州——高一志神父身体不行了,可能来日不多,来趟山西一定要去看看老人家。李榆前脚一走,张道浚马上威胁士绅,大东家这几天下到地方视察灾情,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再拿些粮食出来,至少熬出来的粥要插得住筷子,谁扫了联防总局的面子,谁就立刻滚蛋。

    几日后,丰州商会副会长李建极、银钞局知事沈守廉、工建司知事韩霖、课税司知事范永斗、大法司断事郭林生到达太原,李榆和白显志也匆匆赶来会合,这里面除了沈守廉,其他都是山西人,而且手握军、政、商、司法大权——李建极一再声称李榆是曲沃李家的人,而且按辈分算,还是他的同族远房侄子,李榆又混成了山西人。

    平阳会馆内,张道浚也组成了强大的山西谈判代表团,各州府身家百万以上的头面人物全部到场,还请来三位大佬级人物压阵——前大学士、东林党老党棍永济人韩爌、前宣大总督武乡人魏云中、前总理东南五省剿贼军务保德人陈奇瑜。三位大佬中前两个被罢官还乡,后一个剿贼失利曾被议罪戍遣,不过人倒架子不倒,在老家山西还是声名赫赫,山西巡抚宋贤和山西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进了大堂也得向他们行大礼。

    今天的谈判对手是丰州官员与山西士绅,一方武力强悍想打谁就能打谁,另一方根深叶茂能在地方上呼风唤雨,官府夹在两强之间最尴尬,不但说不起话,还得当众挨骂——张道浚这帮地头蛇首先发难,指着宋贤一伙痛骂朝廷无所作为、麻木不仁,置民于水火而不顾,苛政毒比蛇蝎,说到伤感处还要嚎啕大哭,似乎他们家也饿死了几口人。

    山西士绅边骂边看三位大佬的脸色,韩爌肯定是被忽悠来的,老人家已经七十多了,耳聋眼花脑子还不好使,嘴里反复只说几个字“朝中有奸党”,魏云中、陈奇瑜也学着前辈的口气说“朝中有奸党”。士绅们受到鼓励,骂得更起劲,扬言大明既然是个奸党朝廷,那以后休想指望他们再缴一个大子的税钱。大明开国两百余年,朝廷命官被地方百姓堵着臭骂大概是第一回,宋贤等朝廷官员脸色铁青,却自知理亏不敢还嘴,这些地头蛇有黑后台撑腰,收拾他们这些外地来的流官轻而易举,还是老实点的好。

    “丰州可以支持山西向朝廷拒缴税赋、加派,但条件是你们必须掏钱安定地方,今年冬天不得出现饿死人、冻死人的情况,吵够了就谈正事。”李建极听得不耐烦了,摆手制止士绅们的吵闹。

    “这年头大户人家也缺钱啊,我们可以拿些粮食、衣被出来,再多收留些流民做佃户,但只能解决二十万人的生计,山西受灾人口多达百万,朝廷不赈灾,我们也无能为力,”张道浚摇着头狠狠盯了宋贤一眼,然后转脸对李榆似笑非笑说道,“山西人成就了丰州,你们总不能眼看着山西糜烂而袖手旁观吧,我们既然是归化同盟的盟友,干脆合到一块过算了。”

    “丰州养不起山西,你们休想赖到我们,”范永斗很不满,拍桌子大声说道,“丰州支持你们拒缴税款,不是让你们把钱揣进自己的口袋,税款不但要交,还不得偷税欠税,朝廷优免也一律取消,你们自收自支税款维持地方。”

    士绅不干了,朝廷的优免就是钱,读书人一旦考中举人、进士,家中田土、人丁免除赋税、徭役,哪怕是个穷光蛋也会有人把田产投充名下,让他白捡一笔钱,这么大的好处谁愿意丢?地主、商人更想不通,这么多年偷欠税款习惯了,让他们掏钱就像挖肉一样难受。士绅们七嘴八舌表示抗议,而且指责丰州厚此薄彼——先去丰州那帮人都发了大财,比如泽州的王重新、大同的杨庭芳如今已身家数百万,包括你范永斗,以前不过是个被通缉的走私犯,现在边商数你做的最大,我们不过晚投靠一步,不但捞不到好处,还得倒贴钱,这不公平!

    “吵个屁呀,懂不懂地方自治,事权、税权同时下放,地方大权以后归你们,朝廷优免、偷漏税款能赚几个小钱,算不清楚这笔账的立刻滚出去,”李建极拍桌子叫起来,士绅们马上不敢吵了——李建极比以前更有钱了,窜到丰州鼓捣了不到十年就家产翻了一番,山西首富非他莫属,其他人只能唯马首是瞻,李建极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很不屑地说道:“做生意一要把握时机,二要胆子够大,你们躲在老窝里贪图小利,活该挣不到钱,现在我再给你们个机会,想发财就别错过。”

    韩霖笑嘻嘻站起来,随手铺开一张地图,招呼士绅们围过来听他讲解:丰州拟定了一个以工代赈办法——修路,这可是个天大的买卖呀,丰州生铁名扬塞外,这几年产量提高太快,年产条形铁六百万斤供过于求,急需销往关内,而随着人口的增加,对粮食、布匹和茶叶的需求也在不断扩大,这些货物又必须从关内输入,但黄河水运能力有限,关内的道路又狭窄崎岖,载货量大、速度快的四轮马车无法发挥优势,通商贸易因此遇到瓶颈。丰州打算仿照“秦直道”修一条沟通南北的商路,山西这一节从得胜堡经大同、太原到达泽州,以后还要进入河南、湖广,一直修到武昌。总理府决定,支持各地士绅合股组建交通有限会社,课税司按运河模式在商道上统一设立钞关、统一收取关钞,关钞收入由总理府、地方、股东各分三分之一,沿途无主土地也可直接划拨给交通有限会社自主经营,为筹措资金还允许商民组建交通银钞行,两者股票优先在归化债票所挂牌交易。

    士绅的眼睛绿了,天下还有什么生意好过拦路抢钱,不,拦路收税,运河上的八个钞关贪污大半后,每年还要向朝廷上缴五六十万两银子,这条商路绝不会少赚钱,就怕朝廷眼红了伸手抢。老韩爌又说了句“朝中有奸党”,魏云中、陈奇瑜还不糊涂,山西有了这条路就彻底上了丰州的贼船,不过他俩都不敢跟家乡人过不去,反而不住点头说,这是立国利民的大好事,士绅们立刻欢声雷动。

    “诸位,这里有邓若水神父写的《尼德兰股份有限商社札记》,拿去好好揣摩,说不准你们以后的身家翻十倍都不止。”沈守廉笑呵呵地把一大叠小册子分给众人。

    范永斗大叫道:“以后山西实行丰州税制,田赋、市税、劳务税由你们自定、自收、自支,其他税归我管,你们不能碰,你们不会连自己的钱都贪污吧?我提醒你们呀,掏点钱安顿好老百姓,别给大家找不自在。”

    “丰州大法司认为《大明律》不合时宜,山西可直接适用《归化誓约》、《私产保护令》,你们可以设立法司,公举断事、陪审官,契约纠纷也可以请商会断案。”郭林生的话让士绅们笑得更甜了。

    “诸位,我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大统领决定向山西、大同、宣府各派遣一个协的丰州军,同时鼓励各县自办团练,各州府也设立守备所,选团练精锐组成民军,你们就大胆干吧,安顿好百姓就是大功,将来有的是好处拿。”李建极和李榆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兴奋地站起来大声宣布。

    地头蛇们有了动力,愿意掏腰包帮助乡里,还纷纷献言献策——修筑商路、修缮水利、边境建堡至少要用十万劳力,地方团练、民军还要收三五万青壮,一个人有活干全家不饿,这就解决了六七十万人的吃饭问题。苛捐杂税一律废除,实行粮钞皆可纳税,再减免部分正税,老百姓觉得有奔头,自然愿意回家种田,下一步大力鼓励种土豆,能收多少算多少,先挺过这一关再说,有人还拍胸口保证,只要价钱合适,他们就能把湖广、山东、河南甚至运河的漕粮弄来。

    士绅们得意忘形,一起高呼“建立议会、山西自治”的口号。宋贤等人吓得脸色发白,但他们顾不上朝廷了,现在的问题是官府的饭碗要砸了,李榆安慰他们,山西又不是造反,朝廷的官府可以照开,官员也可以照干,地方议事会也需要有官府啊。

    “归化伯,老百姓自治,官府就没事可做,官吏们闹起来怎么办?”宋贤使劲摇头说道,官府的官员、属吏没几个,但差役却一大堆,这帮人要靠山吃山呀。

    “没事干可以喝茶吗,实在闲不住还可以去找份活干,他们为什么要闹事?”李榆有些不解。

    “归化伯,衙门里的人没有靠俸禄过日子的,你是在断别人的财路啊!”宋贤一着急说了实话。

    李榆嗤之以鼻不说话了,张道浚在旁边悠悠说了一句:“巡抚大人勿虑,我们只怕流民造反,不怕官吏闹事。”

    李榆最后提醒大家,山西崩溃在即,只有自治才能自救,但自治不是造反,我们依然尊奉皇上,只是反对朝廷的苛政,所以大明的旗号要继续打……。

    “朝中有奸党!”韩爌又糊里糊涂说了一句,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归化伯,您的官最大,干脆宣大三镇与丰州合并吧,有您撑腰,我们才觉得踏实。”有人大叫道,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赞成。

    “山西只能自救,我建议今年税赋全免,你们掏点钱先把府县两级的议事会建好,根基扎牢了,手里有钱、有兵,还有地方百姓拥戴,就没什么可害怕的,省议事院嘛,暂时不必设立,免得太惹眼。”李榆笑着答道。

    大会结束,众人都急着抢班夺权,急匆匆赶回自己的地盘。丰州官员和山西联防总局还得拉住宋贤一伙人商量大事,准确说是商议如何糊弄朝廷。李榆无所谓,反正这趟入关也瞒不住人,索性奏称山西旱蝗,饥民骚乱,他不得不协助地方平乱,幸好山西巡抚及布政使、提刑使安抚得当,才未酿成民变,但他本人和山西地方又欠了一屁股债,问皇上能否报销。宋贤等朝廷官员也不傻,山西虽然大变,但毕竟没有造反,官场上讲究报喜不报忧,冒冒失失赶去报丧肯定先挨刀,很配合地联名上奏:山西灾情险酿民变,不下五十万饥民闹事,并欲冲进宁武关抢夺军械,多亏归化伯及时来援才斩杀贼首、平息骚乱,然后归化、山西两镇共同出粮安抚饥民,山西目前平安无事,只是地方官库钱粮用之一空,不得不再请蠲免今明两年的赋税、加派。

    奏章写完即刻发出,两方一起撒谎坑朝廷,从此上了一条船,为了互相监督还一起在平阳会馆住了三天,免得那个家伙想下船,偷偷派人把奏章追回来。

    几天后,周遇吉、海山带领丰州军步兵后协赶到太原,山西士绅大受鼓舞,府县两级议事会遍地开花,流民听说今年免税,以往的欠税也一笔勾销,马上赶回家重操旧业,不愿种地的也跑去修建商路,一时间人心大定,而士绅们仗着手握财权、兵权挟制官府,公民党头目高贺也窜回老家浑水摸鱼,从此官不聊生的日子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