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节

老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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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入春后又是滴雨不下,丰州总理府心惊肉跳,三月初就下令各地准备抗旱治蝗,同时请监军太监刘文忠向皇上密奏:如果朝廷出粮赈济山西,归化镇可以考虑撤出边墙。皇帝的回话很幽默:归化伯乃朕之爱将,朕很放心把山西交给他,诸爱卿尽管安心治理地方——这个结果令丰州官员哭笑不得。

    皇帝不得不慷慨,他的大明正走向山穷水尽,旱情从去年起由北向南蔓延,北直隶九河俱干、白洋淀涸,甘肃地裂干燥、荒野遍布,陕西绝粜罢市、木皮石面皆食尽,河南禾木皆枯、洛水深不盈尺,淮北黄河水涸、流亡载道,与此同时浙江、湖广也遭大旱,皇帝咬紧牙关在正月赈饥真定、京师、山东,其他受灾地区无力顾及。而大明战事也越加被动,关外清军铁了心要攻取辽西,大批精锐驻扎义州屯田,随即觊觎锦州,祖大寿难以应对,多次请求朝廷发兵救援;关内的湖广、四川也打成一片,三边总督郑崇俭二月大败巨寇张献忠于玛瑙山,却对剿贼大局无补,流贼反而遍地开花、越杀越多。皇帝包袱越背越重,国势每况愈下,山西灾情严重如同一个无底洞,塞给他也不敢要,但丰州拿到手中也棘手。

    总理府正堂内,署理总理政务李富贵召开了两府一院一法司主要官员会议,会商如何应对当前局势,农牧司知事惠登相首先发出警告:

    “旱极而蝗,今年北方旱蝗灾害肯定甚于去年,《农政全书》中有治蝗的法子,老庄稼把式也有治蝗的绝活,农牧司据此编写《治蝗小识》小册子发到各百户所,号召大家植树种草、多养鸡鸭,凡蝗虫流经之处必破土毁卵,开春以后各村还挖了大量深坑诱蝗,并安排老弱妇孺轮流瞭望,发现蝗虫立即全力扑杀,我们水利设施齐备、组织严密,对付旱蝗还有些信心,问题出在山西,去年冬天就通知他们早做防范,《治蝗小识》也发了,可山西上下无动于衷,百姓形如散沙无力自救,今年旱蝗再起已是必然,如果山西再出现饥荒,我们无力负担。”

    官员们愁眉不展,山西这锅夹生饭不好吃啊——丰州支持的地方势力遭到地方官府的坚决打压,士绅虽然有心抢班夺权,但慑于官府多年形成的淫威又缩起头,自由党、公民党斗志昂扬却实力不足,跟官府乱斗一气反而吃了大亏。官府大权在握,各地议事会形同虚设,百姓吃了没几天饱饭又被逼粮逼税,饿死、冻死不少人,丰州推行的一系列改善民生措施反而成了笑柄。

    “今年到处灾荒,山西去年抢种了一些土豆、玉米和高粱,好歹还有点夏粮可收,直隶、陕西、河南却是一片荒野、颗粒无收,听说还在闹大疫,马上封锁边境吧,不能让流民涌进山西,今年有钱也买不到粮食,我们只能努力自保。”庶政司知事谷可立抬起头低声说道。

    李富贵点点头看了眼杜文焕,杜文焕起身指着墙上的地图说道:“山西东有太行山阻断,山西官军和民军在各条要道层层设防,直隶流民肯定进不了山西,西有黄河天堑,陕西流民大规模进入山西也不可能,麻烦的是河南,那里不仅流民遍地、而且土寇成群结伙,如果涌向山西很难阻挡。我写信给河防总兵姜镶,请他务必以黄河隔断南北,此人榆林将门出身,其兄姜瑄曾任阳和总兵,应该能听我的话。”

    “山西总兵许定国目前驻怀庆,我也给山西巡抚宋大人去信,请他通告许定国,如果他还想当山西总兵就得为山西人办事,黄河以北的河南各州府绝对不能有流民北上。”刘之纶补充说道。

    “诸位,关键问题不是挡住流民,而是把一片散沙的百姓组织起来自救,联防总局对付不了官府,张子玄费尽心机也无济于事,必须把朝廷势力连根拔掉,在山西全面推行新政,不能再迟疑了,今年的治蝗、夏收、修水利都拖不得呀。”韩霖站起来焦急地说道。

    官员们小声议论起来,事情明摆着,朝廷无力应对如此严重的灾荒,百姓必须组织起来自救,但朝廷又最忌讳民间力量做大,出于本能必然打压,不把朝廷这块绊脚石搬开,地方糜烂不可避免。

    “念丰,干吧,汉民来信,西域土地肥沃、人烟稀少,他计划十年内西迁一百万人口,这次山西改制顺带动员移民,土地和流民问题可以一并解决。”鄂尔泰对李富贵说道,同时瞟了刘之纶一眼,刘之纶低头沉默不语。

    “宣府先不忙动,免得了惊吓皇上,调兴和卫指挥使蔡如熏为督办山西事务,白显志之山西民军、张传捷、周遇吉之丰州营兵皆听其调遣,”署理总理政务李富贵不动声色地下达命令,又转脸指着王昉说道,“你去山西当副督办,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把朝廷的爪牙都给我拔了。”

    四月中,太原城外汾河边突然竖起一座两丈高的雕像,基座上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子身着长裙、头戴金冠,右手高举利剑,左手抱着《归化誓约》。有人在塑像下高声宣读《归化誓约》、《民富强民令》,还告诉围观者,这位神就是大名鼎鼎的“自由女神”,专司人间是非曲直,有冤屈向她申诉最灵验。官府担心闹出民变,派出差役驱赶,却被一帮背弓挎刀的人告知这是归化伯夫人的塑像,归化伯是神,他老婆当然也是神,而且还是皇上封的诰命夫人,敢妄动一下就是对皇上大不敬。差役不敢惹事,请来官军帮忙,但官军和这帮人悄悄说了几句话,扔下差役就扬长而去,这下官府也不敢管了。

    百姓马上明白这位大神了不得,于是便焚香诉说冤苦,也怪山西吏治太差,告状的百姓越来越多,情绪逐渐失控。这时,终于有人开口了,天下人遭罪都是因为奸臣太多,这些坏蛋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却享尽荣华富贵,说明有邪神保护他们,把这些坏蛋交给自由女神娘娘处置才最公道。有人敢领头就有人响应,当天就有七八个小官被绑架到自由女神像前,老百姓按耐不住怒火,冲上连打带骂,把这几个倒霉蛋折磨够了才放回家,当天夜里就有一个伤重而亡,还有一个上了吊。出了人命,老百姓自然害怕,东躲西藏几天后才悄悄回来看,自由女神像前屁事没有,每天还在抓捕官员打骂,他们胆子立即大起来,出人命的事都没人管,说明要变天了,那还不趁机报仇申冤。压抑已久的仇恨一旦释放,局面马上就失控,太原城内及周围州县的官吏不断被押解而来,女神像前每日血肉横飞、惨叫不绝。

    这一幕在山西各州府几乎同时上演,并且迅速扩散到乡村,有人喊出“田赋归公、自收自支”、“非经公议、绝不纳税”的口号,还挑唆农夫自建农会抗拒官府,走投无路的老百姓迅速响应,各地农会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山里的盗匪也趁机浑水摸鱼,摇身一变成了农会头目。官府不会坐视刁民作乱,马上派出差役、民壮弹压,山西、大同两镇到处发生官民冲突,有几个县还死了人,官军反应迅速,不过屁股坐错了地方,居然把官府的差役、民壮缴械遣散。老百姓受到鼓舞,竟然大胆包天冲击官衙,官员被随意殴打、凌辱甚至抄家,死伤者、自缢者不在少数,幸存的也被赶到田里干活,美其名曰送官员下乡体察民情。

    一直观望的士绅突然看清了形势,这一切肯定有人暗中操纵,如果再不行动,下一把火也许会烧到自己身上,于是各地的议事会重新开张,并且顺利接管地方大权,不过士绅们学聪明了,一切按上面的意思办,甚至捂着鼻子接纳了一些农会头目进入议事会——老实说,不管是地方士绅还是农夫都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上面不给指示,他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面的指示都出自平阳会馆,整个事件的主谋——阉党子弟蔡如熏、革职废官张道浚、邪教头目王昉、除名举人高贺就在这里指挥山西、大同百姓闹事,周遇吉、张传捷的丰州营兵、王朴的大同明军、山西军商的山西明军、白显志的山西民军都握在手中,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比如,眼前这位山西头号朝廷命官就要好好教训一顿。

    山西巡抚宋贤上次与山西布政使、提刑使合伙向朝廷扯了个小谎,后来虽然穿帮了,但朝廷考虑到山西岌岌可危,能稳住不乱也算万幸,便放他们一马,只是下诏严饬须专心任事,谨遵朝命,不得再心存侥幸欺君误事。宋贤保住官位,不敢再向朝廷提蠲免钱粮的事,转而打压地方势力,张道浚一伙哪是官场老手宋贤的对手,各地议事会没蹦跶几天就偃旗息鼓。官府压倒地头蛇,气焰更加嚣张,刚开春就逼着百姓补交去年的税赋、加派——官府把事做绝引起公愤,老百姓有了机会就把官吏朝死里整,宋贤使出浑身解术也压不住这股怒潮,反而觉得自身难保,不得不主动去平阳会馆找闹事的主谋。

    “你们好狠毒啊,竟然煽动暴民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抢掠朝廷命官,甚至任意驱使奴役,山西全乱了,太原城内就死了十几个官吏,你们,你们这是造反!”宋贤进了大堂就怒吼。

    “一派胡言,我就看山西秩序井然,官府还是大明的官府,百姓还是大明的百姓,哪来的暴民?如果有也是贪官污吏逼出来的,一群咎由自取的混蛋,虽死也不足惜,与我们有何相干?”王昉翻脸不认账。

    “我丰州对暴民没兴趣,大明号称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教化山西百姓三百年,出了暴民打死官吏的事,肯定是缺德事做多了,活该!同样是百姓闹事,人家大同怎么没死几个人?”高贺皮笑肉不笑又补了一句。

    “你们是一伙的!”宋贤气得跳起来,这是公开的秘密——大同地方官很多年前就与丰州同流合污,丰州当然要护着同伙。

    “岂有此理,大同镇也在大明朝廷治下,你说大同的官员和我们一伙,可敢向朝廷启奏?”蔡如熏指着宋贤怒喝。

    宋贤当然不敢向朝廷启奏,那他就成了全大同官员的公敌,瘫坐在椅子上许久才哀求道:“诸位,老夫猜得到你们的想法,但地方无官则必乱,尤其是官库存留、公文机要出不得差错,还是及早平息民乱吧!”

    这些早安排妥了,何须你提醒——蔡如熏不以为意地摆手道:“安抚地方是巡抚大人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

    宋贤长叹一口气起身欲走,张道浚有些不忍,轻声对他说道:“大人,今年灾荒遍地,山西无粮,丰州也无粮,民变一触即发,大人何以应对?把官府抛出去正好缓解民怨、凝聚人心,死几个官吏也值得,大人若觉得危险,可携家小到平阳会馆躲避。”

    蔡如熏望着宋贤的背影,鼻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在救他,他还不知好歹,算了,我们也别太过分,子玄兄,告诉你们的人,不得滥杀、殴打官吏,把人尽量赶走即可。”

    “赶不走的官员都交给公民党洗脑。”王昉赶紧说道。

    宋贤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独自进了书房不出一步,家里人担心出事一直守在门外。掌灯时,宋贤把家里人喊进书房,压低声音说道:“马上收拾财物,我们去平阳会馆。”

    山西官府瘫痪,却逼出民间怪象,士绅大权在握,突然良心发现要为家乡做好事,盗匪、地痞有机会乱中取利,纷纷改行当起良民,而老百姓说话有了点分量,觉得今后有奔头,干活的劲头也足了——灾荒太严重,以工代赈、免征税赋还不足以解决温饱,老百姓基本靠山药蛋和少量杂粮活命,但抗旱治蝗、修缮水利这些事耽搁不得,老百姓一边咬牙苦干,一边痛骂万恶的官府,仿佛这样能缓解饥饿。

    为了给大伙鼓劲,各州府议事会又通过一份提议,今后山西地租、税赋相加不得超过土地产出四成,若有违者一律论罪——地主也是没办法,这两年劳力损失太多,丰州又在动员移民,再不降租子就没人种地了。喜讯传来,山西大地欢声雷动,虽然不断有人死于饥饿,但却出现前所未有的政通人和,上下齐心坚持到秋粮收获之后,百姓有了点存粮,人心大定,这一年总算熬过来了。

    十月中,包克图知府李槐、大同通商大使王牧民突然到达太原,从蔡如熏、王昉手中接过督办山西事务大权,李槐随即宣布从即日起山西、大同实行新政,凡与新政相悖之朝廷律法、诏令一律废黜,官吏全部返回原任听候地方议事会录用,不愿为官者可自行离任,任何人不得阻拦、骚扰。王牧民接着痛骂一小撮盗匪、刁民趁乱生事,杀掠无辜肆意妄为,甚至操纵民意欺压良善、巧取豪夺,这些害群之马必是新政的大敌。

    “各级农会、议事会都混进了一些不良之徒,以为可以乱中取利,这是痴心妄想,我们的提塘早盯上他们,我命令丰州营兵、山西官军、民军全体出动,下到各县各村按名单抓人,有敢拒捕者格杀勿论!”李槐举着一叠公文对丰州文武官员和联防总局头目们吼道。

    山西风云骤变,风光了几个月的盗匪、地痞还在做变天的美梦,突然间却成了被缉拿的罪犯,这时候想聚众对抗已不可能,老百姓有口饭吃,没人愿意大冬天闹事,甚至还巴不得他们倒霉——这帮家伙太凶悍,普通百姓见到官府的人就怕,而他们却敢拿着刀杀官吏、抢官府,甚至**女人,还是让官府抓走最好。

    花斑豹苏红斐是上了海捕文书的山西大贼,手上有几十条人命,长期躲在山里打家劫舍,山里太苦熬不下去,趁乱回到老家辽州聚众闹事。这家伙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带头冲进辽州知州衙门杀人抢劫,表现太抢眼成功混进辽州议事会,还被任命为团练头目。改朝换代就是好啊,说不准将来还能封候拜将,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一不留神就落入法网,当时他正和抢来的知州大人的小妾睡觉,几乎毫无反抗能力,这下彻底完了,以他过去犯的事必死无疑。

    这些不良之徒被陆续送到太原,提刑使司官员对他们一一甄别,却没有做出判决,而是把他们交给一队从关外来的骑兵,这帮家伙在骑兵严密的押解下,先后与山西、大同的死囚会合,一路向北到了得胜堡,那里正有一个大胡子军官笑呵呵地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