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民初十年

蒋立周1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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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玉兰的下辈中,儿子仲智在三公帮助下,先在重庆读了一年半留日预备班,学会“呀、嘎、库、克、科”和“米喜、米喜”等等汉字加日文之“杂种语”,随即东渡扶桑,进入日本医学院,专攻外科手术。期间费用,三公汇去一部,玉兰汇去一部,加之仲智勤工俭学,自食其力,学业生活,两无忧虑。五年学成毕业,先留岛国从医两年,后回上海行医。只是,罗玉兰在涪州定下之婚约,仲智死不认帐,更不回乡迎娶,女方只得另攀高枝。后来,他与护士刘嘉情投意合,喜结良缘,母亲得知,方才放心。于是,荣升婆子妈之罗玉兰,马上又想再升奶奶高位,即便不能抱抱孙子,亦要闻讯则喜。

    女儿仲英小学毕业,没再考升中学。本来,民国二年九月,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小学校令》,学堂改为学校,监督改名校长,小学校仍设初等高等,但改初等四年高等三年了,而且,仍设修身课,删去读经讲经,男生加学农业,女生加学缝纫,实用技术受到重视。小学缩短两年,不至于学生一毕业就忙着定亲约婚。罗玉兰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却尊崇相夫教子之天职,没让成绩尚可的仲英读中学,经她作主,仲英与门当户对的许监督幺公子,结为伉俪。如今,罗玉兰正二八经戴上“外婆”桂冠矣。只是民国十三年,那位恩师兼亲家的许监督因病辞世,享年六十有六,罗玉兰受打击不小。

    最有希望的却是仲信。她没大哥那般能读,也没大哥那般发奋,读完《涪州初级中学》,没考上省城铁路学校,回家闲着,与一帮狐朋狗友混得不知何年何月。不过,他倒本本份份,规规矩矩,不惹事不生非。罗玉兰没打算仲信读得太高,有那学业,足之够矣。她想的是幺儿长留身边,莫再象他大哥,家门一出,远走高飞,乡不回,亲不要,家人担忧。况且,朱氏家族至今,已是“填四川”第十三代。族规家法,男人当家,女人从属,亘古未变。长子长孙,犹如皇位世袭,哪怕三岁小男,照当家长不误。如今,仲信得天独厚,符此规矩。那么,何不让他早入角色,细膀嫩腰,练肩挑担?

    有天,罗玉兰说:“仲信啦,皇帝三岁坐龙庭,你十五岁了,今天起,你当家。”

    “我当家?”仲信以为妈笑他,脸一红,反问,“妈,你做啥子?”

    “我垂帘听政。”

    仲信“嘿嘿”一笑:“我不得行。”

    “四口之家,啥子不得行?你当光绪,我当太后。”

    罗玉兰并非说笑,早想作“西太后”了。从此,家里大小收支鸡毛蒜皮,罗玉兰如实告知,看他动作。仲信真当回事,不马虎不含糊,认真思考,不凭冲动,不轻易动作。比如:吴妈在乡头的幺儿下月成亲,罗玉兰问他,朱家送礼不?送好多?哪个去送?仲信考虑一会,说:“送!五个银元少不少?还是妈妈去,以示看重。”罗玉兰不住点头,颇感满意。

    果不其然,“垂帘听政”之结果,仲信慢慢晓得当家不易,办事非常认真。比如:朱家有多大家底?每月有多少开支?如何略有盈余?如何管理油店,增加油店盈利?等等,尽量心中有数,绝不稀里糊涂。比如:收完当年菜籽,他根据每百斤可榨油三十七八斤,马上算出全年共榨多少油,再按去年平均油价算出可赚多少,用在哪些地方?比如:榨完油籽,他立即秤重,是否符合预测?差别多大?差在何处?比如:店门到库房舀油,必须逐次过秤记量,不能卖好多算好多,做到钱油相符。他逐日记帐,十天小结,全月总结,帐钱相符,帐物相符,收支平衡,略有节余。他可不像妈妈,卖好多算好多,给多少钱记多少帐,全依伙计,仅凭良心。更有,他严格执行马姑婆遗嘱,不再付给马家红利,任妈如何劝告,他只两句:“依照遗嘱,不可违背!”

    从此,他不再天天喊吴妈买肉吃,不再怕吃红苕,不再嫌吃了牛皮菜流清口水。他把钱捏紧,精打细算,理财有成,青出于兰胜于兰也。

    罗玉兰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不过,她亦认为儿子过于认真,容易得罪人。有天,罗玉兰问老父:“爸爸,仲信像不像他祖祖?”

    老秀才想了想,说:“你是说朱顺成?像,像,太像了,老族长勤俭治家有名。”

    不过,当妈更着急的,还是仲信婚姻大事。如今,仲信相貌愈像漂亮妈妈当年:白脸细皮,眼圆珠黑,唇红齿白,个高条细。好个朱门传宗接代料子!

    罗玉兰自身变化不大。青丝添白发外,依然双目有神,腰细膀圆,不瘦不胖,丰韵未减;虽然挂《斋香轩》老板头衔,却是“名誉”,并无实权。不过,自从民国元年,戴上涪州议员桂冠,确实当作大事,为县公署出谋划策,评议指责,敢讲敢说,不苟且不马虎,令宿老腐儒们汗颜,自然,她也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学到不少新知时尚。

    后来,涪州驻进北洋军,设镇守使,莫说议事会,县知事也受军方制肘,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驻军不断变换,再后自封司令,直接委任地方官员,军政大权,一揽手中,割据一方,胜过诸候,小小县知事几乎沦为丘八筹款备粮拉丁派夫之走卒。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罗玉兰哪里看得下去,前不久一次议事会上,“大放厥词”,胜过炮轰:“不是说地方自治么,我们哪么自治?一个涪州城,全听当兵的。昨天来帮北军,今天来帮黔军,明天再来川军,后天怕要来天兵天将了。张三走了李四来,王麻子赖到不走,刘二娃又来撵,我们涪州成了一块保肋肉,都想来啃两口,”说着,她自个一笑,用手扇扇风,“你打过去,他打过来,来一帮换一个花样,你加这个税,他加那个捐,名堂多如牛毛。知事一天到黑,专给他们催款催粮,像个跑腿匠,他哪么当知事?农人最可怜,揭不开锅盖,卖儿卖女了,还要交这个粮派那个款。民国十几年,收税收到民国二三十年,你不给?端你的锅,拉你的丁,派你的夫。拉夫做啥子?给军官挑宝物,抬婆娘。坐在上面,一摇一闪,她倒安逸,抬滑竿的累够了,走一路流一路汗。这是啥子世道!我要问那些当官的,你们还要百姓活不活?”

    如此局面,在坐议员哪个不知,只好笑笑,或者干脆闭眼点头,权作回应。

    副议长李安然则不然。朱议长在阎王那里,阳间仅仅是个荣誉,他副议长才是实权,主持全面工作,威风八面。不过,他不敢惹罗玉兰,当面大肆称赞朱太太,为民请命刚直不阿可敬可钦我辈自愧,有次,趁无人,摸了下玉兰洁白手膀和胸脯,差点换来一耳光,从此规矩了。可背地他却去给驻军长官通风报信添油加醋。只是,丘八鏖战正酣,难管尔等说三道四,况且,她非等闲之辈,辛亥前驱遗孀,岂敢轻易报复,随你说去!李安然讨个莫趣。

    至此,罗玉兰彻底明白,议事会过场而已,枪杆子听你的?她请求辞去议员,不做军政面子,自然未能获准,只好挂个虚名。其时,议事会已经名存实亡矣!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涪州县党部设立,从此,党国归一,一统天下,哪能容得七嘴八舌,议事会被撤,议员解散。李副议长称号结束,专当商会会长,“副”字划掉,正了,响当当硬梆梆,可再不是涪州呼风唤雨人物。

    罗玉兰不感落寞,宠辱于她,过眼烟云,不过从此,重又冷漠政事。她常说:“‘书可读,官不可做’,庚子改得好啊,我都没有想到。”

    “一字之调,其意迥然,难得难得。”老父一字一顿,说。

    第二十九章弄假成真

    这天,老父手持报纸回来,高兴道:“玉兰,我看见仲信了。”

    “在做哪样?”

    “跟李家女子如胶似漆。”说的是李安然女儿李修英。

    罗玉兰一脸不屑:“嘿!他李安然,口是心非,满肚鬼计,朱家不敢高攀!”

    其实,李会长对朱家不薄,每到春节,皆给保路遗孀拜年,送上年货,“保路先烈”“辛亥前驱”“老同窗”之类,喊得响亮,叫得巴实。可罗玉兰总觉此公演戏,谋略太深,贪财好色,绝非真意,于是,不卑不亢,应付了之。李太太则常带女儿修英来朱家,说:“朱太太,英子和仲信好匹配,我们两家结亲嘛。”修英比仲信大半岁,长得不错,见到罗玉兰,一口一个“伯妈”,甜心蜜肺,胜过亲女。罗玉兰总觉修英亲热过分,不像单纯女子,太老练太成熟,既不当面答应,也不当面推托,便道:“请先生算下生庚八字,看合不合?”李太太忙道:“要得要得。”只要多给银两,不合的八字也合。

    此刻,老父一笑:“我不评论李会长。不过,依老夫眼力,李会长对朱家还是诚心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老父一笑:“玉兰呐,要学会容忍,有容乃大嘛。纵然她父亲有千个不是,万个不该,那是她父亲,不是她本人。他女儿还是要得,与仲信匹配的。”

    “我是怕她学到李会长那些本事。”

    “玉兰呀,人非圣贤。仲信不小了,该娶亲了,有个太太把他缠住,免得东跑西跑,安心当家。而且,现今时兴婚姻自由,恐怕他不得听你的。”

    “他敢!”罗玉兰大吼一声。

    老父虽象老酸,思想却还新潮,很能跟上时代。他笑道:“玉兰,民国多年了,你也当过议员,该有新思想了。”

    罗玉兰决断地说:“这是在家里!不是在外面。我选好一个。”

    “哪个?”

    “三叔的大孙女罗青莲。”

    罗三叔与老父相隔五服,高祖那代的亲兄弟,血脉远矣。三叔的大孙女青莲却是罗玉兰看着长大,相貌身材皆上乘,比仲信大一岁。更令罗玉兰满意的,青莲读完“四书”即进绣楼闺阁,练女红操家务。据说,比她罗玉兰贤惠能干,知书达礼。如今,这般好的妹崽,打起灯笼火把难找。罗玉兰早替仲信考虑好,只是还没来得及提。

    老父道:“那妹崽倒是要得,只是,仲信答不答应?”

    “他敢!乡下妹崽,规矩,勤快,懂礼,不象城里妹崽,好吃懒做,脾气又怪,疯头疯脑,不孝父母。我马上就回去提亲。”

    老父一笑,没再说。过了一阵,老父还是补充:“你先给仲信讲下,听下他的意思,免得舍近求远,跑趟冤枉。”

    “由不得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老父还是一笑。他清楚,为管好儿子,玉兰有时近乎霸道,年纪越大越如此。

    午饭时,仲信回来了。罗玉兰待他端碗上桌,问:“上午去哪里了?”

    “和同学吃茶。”仲信低头答。

    罗玉兰不快,嘲讽说:“怕是上李小姐绣楼了吧。”

    仲信脸一红,端碗离开饭桌。罗玉兰一声厉喝:“站住!我问你,是不是跟李家妹崽一起?”仲信看妈一眼,还是站住,却背对她,不说话。

    罗玉兰急了,声音再高:“是不是?”

    老父放下筷子,先对罗玉兰说:“莫急莫急。仲信,坐下吃。给妈说实话。”

    仲信这才返身坐下,饭碗还是端着,说:“去那里了。”

    罗玉兰立即接上:“仲信,我告诉你,李家妹崽我们不答应。你盯我做啥子?给你讲,李家妹崽,打死我也不答应。莫再冤枉跑了。”

    “啪!”仲信放下半碗饭和筷子,没说一句,气冲冲地奔进巷道,过阵,再一声“乒”,关上西睡屋门。老父和罗玉兰对视一眼。罗玉兰异常冷硬,说:“你百年不吃饭,也不由你!”

    下午,仲信仍然偷偷出门,晚饭没回来吃,直到深夜,悄悄摸回睡屋。

    早晨,罗玉兰敲他屋门,没应,再敲,依然。当妈的急了,猛地推开门一看,空空如也。罗玉兰反倒一笑:“硬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了。”

    “由他去嘛。”

    罗玉兰闻声,转过身来,原来老父站在身后,依然强硬:“不得由他。”

    “看他去河滩没有?”

    罗玉兰一听,先没在意,稍阵,想到庚子,紧张起来,脸色陡变,看着老父:“他去河滩做啥子?死东西!”

    老父答非所问:“去看看嘛。”

    罗玉兰慌忙奔去后院。后门开着,一看,仲信果然独自站立草地,望着滚滚东下江水,好久不动。暮春晨风呼呼作响,吹拂着他光头瘦脸,掀起半截青缎长衫,飘向下游一方。

    “仲信,你做啥子?”罗玉兰大叫一声,慌忙朝儿子跑去,仿佛去救即将跳河之子。

    仲信没动,头也没扭。罗玉兰气喘呼呼,一把拉住儿子,使劲扭牢。喘息稍缓,她突然一改强硬,“呜呜”哭将起来:“仲信,你一早跑来河边做啥子?把我们急死了。”

    仲信不言也不动,目光无神,依然望着河水。

    老父一步一摇赶到,站定才说:“仲信呐,对你的事,外公不想参言,可你做得太甚。你妈还不是为你好。你看她,为你一夜没有睡着。你跑到河边来,万一出个事,不把她急死!你开初当家那阵,很有主见的嘛。”

    罗玉兰揩着眼睛,说:“仲信呀,你满十九了,不小了,妈不是不管你的婚事,是不答应你娶李家妹崽。她是好看,可李老板鬼头鬼脑,女儿有规矩的吗?女人再好看,娃儿一生,就要难看,就那么几年嘛,会过日子才是长久大事,城头的妹崽好吃懒做,会耍会穿,不孝父母,……”

    仲信突然转过脸来,爆发一般,带着哭声:“妈,现今哪个妹崽不讲究吃穿?都象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