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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晴回家的那一天恰好有雨,漓漓密密的带着深秋的气息。她一个人从车子上下来,用袋子护头足足跑了二百米才找到避雨之处。一身衣服算是毁了,整个人皱得象风干的咸菜。她躲在屋檐下,看天光如同她的容色一样暗淡无光。可心情是好的,带着异样的亢奋。她自然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但因为傻,因为没有生活经验,更因为对人的最后一丝良善所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奢望,如今的她已把自己推进火坑却不自知。她犹自筹划着,计算每件事的细枝末节,自信满满有一切皆在掌控中的笃定与得意。她是这样为自己骄傲,以致于头脑一热发了短信给杨志:信息收到,我刚刚才回来,关于钱的事请让我当面向你解释。刚刚按出确认回复就过来了,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芳晴盯着手机看了一阵,便拎着手袋下车,向不远处的一个茶楼走去。
因为隔得近,她到的时候还空无一人。芳晴进了洗手间将自己略微清洁了一下,又换了件外衣,这才觉得身上略暖些。天阴,茶楼哪有什么生意,唯有数汪水积在楼角招来些蚊虫乱飞。芳晴看了一阵它们打架,听见有脚步声便连忙站起来。虽然早就打定了主意,但真说出来不免涨红脸:“那钱并没用到宜敏身上,是我挪用了,最迟这个月月底我就把钱补上,利息照算,”杨志没想到芳晴竟会有这个胆,脸上一愣,心里倒涌上一股怜惜。但他嘴上并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应着。若是宜敏在他跟前,一定会有不同的反应。自己是比不过宜敏的,这一辈子到现在,也没个人真心的疼。芳晴一想到这里,不由得眼眶发热,她慌忙低下头,从包里扯了本子就要给杨志写欠条。
而他就这么坐着看她写,他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要说什么劝阻的话?他肯把钱给她,就算知道真相也不出声侮辱,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为什么还要来照顾她的情绪?情绪,她还能有什么情绪,面对三叔婆时,她不是也没什么感触吗?只是讪讪的坐着,脸上挂一个痴呆的笑,心里不无侥幸的转着念头:可算把自己撇清楚了。就不知父母知道这事会怎么想,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依三叔婆的性子,此刻应该把事情通通捅开了才对。芳晴笔一颤,字条上团出一大坨墨迹。但语句通顺简短,她毕恭毕敬把字条递给杨志,看他清俊的脸上浮起笑意。杨志略略读过,仔细把字条放进钱夹。芳晴微笑着起身,感觉两条裤角腻哄哄的泛着潮意。到底还是着凉了,她头昏脑涨的听见杨志问自己:“你从哪里找钱来还,不干净的钱我不要。”
“我父母都不管钱的来处,你这个外人,问什么问。”
他们都说了过头的话,心里后悔,嘴上僵住了没法吱声。只是女人比男人更有赖于直觉,芳晴眼泪流下来,低声呜咽着:“你管我呢,我去卖去偷去抢,总之还你就是了,你管我做什么呢,连我父母都不管我。”
其实她心里是巴不得有人来管的,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与她万芳晴无关,但父母总归是血肉相连。可恰恰是他们将她送上了那条路,方达生是怎么说的:“那不是你父母的意思。”------卖房,不过是老方私下的解法,万树德与李明彩真正的意思是找一个人替家里付了那十万的借款,并且从此与芳晴一齐承担起还贷的义务。这是上策,老宅子仍然保留,新房子也算是她的婚前财产。娶她的那一个,除却一个人,并不能从万家捞到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如果她万芳晴够勇够狠,自然能让这一切铺排都在爱情的名目下发生。让爱如铁锁一样扼住那人的钱包与喉咙,这并不难,却偏生她万芳晴懦弱无用。怪不得三叔婆会在听完她的来意后以鄙夷的眼光上下打量她。是在说她无用吧,三叔婆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还是你父母考虑得周全,老房子卖了,债还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过日子。”老太太只关心自个的钱,也只肯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依老太太的性子,从此后自会三五不时追着万树德讨问房款几时到手。因为面子,因为怕不能在亲戚间抬头做人,万树德将不能不忍痛割爱将房子脱手以平众怨。这是他们夫妻俩撺掇着女儿上路之前所没能预料得到的吧:一个会对父母使心眼的芳晴,一个会在背后耍手段的芳晴。这样的女儿,如果父母眼光放得长远,自然晓得芳晴将来会有多远走多远,迟迟早早会替他们挣一份产业出来。但这都是后话,人老了,什么样的空中楼阁也都比不上一份现时的福报。这样的心思,不是象芳晴这样的年轻人所能理解的。此刻,她坐在一个青年男子的面前,被一句话轻轻钩起委屈,伤心,象涨潮的海水,铺天盖地而来。只是开不了口。一个人的父母,是她(他)在这个社会中打拼时退守的最后底线,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芳晴在心里默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方用一句“别和我充什么娘子,你是我花十万两买回来的”来呛自己。就算嫁他,也要清清白白,两不相欠。她也只有这一点心愿,如果父母晓得-----当然她不会让他们晓得,这,倒是她的孝心呢。芳晴身上一阵抽搐忍不住伏在桌上数声悲泣,她一抬头,不由得惊奇:“我哭我的,你伤心什么。”芳晴顺手用纸巾为杨志擦擦眼泪,低声说:“你是想宜敏了吧。”
当然不是。他流泪只是恨自己这么快就背离了爱情失了贞节忘了宜敏。不过是一个周末一次酒醉一个乱性的借口,他轻轻松松的就与人上床再与人分开,从此就算是结婚,也再不能自欺欺人的说什么一生一世。“连父母都不管我,旁人,又凭什么来指责。”杨志默念道。他感念自由的好处,说起话来格外轻松:“家里要为我安排相亲。”
芳晴象是吃了一惊,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她静一静,然后应道:“宜敏也不忍心看你一个人孤单。”
这分明是句谎话,但难得她腔调如此真挚动人。看样子不象是装的,杨志心一松,颓然说道:“那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不是我的。”
父母的期许对某些成年子女来说,是挥之不去的恶梦。就象是本杰明巴顿的肉体,毛发疯长了,肌肉新生了,心却随蜕去的死皮硬化成茧。那肉体上渴望奔腾与精神上历经世事的沧桑就象是父与子,母与女,不得不同生共存,胝手抵足。却并不是每一个人在人生的路上都能遇到一个象奎尼这样的母亲,当你疲倦的归来,她所询问的不过是你都遇到了些什么样的痛苦与快乐。在某些时候,一个子女回到家里,不仅要象猎人那样向家人奉献食物与祭品,最重要的是,他们在外所拥有的生活,必须在格局与精神气质上符合老一辈人的期许。这真是世上最残忍的事之一,从落生到成年甚至到死,一个人的生活都必须照既定的剧本去上演直至落幕。
杨志很知道他父母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媳妇的出身不一定要最上等,但一定得家无负累,手上有一份安定可靠的工作。说穿了就是小家碧玉,安份体面,知冷疼热,弱一点更好,易*。因为他们将来一定得数口*贤子孝上慈下顺热热闹闹住在一起落上演一出合家欢。以他的条件,他是没资格也没能力反对这种决定的。不过是本科毕业,想要在城市里扎根立足,若不仰仗家里的资助,那么至少得多赔上十年以上的光景方能完成买房成婚之大业。而时不我待,一个男子,在资秀红眼里,二十五六还找不到人鞍前马后的伺候,那简直就是一桩败绩。“还好你已经是个男人。”在离开之前,资秀红淡淡的说。这不是一个母亲应对自己儿子说的话,这是杨志的第一直觉。并且因为这句话里所隐含的自负无知愚昧而臊得脸都红了。然而他没有胆向父母质问,更没有勇气与父母沟通。以人的角度,一个成熟的有尊严的有独立思考能力和判断力的人。除非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这是唯一的判定标准。正所谓有钱方有此世界,否则就算你有孔子的德,卧冰求鱼的孝也不足以以佳儿良女的面目承欢于父母膝下。杨志一想到这里,不由得怏怏不乐。雨一直在下,绵密不休。说不上是为了驱寒还是为了逃避,他居然一扬手叫了瓶红酒来喝。酒上心头,人就未免唠叨起来。他仿佛说了很多话,又仿佛一直在说人傻:为什么要这么傻呢?居然送上门去辗转让亲戚去找父母要钱。其实你不这么做,事情到最后也一定会以卖房收场。否则怎么办?难道让一介弱女在都市里苦苦煎逼?旁人不是看不见,是不好张口。但银钱在心,那些卖人情给你父母的亲戚们迟早会以这个为理由催你父母卖房。原本是不用你出面就能解决的事,你倒偏要强出头。这样子傻气------杨志笑,再笑。这世上有谁不傻呢?好好的父母子女,偏要以经济关系来捆绑还试图求仁得仁?这不是傻又是什么?这不是枉活痴愚又是什么?而最傻的是他身在局中却无能为力只能亦步亦趋。
宜敏。
他一直喊这个名字,直到醒来。
在自己床上。
房间空荡荡的,有一种虚弱与丑陋被紧紧的掩饰密盖。他无力追究真相,也不敢面对真相。只能将自己掩起来,更深的掩起来,直到再次睡去。(未完待续)